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得激动口沫横飞，成岚微微拧眉，取下镜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被喷溅到口水的镜片：「这是自然。」
他始终如一的胸有成竹无疑给烦躁的简希孟一剂强心针，他感动地拍拍这最得力的助手几下，像是精神喊话，刻意提高了音量：「阿岚，苏荷那儿就靠你稳住了。」说着，又促狭地噘起嘴，「──懂吗，吻住？」
这调侃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老板向来满嘴跑火车口无遮拦，跟了他十几年的成岚本来可以一笑置之的，可今儿个不知怎地突然上心了。
或许是傅晴天那勇于负责却被嗤之以鼻的窘境，亦或是简总方才那句「禽兽」让他格外心虚，他肩膀一偏，闪掉了简希孟的碰触，慢条斯理地将眼镜戴好。
「我是秘书，不是男公关──以色事人的事我不干。」
简希孟本意是开玩笑，谁料成岚居然板起脸，看上去十分不高兴，向来没心没肺的简希孟只是耸肩，反正有这个万能秘书在，他还是能轻松地当他的闲散王爷！
他大方一笑，假装没听见那句带刺的回复，低头看看腕表，道：「我等等还得赶回去呢～魏嘉那儿的拍戏行程延宕了，势必得再待上两周，小庭那儿没什么问题吧？魏嘉跟他通了几次电话，看上去笑瞇瞇的，没什么问题，你说呢，那个花花肠子的小鬼没事瞒着我们吧。」
听到老板这么问，成岚不禁浑身一僵，眉心微乎其微的一抽，但还是故作镇定的摇头：「没事，他很好。」
……那小子一早就出门，吃过早饭了吗……昨天忘了帮他换药，不知道伤口如何……想到这儿，他费力已筑起的高墙，似乎出现了裂缝。
最近剧团的排练如火如荼密集得很，因为赵老师生病的缘故，这出剧耽搁了好一阵子，但风言风语导致资金紧缩，本来答应合作的外国舞者及许多基金会都打退堂鼓，aldous花费了许多心力才安抚下这些投资者，好不容易等到苏荷点头答应，才重启排练。
但！这又是另一个麻烦的开端……相对于赵老师的和气，苏荷完全符合世人对艺术家尖锐疯狂的模样，此刻苏荷散乱着一头长发，光着脚踩在巨大的宣纸上， 拿着拖把般巨大的毛笔挥毫，完全无视于灯光与演员的走位，聚精会神到类似疯癫的状态，让年轻舞者们都有些错愕。
第40章 我行我素的艺术家
舞台导演尴尬地看着她恣意挥毫，待音乐到了一个段落，才摆摆手示意停下播放，想了许久才小声地说：「……那个，苏老师，请妳稍等一下，这个地方的走位，我们要再重新……」
导演话还没说完，苏荷将巨大的毛笔向旁边一甩，无数墨水就这么溅上离她最近的年轻女孩身上，那套要价不斐的纯白戏服瞬间出现了点点黑斑。
「啊！我的衣服！」遭受无妄之灾的年轻女孩生气地拎着自己的衣摆，可绸缎的布料弄脏就等同报销，气得她杏眼圆睁，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唉，这都第几次了……
成岚的眉拧得死紧，见台上一片混乱，本来要上去帮着缓颊，此时苏荷将毛笔往旁一扔，踏过墨迹未干的作品，一面絮絮说道：「……这个灯光太暗了，根本看不见墨迹里刻意糁上的金粉，投影在后面布幕，看起来就是黑糊糊的一片，活像鬼画符！还有她！」苏荷纤长的指尖指着身旁那个正哭唧唧的年轻演员，「妳叫什么……对，艳艳，妳的舞步编排太过密集、站位也离主角太近，容易阻挡到主演在旋转时水袖的摆动，失去了赵老师当时编排行草的飞扬，最好闪远点……」
苏荷劈里啪啦地指出这出剧应该改善的地方，听得导演一楞一楞，脸上好不精彩──他何尝不知苏荷点出的毛病，可无奈那个等同第二女主角的林艳艳是目前弘声老总力捧的小花，等同是带着资金入组的，想加戏就加戏，金主才不管画面好看与否。
大家都知道，可心照不宣，只能硬着头皮把不太合理的地方尽可能完善，谁料这个耿直的艺术家居然就这么点出了症结点，让大家尴尬万分，特别是那个被指名道姓的演员……
见大家一副想笑又不敢明目张胆几近幸灾乐祸的表情，向来众星拱月的林艳艳变了脸色，衣服被毁就算了，还要被个半老徐娘这样指责，气得她杏眼圆睁，可无奈经纪人在台下对她使眼色，她才勉强按捺快要爆发的情绪，故作可怜的绞着衣服小声说：「……导演，我能不能换套衣服。」
眼下气氛正僵，导演也只能点头：「好，休息半小时！」
