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闻酌的突然发问,席问归一怔,随后诚实地点了点头。
而他们还没找到这个世界的档案馆。
还来不及多想,闻酌前脚刚进入电梯,后脚电梯门就关上了。
电梯间响起了语音播报声,卡带了一般:“欢,欢迎抵达……列列列列车……”
最后一个字未落,电梯四面墙壁就瞬间瓦解,分裂成了一串串看不懂的字符。他们如同处于一个数字空间里,之前的一座座大厦、一个个幸存者,都化为了周身的符号,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
众人眼前猛然一黑。
闻酌也有短暂的眩晕感,但很快便再次睁开了眼。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密密麻麻的流动数据。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什么形态,人类?数据意识?
副本结束失败了吗……
这并没有让闻酌慌神,他匀速地朝着某一个方向前进,总觉得那边有什么等待着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黑紫色的方盒悬浮在空中,脚下的数据代码形成台阶,供闻酌步步靠近。
直到一只由数据凝成的左手落在方盒上,眼前骤然一暗。
闻酌险些没认出眼前的地方。
昏暗的空间里遍布着透明的、偏蓝紫色调的档案架,一眼看不到边际。相较于在学校副本碰到的那个档案馆而言,这里显然更具有科技感。
就连架子上的档案都是以数据形式展现的。
闻酌甚至不需要去特地翻阅,只要稍稍靠近,那些信息就会一览无余地被他收入脑海。
仿佛他就是此间的主人,无比自然。
对比上次,心里更多了些亲切感,浑身都放松下来,懒洋洋的,如沐春风。
他漫无目的地前进着,脚下的步伐随意且缓慢,似在寻找些什么,又好像只是闲逛。
周围那些罪者的性命、生平、罪孽都收录到他的脑海里,人的善总有一个能想象到的上限,但人的恶没有。
闻酌感受着那些罪孽滔天的怨与恶,并没有嫉恶如仇的情绪,相反十分平和,甚至有些享受地沉溺其中。
伴随他长大的那句话不合时宜地冒出脑海:“那孩子就是个魔鬼,他没有心的!”
闻酌忽然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也许就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档案馆依旧没到尽头。不过他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档案架,上面只有一个人的数据。
这大概就是他要寻找的东西了。
一道柔和的女声隐约传来:“报告首|长,方舟出现了异常数据波动。”
“嗯?”
“前段时间,仿生人们打造了一个类似方舟的数字空间,名为‘乌托邦’,但刚刚不知为何产生了较大的数据波动,濒临崩溃。”
“排查一下,不要影响到方舟的运行。”
“好的。”柔和的女声道,“001将竭尽全力为人类服务。”
随后,又是一道声音传来:“七号深渊里的异种最近有些活跃,监测站都在怀疑祂有苏醒的征兆。”
“不是说‘诸神之战’中祂元气大伤,段时间内没法殃及人类了?”
“监测小队说,祂似乎恢复得很快,周围的磁场也越来越乱,非常不太对劲,就好像一直有什么在供养祂……”
“虽然说‘诸神之战’后大部分异种都死绝了,但偏偏祂活了下来。”
“诶,谁都没想到,祂会吞噬掉另外一个异种……”
“不管怎样,以人类目前的手段还无法将祂灭杀。如果祂真的苏醒,强弩之末的我们根本无法抵抗。”
“方舟初测得尽快提上日程,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是。”
异种……
吞噬……
不是的。
那不是吞噬,那是一个异种对另一个异种心甘情愿的献祭。
闻酌猛得睁眼,对上了数道奇异的眼神。
站在他正对面是再熟悉不过的、一身黑袍的审判长,正缄默地注视着他。
明明对方整张脸都被兜帽挡住,却仍然让闻酌感到被注视。
“醒了?”费伊洛低声说。
周围的环境并不陌生,是他们来时的车厢。
闻酌缓缓抬眼:“他呢?”
费伊洛当然知道闻酌在问谁,沉默片刻后摇摇头:“乌托邦坍塌后我们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在车厢了……没看到席问归。”
平威嘴欠道:“估计是没了。”
费伊洛瞥了他一眼,虽然想反驳,但这个可能性确实最大。可席问归san值不低,最后的时刻也跟他们在一块,按理说他们都回到了车厢,席问归也不该例外才对。
而且很奇怪,其他人就算死了,例如张京、诸槟等人,他们的“尸体”也还在出发时的座位上并没有消失。
以往的副本也是,即便人死了,尸体一样会出现在审判桌前,但席问归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因为这个副本的特殊性?
