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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有颗大太阳(AZURE7)


李未末只好回身,抬头,盯着韩拓的眼睛。
韩拓也在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他。
视线交汇时,李未末就想起那个黑豹头像的好友申请,黑豹绿色的眼珠好像钩子似的,仿佛已经穿透刺入猎物的皮肉,没有一点逃的机会。
李未末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被钩子盯上的猎物。
他声音发涩,说:“你什么意思?”
韩拓仍是抓着李未末的胳膊,好似完全看不出他的不自然和想要立刻逃离的迫切心情,当然也可能是看出了却不打算理会,又问了一遍,“鼻子怎么了?”
李未末在别墅门口掀完人就上车离开了,一路上也没管过自己的鼻子,这会儿听韩拓执拗地问了一遍又一遍,本来以为只是蹭破了皮没什么事的李未末,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被撞得比他想象的严重许多,是伤口太明显了才一直问吗?
李未末恍然抬起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头,指尖刚一碰上去,就“嘶”地叫出了声。
韩拓拿起手机,黑屏对着李未末的脸。
李未末定睛一看,哇塞,岂止是伤口明显,他的整个鼻头此时都肿了起来,圆圆的,红红的,像游乐场小丑那样。
“我的鼻子......”
他居然就顶着这么一个鼻子,搭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回来,还好是晚上,怪不得之前司机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未末还要用手去碰,被韩拓一手挥开,拿起钥匙和手机,关上门,直接拉着李未末往电梯口走。
“去医院。”
“不是......”李未末试图掰开韩拓的手,未果,只好说:“你还要收拾东西,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开车,很快就到。”
韩拓的语气很轻,很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让李未末说不出反对的话。
况且他的鼻子现在真的很痛。
还特别丑。
自己竟然以这么丑陋滑稽的模样,出现在成年后的韩拓面前,这一点让李未末多少有些介意。
两人站在电梯前,韩拓才放开了李未末的手臂,按了下行键,低头看手机。
李未末于是站远了一点,把电梯门当镜子挤眉弄眼,观察自己的鼻子具体多么有碍观瞻。
李未末皮肤白,就显得大红鼻头格外得红,他没敢再用脏手去碰,烦躁又懊恼地撅了下嘴,一下就碰到了肿起的鼻头。
——早知道就该让那个小明星多滚两圈!
李未末暗自怒骂,突然发现韩拓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机,站在一旁也正专注地瞧着电梯门上自己的脸看。
“——看什么!”
李未末一惊,下意识扭头说。
韩拓又拿起手机,咔嚓两下,待李未末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被正大光明地偷拍了。
“你拍我干嘛!?”
李未末惊愕道。
“你跟人打架了?”韩拓反问他。
李未末噎住,一般人看到他这样的伤,第一时间会认为是过敏或者摔跤磕碰什么的,事实上也确实有一半如此,但韩拓却直接切中核心。
“......没打架,自己摔的。”李未末闷声说,他觉得韩拓是故意的。
韩拓的车就停在楼下不远,方便起见,他租了一个固定车位。
韩拓让李未末坐副驾驶,然后自己也上了车,发动,在凌晨一点多钟,开出小区,驶向医院。
“你脸上其他地方有淤痕,虽然不明显但也能看出来,衣服裤子上有灰,帽子也戴得不正,两根手指的指甲有轻微劈裂,如果只是碰了什么东西过敏,不应该有这些痕迹。如果是你自己摔倒了,爬起来第一反应应该是检查伤口,然后拍干净衣裤。”
韩拓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
“......再结合你的性格,和你刚刚的表情想一下,不难猜出你是跟别人起了冲突,动了手,被对方掼在地上,跑的时候来不及收拾,才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不完全还原,但也离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李未末语滞,不可否认韩拓在他的整个青春期占据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不是白来的,他了解自己,即便中间隔了十年未见,他依然能够根据一些细节准确推测出李未末身上发生过什么。