导演一声令下，众人卸下了刚才的戒备，舞台上一片忙乱，聊天的聊天、整理的整理，林艳艳也在几个女演员的巴结与簇拥下离开舞台。造成这么大的喧闹， 始作俑者苏荷却一派轻松地下台，连鞋也没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往休息室去。
……这家伙还是我行我素啊……成岚看着那略带墨迹的脏脚印，无奈的摇头。
──虽然苏荷说得没错，连他这个门外汉都看出了方才舞台上的别扭之处： 站在C位的舞者是魏嘉的得意门生，舞蹈底子跟演技都是有目共睹的好；他印象中刚才那一段剧情本应是他在月下独舞，身后的背景同步投影出苏荷挥毫的行草， 搭配行云流水的肢体舞动，应是相得益彰的；可不知为何今天排练却加入了林艳艳，虽说林也相当不错，可在主演的辗压下，这段双人舞显得格格不入，既没有互相拉擡，反而绑手绑脚、还凸显了实力的落差。
而这个林艳艳也不是甚么正经的主儿──本来是他们aldous的直播主，人气也是水涨船高，本来要跟平台签约之际，突然又被弘声挖角了。简总当下是生气的，可无奈跟弘声合作已久，而且跟林艳艳也尚未签约，犯不着为了一个新人而闹翻，便睁只眼闭只眼，算是不追究她的临阵倒戈。
第41章 有眼无珠
想到方才林艳艳在舞台上那副憋屈的模样，这个小女孩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刚被弘声签下便参加这个众所瞩目的舞台剧，还能罔顾舞台和谐自行加戏，弘声对她的重视度可见一斑，若是苏荷跟她闹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想到最近简希孟的交代跟傅晴天的事情，公司现在人仰马翻，如果再摊上这桩事……成岚眉心一拧，觉得还是去劝劝苏荷来得稳妥，便往休息室走去。
他来到休息室外，本欲敲门，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了谈话声。
他轻轻探头而入，看见苏荷坐在梳妆镜前，正拿湿毛巾擦拭自己手臂上的墨迹，以林艳艳带头的女演员站在她身后，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是找碴的小太妹。
「苏老师，妳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方才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林艳艳，此时完全不复那个可怜兮兮受气包的模样，听上去气焰嚣张，但苏荷也没被她张扬的气势威吓，淡淡擡眼扫了周围那群太妹一眼。
「我只是针对我看到的问题提出客观意见，对妳个人没有意见。」苏荷语气平静，即便被三四个人包围，还是面不改色，「虽然我觉得妳的舞姿像垂死的火鹤，表情管理能力也很差劲，看上去面目狰狞，但，这或许是妳表现的方式吧，我对舞蹈跟戏剧是外行，自然不予置评，但导演请我来，就是想让这出舞台剧呈现最完美的效果，我凭借我的专业能力实话实说，仅此而已。」
苏荷的话言之在理，但不知是被对方激怒还是幼稚心理，她刻意挑最难听的话挑衅，让几个女孩瞬间变了脸色。
自诩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林艳艳被说成什么垂死的火鹤，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苏荷还是那副优雅自得的模样，看不出年纪的清秀脸庞未施脂粉，加上一头飘逸的长直发跟纤长身板，将身上那件白衬衫穿出了空灵出尘的仙气。
林艳艳瞥了自己身上纯白的戏服，顿生一种撞衫却又没有人家穿得好看的困窘感，不禁怒上心头，便故意绽开一抹娇俏的微笑，拉着自己的裙摆微微弯腰：「──是是是，苏阿姨说得都对。」
那句「阿姨」让苏荷的脸瞬间一僵，脸上青中带白，既尴尬又不知该从何反驳起，拳头都攒紧了。
在门外都看得七七八八的成岚眉心一拧，觉得林艳艳也太不像话，本不想去得罪弘声老总目前心尖上的人，可这小姑娘真的太过分，便决定给她点教训。
于是他故意在门边发出了点声响，引得众人看向他，见他出现，苏荷的脸瞬间胀红，困窘中带点可怜的表情，让成岚眉心微拧。