闻酌眉眼微垂,忽而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冷淡的笑意,像是并不在意席问归的生死。
平威嗤笑了声,就说么,主城里异性都没爱情,两个男的谈什么爱?
“无所谓。”逐步清醒的古吉拉突然出声,“也许席问归死了,可我们也未必能活着离开。”
众人一滞,清楚古吉拉说的是实话——
主城有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协议,进入副本后罪者自己主动坦白就行,大家都会选择赦免,往后轮到自己成为罪者的时候也一样。
但这个副本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坦白罪名。
最糟糕的是,众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刚进入副本时得到的玩家人数信息是N。他们都没太在意这件事,直到刚刚副本结束,他们眼睛一睁一闭回到车厢,才发现这里多了两具陌生的尸体和一个陌生的活人。
闻酌说:“开始吧。”
几人都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微妙感,仿佛这次副本结束的主导者不是审判长,而是他闻酌一样。
审判长终于出声:“请诸位指认本站罪者。”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三人中仅剩的活人说,“我们刚进来就被堵在了车厢里,外面全是长得乱七八糟的怪物,出都出不去!”
“我们想着躲一会儿,结果那些怪物从其它车厢突破过来了,他俩一下子就没了,马上就轮到我的时候……副本突然就结束了。”
这人一脸懵逼,显然没说谎。
“我也来不及问他俩是不是罪者,这事搞得……”
黄毛也懵逼:“我上一秒还在c区躲那些玩意儿呢,还有一群士兵在追杀我,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算你走运。”
“所以罪者是谁?”
跟以往的副本都不一样,这次的背景并没有昭示什么罪名。打造一个虚拟空间、蔑视一群虚拟人的生命算罪吗?
不能算吧。
毕竟广义上所理解的罪与恶都是施加在生命体上的,但一团团数据模拟的人算什么生命?
突然,费伊洛啧了声:“这个长头发的男性尸体不是罪者。”
“……”温贝贝第一个反应过来,“你有检定罪者的票?”
“嗯,但就一张。”
存活的那位陌生玩家嘟囔着:“会不会是你们当中有谁隐瞒了?”
“隐瞒的必要呢?”平威有点暴躁,“谁他妈在乎你的罪名啊,老实交代了直接赦免谁都不会死——”
温贝贝怼了他一下,平威才反应过来审判长就在旁边,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都不知道审判长对于他们这种类似“作弊”的行为有什么看法,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妈的,到底是谁啊!?”
“是我。”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闻酌身上。
这话一出, 费伊洛都惊到了,完全没想到。
刚进入副本没多久,他们在上直升机分散前其实含蓄地确认过罪者是谁, 但当时大多数人都否认了, 也有小部分人没说话。
闻酌就属于没出声的那部分。
“这个副本有什么和你契合的罪名吗?”
“很重要?”
“不重要。”但费伊洛难得好奇。
费伊洛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听到不喜欢听的话就要掀桌子, 看不惯的人就送他去死, 想要什么东西就立刻得到……以此类推,她对一个人的罪名产生了好奇心,理应该不择手段得到答案。
但这是闻酌。
于情于理都暂且没法用强硬的手段。
费伊洛遗憾地叹息一声:“那,开始投票?”
周围的环境突然变了, 车厢依旧森*晚*整*理是车厢, 但座椅尽数消失, 一张圆形的桌子出现在中央。
闻酌迈开腿, 走到唯一一支红色蜡烛前驻足。
投票结果不言而喻, 是无需多想就能得知的答案。
首先在场都是主城居民, 基本都遵守那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即便有个别几个想使坏,也影响不了最终结果。
审判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哑,但这次却叫人莫名听出了几分柔和来。
“恭喜, 你已获得赦免。”
闻酌耳朵微动,察觉到了微妙之处。
他记得之前秋香园师父被赦免的时候, 审判长有报出师父的罪名编号,但到他这里却省略了。
闻酌记得自己的编号——A00001。
关于他自己的答案从一开始就初见端倪,只是没有去细究罢了。
温贝贝浑身一松:“终于结束了。”
费伊洛看向闻酌:“节哀。”
即便再觉得不可能, 但事实就是事实,席问归已然死亡。
一阵风吹过, 桌上的蜡烛摇曳着就熄灭,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下一秒,众人眼前一黑,除了费伊洛谁都没注意到闻酌在审判之桌消失的刹那向前走了数步。
一只手伸到审判长面前,大不敬地提起黑色兜帽。
展现在眼前的并非空落落的骸骨,而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体。
闻酌抵住对方心脏的位置,温热的触感下是有节奏的鼓动声。
指尖虚虚描摹着,闻酌忽而道:“从前你就对人类很感兴趣,他们的血肉、心跳……情感。”
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微烫的呼吸:“你都想起来了?”