就好像知道他这十年没有任何变化,还跟原来一模一样。
这样想来,其实那天在停车场韩拓就已经认出了自己,但李未末却没有相应地认出韩拓。
他还在原地踏步,但韩拓已经走出太远了。
他们并排在车里坐着,跟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不再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未末开口,平复了再见到韩拓和鼻子变形的震惊后,他的声音比之前镇定了稍许,“......是对方先挑衅,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然后我把他掀翻了,就这样,不算打架。”
然后接着问,“你呢?你二话不说回来上海,装成陌生人追着加我好友,现在还搬到我隔壁,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当然是巧合,”韩拓瞟了李未末一眼,见他脑袋上的小卷毛支楞着,顶个红鼻头气势汹汹,又隐约带着忧虑心虚的表情质问,还没见过他这么滑稽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但韩拓面上没表现出来,依旧一副冷冷淡淡,不以为然的神情。
“当然是巧合,”韩拓又重复了一遍,“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哪天会经过停车场,还正好在我们车前,又怎么知道你的邻居要移民,把房子租出去。不妨告诉你,甚至回来上海工作,都不在我的计划中。”
李未末沉默,他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医院到了,作为市里外科数一数二的三甲医院,即使是半夜,正前方的主停车位也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进出看病陪床送诊的人络绎不绝,韩拓只好把车停在后面,夹在两辆车之间的一个空隙,车位稍微有些窄,但韩拓高超的停车技术还是把车完美地倒了进去。
李未末小心打开车门,注意不碰到旁边的车,从车门缝挤出去。
韩拓锁了车就往挂号处所在的医院大厅走,走了几步,发现李未末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发现李未末还站在两辆车之间,停车场的路灯瓦数很低,立在那儿就是个意思,基本起不到太多的照明作用,李未末的身形隐没在一片黑黄的阴影中,韩拓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连他肿起的大红鼻头也看不太清了。
“做什么?”韩拓见他不动,问道。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家医院?”阴影中的李未末在说话,声音闷闷地,非常干涩,“......你在提醒我自己做过的事对吧。”
韩拓立刻就明白了李未末在指什么,他也站定了脚步,望着李未末。
年少时的他们曾分享过许多东西,食物,玩具,情感,秘密,那些情感有对别人的,但更多,是对彼此。
很长一段时间当中,他们像真正的亲兄弟一样,不,是比兄弟更亲密的,如连体婴一般的存在。
直到一件事将早已出现裂痕的表面彻底打破。
从此有了长达十年的失联。
李未末家附近有两家三甲医院,距离差不多,一东一南两个方向,韩拓带他来这家,李未末敏感地认为,这是在暗示自己。
但韩拓着实冤枉,他只是了解这家更精于五官科和骨外科,便直接开来了这里。
在暗处,李未末还在说话,他好像挺着急,竹筒倒豆子一般机械地表达他的意思。
“这里没人,不然你就在这里揍我一顿,打断一根肋骨,然后顺便一起看了。我保证不报警。”

“......也不会找你索赔。”
李未末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沉闷,逐渐变得清晰,果断。他没有再心虚地垂着头,反而抬起眼,直直看着三步开外的韩拓。周围一格一格排列整齐的汽车此时在黑暗中看起来如同墓碑林立,更给李未末身上添入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意味。
两人对望,僵持着,眼中神色皆意味不明,热风掀起韩拓的衬衫衣摆,和李未末翘成C字型的发梢。
有一只小飞虫飞入两人之间,左边转两圈,右边转两圈,最后停在了李未末红肿的鼻头上,李未末赶忙又是挥手,又是吹气地驱赶。
“你确定?”