─他对苏荷已经没了爱情，但相识多年的情分还是在的，顿生一股同仇敌慨的情绪。他缓步上前，漾开平时那抹温和得体的微笑。
林艳艳向来忌惮这个笑面虎，但也不确定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赶紧装出平时娇俏可人的模样礼貌点头：「成岚哥。」
成岚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镜：「艳艳，听说妳最近接下了ｘｘ代言，不错呀，恭喜你。」
他笑得温和，但小女孩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可依旧没听出他的用意，只能礼貌的微笑应付：「谢谢成岚哥。」
成岚没有收敛笑意，微弯的眼睛射出精光，即便透过镜片也没有减少他的锐利度，就这么落在林艳艳随意披在肩上的针织衫，笑出森森白牙：「全身都是ｘｘ品牌的，好尽责的代言人。」
女孩还没道谢，成岚微偏着头，看向了苏荷，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既然妳这么用心，不会不知道，ｘｘ品牌的执行长就姓苏吧。 」
林艳艳看看成岚的目光、再看看苏荷，蓦然想通了什么，霎时脸色大变。
苏荷顿了一秒也明白过来，便扯开一抹冷笑：「──哼，我哥眼光还是千篇一律的差。不过这也难怪，年轻就是本钱嘛，娱乐圈从来不缺小可爱，真好。」
苏荷这话酸溜溜，小姑娘顿时面如死灰，连忙道歉：「苏荷姐姐，我刚才不是有意的，请您……」
话音未落，苏荷从鼻间冷哼一声，擡手制止了她。
「别喊我姐姐，我跟你不是一个级别的，这声姐姐不敢当。」
自知祸从口出的林艳艳揪着衣摆，简直欲哭无泪，她擡眸看向成岚算是求救， 但成岚只是耸肩，同时温和一笑：「艳艳，别这么看我呀，妳已经是弘声的人，我可做不了你的主，自个儿想想该怎么跟白总解释吧。」
语毕，他便见苏荷扬起一抹大仇得报的美艳微笑，开心地一跃而起，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两人一起来到天台，苏荷倚着栏杆掏出怀里的烟点燃，烟一入口，她便长吁了一口气，姿态豪迈，表情却云雾不开。
「怎么，还真的对那种无聊的话走心了？」成岚闷笑道。
苏荷没答腔，迳自吞云吐雾，算是默认了。
见状，成岚只是无奈。
「连妳都有容貌焦虑，还让不让其他人活呀？」
「我没有容貌焦虑。」苏荷吐出了一口烟云，仰头叹了口气，「我是年龄焦虑。」
闻言，成岚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便默不作声。
两人沉默一阵，苏荷又叹了口气，闷闷地开口：「……其实，那个小女孩也没说错，我都三十五了，对她们而言的确是老阿姨吧。」
苏荷这话说得无奈又不自信，成岚安慰也不是、反驳也不是，最后只能拍拍她的肩聊表安慰，并接过女人递上的一根烟。
他把烟叼在唇上，苏荷耸耸肩，递上打火机，卡哒一声点燃了，烟云袅袅而升，淡淡的薄荷凉味瞬间盈满肺叶。
──他笑苏荷小题大作，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利语宁那句讥讽意味十足的「爸爸」跟「秘书」，他就烦得可以。
他与苏荷站在阳台吞云吐雾，没有人说话，却让成岚瞬间梦回从前──薄荷烟的清凉、事后的温度、苏荷温软的撒娇……想到以前的时光，成岚意外的没什么起伏，最多的感觉是愧疚。
他承认，自己对苏荷用心过，但过去就是过去，他并没有后悔的打算。
「欸，成岚，话说我们以前也常这样一起抽烟呢。」苏荷突然轻声说道，怀念至极的语气，「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强制我戒烟的男友。」
……原来两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可这份心照不宣着实让成岚有些不妥，特别是他早已没有其他的想法……于是他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妳不是有年龄焦虑？不如早点戒烟、谈个恋爱，对妳皮肤状况更友善？」
他意在调笑，试图缓解这个逐渐暧昧的气氛，岂料女人突然定定看着他，漂亮的杏眼目不转睛。
「好啊，谈恋爱。」