韩拓抱臂看李未末手忙脚乱的样子,紧抿嘴唇,复又松开。
“嗯。确定。”
李未末点头,赶走了虫子,他还没忘记摘掉帽子,再把手机放到引擎盖上,以防动起手来,造成更多的经济损失。
“......你来吧。”
“呵——”韩拓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但也只是极为短促的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没拉扯出明显的纹路就放下了,然后猛地以极快的步速快步行至李未末面前,冲的李未末往后趔趄一步,条件反射地就想抬手护头,又想起自己的承诺,硬压制住本能的肌肉反应,绷紧身体站直了。
虽然韩拓上初中时就已经比李未末长得高了,但他显然在这十年间又长了不少,大学里再窜一窜的男生不稀奇,而韩拓更是像吃了膨大剂一样。平行而立时,175的李未末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饱满的嘴唇,以及上面淡青色的胡茬。
韩拓完完全全是个真正的,成熟的男人了。不再是高中篮球场上,拉着球衫冲他吹口哨,目光总是追寻着自己,笑容满面的青葱少年,更不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小末哥哥,小末哥哥地喊叫,连一同睡午觉都要抓着他手腕才能入眠的儿童。
跟韩拓相比,李未末的变化微乎其微,他就像一个等比放大的娃娃,小号,中号,大号。骨头生长扩宽,消去婴儿肥后,依旧保留着葡萄形状的眼睛,尖下巴,连身上的毛发都比一般男生稀疏。
好哥们儿蔡大眼儿就喜欢有事没事去搓李未末光溜溜的小腿,一面嘴里大喊:“好腿!”,一面躲避李未末的飞踹。
此时韩拓低下头,粗而硬挺的短发只差一点点就能擦到李未末的额头和鼻尖,他的视线在李未末的脸上流转打量,而后幽幽地说:“不着急,我们现在不是住得很近吗,以后有的是时间,趁人之危不是我的风格,让我先好好想一想怎么报复你。你都那样把我丢下了,光揍一顿可不解气。”
李未末僵着身体,韩拓贴得这样近,呼吸扫过他的唇畔,李未末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下一秒,烟草味消失了,韩拓直起身,戏谑道:“小末哥哥,咱们好歹以前还是朋友,看你现在这个丑样子,我都下不去手。”
李未末推开韩拓,自己往挂号处走。
事实证明,李未末的鼻子确实不是擦破了点皮那么简单,但也不严重。先拍了CT,确认没有鼻骨骨折。医生诊断他软组织挫伤,皮肤有破损,除了挫伤引起的血瘀外,肿胀主要是破口接触了化学物质,导致过敏感染引起的。
李未末想起自己撞上的石栏旁边就是人工湖,为了防蚊虫白天或许做过化学处理,一般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也不会刚好就在那里受伤,只不过李未末皮肤敏感,又擦破了伤口,才会肿的这么吓人。
医生说李未末不用缝针,也不用吃药,让护士给他鼻子上涂了厚厚一层白色药膏,用纱布蒙住,留了两个呼吸的孔洞,说包一个晚上就能消肿。
看着镜子,李未末觉得自己像长了个猪鼻子。
“挺猪的,不过比刚才好点。”韩拓在一旁直接说了出来。
李未末在心里瞪了韩拓一眼,他没表现在脸上,在这间医院里,他总是有点心虚的。
回到小区,韩拓的几个箱子行李还堆在门外,他也是心大,放在过道也不怕被偷。
“居然就丢在这里不管了......”
李未末有些无语,但一想到对方也是为了带自己去医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感情不复以往,但还远不止于当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李未末调整心态,在报复来临之前,尽量心平气和地面对韩拓。
韩拓掏出钥匙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指挥李未末,“帮我把那个贴了黄色便贴的箱子抱进来。”
李未末冲着韩拓的背影翻白眼,但还是收住脾气,帮“新邻居”往屋里搬东西。
孙老太一家走之前处理了绝大部分物品,还留下一些家具,桌子沙发床架什么的,韩拓说他已经取得了老头老太太的同意,在不改变原始格局的基础上,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喜好进行装修。
这个小区虽然还算新,但也是跟上海市中心那些老破小相比,孙老太一家原本就等着跟女儿女婿在澳洲团聚,也没怎么好好装修,老人家又爱屯东西,收拾起来力有不逮,上海气候潮湿,李未末一进门就看到天花板上掉了好几块墙皮,客厅角落也生了肉眼可见的霉菌,夏天闷热,整间房子都散发出一股潮乎乎地味道。
这样的房子如果碰上一个对居住环境有要求又愿意自己动手的靠谱房客,重新装修一下,哪怕就是以后不住了,再租出去也能提高价格。
韩拓之前大概也是才到不久,他没有叫搬家公司,是自己开车带着行李过来的,李未末敲门时他刚把东西搬上楼,正在跟人打电话,见了李未末后又一起开车去了医院,完全没时间收拾。
窗户开着通风,韩拓打开空调,跟李未末把行李搬进来,其实大部分还是韩拓自己搬的,李未末就帮忙跑了一趟,然后站在门口,飞也似地说了声我回去了,便跑走了。
韩拓听到隔壁房门打开,又快速关上的声响,放下手里的抽真空装衣袋,摸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只噙在嘴里,用打火机点上火,靠着客厅墙壁,略带疲惫地吸了一口,而后烟雾从他的嘴里缓缓散出,韩拓盯着李未末离去的门口发呆。
......他就只记得那件事。
韩拓昂起头,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随着烟雾像四周扩散,韩拓的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回忆,偏偏李未末就只惦记那一件事,反复提起,不肯放过,他是在借此同自己划清界限吗?
韩拓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找不到排泄口,他猛吸一口烟,脑海里倏然浮现李未末在停车场看向他时,那双陌生而戒备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犹如用金属铸成了高墙,仿佛在拒绝一切人或事物的进入。
虽然很快就知道李未末当时是没有认出自己,把他当成了可疑的纠缠者,但即便得知自己是韩拓,李未末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松动,反而更加抗拒......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怎么就总想着自己要为那件事报复他?
难道在李未末眼里,自己就是这么令他急于摆脱的,应该被遗忘的过去?
韩拓忽然觉得自己找来上海的行为,实在是可笑。
韩拓再次吐出一口浓烟,他知道客厅墙壁那一面就是李未末的客厅,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那个人在呼吸,在行动,在做自己要做的一切事,但这些事里,都没有他。
已经很久没有他韩拓了。
一想到这一点,韩拓内心深处就像被火种点燃了一般,不甘的情绪啃蚀着他的理智,他想冲去隔壁敲门,问问李未末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又要控制自己别去,因为很大可能会收到一个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这么多年过去,李未末的一举一动,依旧可以精准地刺激到自己的神经。
......
不到早上六点,李未末就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今天一点工作的心情都没有,陈琪打来的电话被他按灭了,蔡大眼儿发来的微信他没看也没回,还好今天不是和李妈妈的通话日,不然李未末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才算正常的语气讲话,才不让李妈妈察觉出不对。
——真是太糟糕了!
李未末用薄被蒙住头,这十年来已经尽力不去想与韩拓的那些事,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韩拓又如同春天里不知道打哪儿飞来的毛絮,毫无预兆地,直接就往人鼻孔里钻,不打出几个响亮的大喷嚏,没法儿把这人激出去。
不过......
为什么韩拓看着自己时,会让他觉得,韩拓的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些难过呢?
但那层难过的情绪太浅太薄,李未末很快就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李未末体会过那种刻骨铭心的难过,蹲在住院病房门外的角落里,一直哭一直哭,也不敢再出现在对方面前。

第12章
这一觉李未末睡得不踏实,梦中总是出现一些小时候的画面,树影,棋台,斑驳的光线,饭桌,球场,大汗淋漓的男孩,阳光的味道,拥抱,还有......不可置信的眼神。
昏昏沉沉睡到日落暮合,李未末看到一小时前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微信也有几个语音通话请求,都是陈琪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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