轻柔的软绵语调像把小钩子，挠得成岚耳朵有些麻痒，气氛霎时尴尬起来，成岚意识到状况有些不对头，便故作镇定地笑着将烟捻熄。
「我们该回剧场了，指不准导演在找你了。」
他踩熄烟屁股，还没收腿，猛然嗅到一股果香，佛手柑略苦的气味──那是苏荷的信息素，气味浓得让成岚瞬间拧紧眉头。
第43章 遗忘了遗忘
「苏荷，收敛。」 他沉声道，同时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我说过了，公事公办，我不想落人口实。」
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
见男人如此，苏荷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瞬间蔫了……她恨恨咬牙，故意漾开冷笑：「我只是最近感冒，身体状况不太稳定，才不是故意勾引你的，少自作多情了！」
她口不对心地辩解，可成岚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沉声说：「──那就好，你多保重。最近排练强度高，若是妳生病了又得耽搁。两个月后就要公演，我不希望进度延后了。」
成岚公事公办的语气简直要把苏荷气死，她咬紧后槽牙，恨恨地扔掉了还有大半截的烟，用力踩了几下，一面大吼道：「哆哩八嗦的，老妈子似的！知道了啦！ 说完，便大步离开。
唉，妳都没变啊……
见苏荷怒气冲天的背影，成岚心里涌上了愧疚感，但他不能追上、也不能道歉，只能在心里暗暗说一声「对不起」。
★成岚 三十岁★
每周一次到安养院探望父亲，是成岚近期最痛苦的行程。
他们父子俩感情很好，也因为太好，以至于成岚眼瞧着父亲患上早发性失智症时，从精明干练的秘书长变成连生活自理都有困难的枯槁老人，心里的苦涩与无力就有多令他难受。
他与看护一同替父亲擦澡更衣，父亲就像具没有反应的木偶任他摆布，望向他的眸子空洞无神，仿佛连「遗忘」这个概念也遗忘了。
「爸，我走了，下周再来看你？」他轻声说着，将老爸扶上轮椅，并将他推到敞亮的窗边。
温暖的日光糤入父亲乌黑但空洞的眼眸，一贯的毫无反应，每周一次的扎心，成岚习惯疼痛了。
此时怀中提示下一个行程即将到来的闹铃声响起，成岚艰难起身，俯在老爸干瘪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转身离开病房。 他走没几步，又听见看护轻喊：「哎呀，成叔叔，香蕉不能吃皮啦。」
成岚回头一看，见看护大姐蹲在老爸身前，握住他僵硬的指尖，耐心地教导他剥香蕉皮。老爸一副困难重重的模样，撒泼似地捏烂香蕉并扔到地上。
看着地上那团烂糊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水果，成岚的心涌上了极端的酸涩。
简总又陪他的Omega回家探望母亲，于是乎，成岚住在一楼的书房，他长年累月地呆在这儿，几乎变成了他第二个家，从工作用的公务电脑到沐浴精油一应俱全，甚至比自己的屋子待的时间更长。
他松松领带，不知是Alpha嗅觉敏感、还是探望父亲后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身上辽绕着那股药气，眉心一拧，又发狠似的往洗澡水里加入许多睡莲香氛的精油。
「叔叔。」
成岚在泡澡时，听见小庭软绵绵的呼唤。偏头便见男孩站在浴室门口，手里还攒着兔子玩偶不放，紧张巴巴的模样。
成岚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果然又打雷了。
「小庭，等我一会儿，叔叔在洗澡呢，马上出去陪你……」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亮得宛如白昼，下一秒隆隆的雷声响起，小庭小嘴一瘪， 突然跑进浴室，抱着兔子坐上马盖，大眼睛紧盯着他，似乎不敢自己一个人在卧室。
见状，他也不好赶人了，掬起一捧水轻轻一笑：「真拿你没办法──就坐在那儿，不许下来啊，地板很湿，你会滑倒。」
见他同意，小孩点点头，抱着兔子玩偶盯着他瞧，眼里满是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