闻酌没说话。
“如果你刚刚不说,他们都会成为你的养料。”
“这不是为了满足你想审判我的愿望?”
被戳穿小心思的审判长并不慌乱,他于黑暗中将闻酌拥进怀里,用斗篷圈住:“没有人可以审判你。”
他说:“我也不能。”
面前的画面骤然一变,一座高大复古的门出现在眼前。
“有钥匙的。”身前人松开双臂,轻声说。
闻酌想起来了……那把万能|钥匙。
他问:“里面有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
闻酌将钥匙插入,手腕轻轻一转,厚重的大门打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门后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有千千万万个审判长,斗篷下的身体没有血肉、没有心脏,默不作声地在恭迎此间的主人回归王座。
他们低着头,齐齐面向闻酌的方向:“欢迎回家。”
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统一的声调统一的频率,好像从始至终说话的就只有身后的人。
……有点中二了。
但不能过分苛求一个连撒娇吃醋都要和别人学习的……异种。
闻酌转身,微微偏头吻上了黑色兜帽底下的审判长,后者欣然受之。他们撕咬着彼此的嘴唇,就像在撕咬彼此的灵魂。
“久等了。”闻酌半眯着眼睛,用挤出的闲暇说,“辛苦。”
辛苦在此间等待这么多年,分裂出千千万万个自己,守着这一方天地,不断地给他送去养分。
此间的每一个乘客、每一个罪者,都是祂的储备粮。
这是一个活的世界。
祂即是世界,亦是闻酌。
许久后,呼吸急促的审判长忽而意识了什么,他抵了下闻酌的肩膀:“你……没有全部想起来?”
“很重要?”
“……不重要。”审判长认真地思考着,“也许是因为你没有进入上个站点的档案馆,不过我都想起来了。”
时间在此间显得十分漫长,毕竟是各个时空的交界点。千万年的等待让他的记忆十分模糊,直到进入疗养院的阁楼。
他看到了一个档案架,只属于自己的档案架。
当然,上面并没有什么罪名信息,只有曾经被他自愿献祭掉的自己。
……祂没有吞噬他。
他确实曾死在战场上,却并非人类主场的战争,而是人类眼中代表高等生命、混乱与污染的祂们的战争。
人类称呼祂们为异种,代表诡谲与死亡。
人类是战争中城门失火之下的池鱼,死伤惨重。
祂们无声地污染着周围的一切,蛊惑人类、万物成为自己的信徒,那些弱小的异种也不例外,会朝圣一般前仆后继地献祭自己。
而他其中最狂热的信徒。
彼时,闻酌还不叫闻酌,他亦不是席问归,也不是什么审判长。
祂们没有名字。
他献祭了自己,供其吞噬,以换取胜利的曙光。
那场战争宏大且绝望,但最弱小的人类却夹缝求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战争中胜利的异种于深渊中陷入沉眠,人类且得一丝喘息的空档。
他们将那场战争称为“诸神之战”。
在诸神之战中获得胜利的“闻酌”获得了更多的能力,祂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祂的爪牙化为列车,遍布纵横交错的空间、探往过去与未来,将一个个人类带来此间,成为自己的养料。
祂公平地恩赐给每一个人离开的机会。
但多数人抓不住这项机会。
他们终有一日将被祂吞噬。
闻酌和乌托邦副本的罪名共性是“感染”。
他睁开眼,发现席问归就在身边。费伊洛等人竟然没有对席问归的突然出现发表疑问,好像他本来就该在这里,而非之前众人所以为的“死亡”。
席问归说:“他们不会记得。”
闻酌问:“这个站点就此关闭了?”
席问归颔首:“余下的票也会失效。”
闻酌在想一件事。
在副本里的时候,他对那些被病毒程序感染的虚拟人有食欲——理论上并不应该。
即便他并非人类,食物也至少是生命体,而不会想吃一团数据。
除非那些所谓的“病毒程序”是活的,是类似异种般的存在。
如果艾伯克还活着,知道闻酌这样想,估计会更加毛骨悚然。不过艾伯克不会知道了,他到死都不确定自己的世界是否和“乌托邦”一样,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
而他的猜测确实是真的,艾伯克的世界也是某个时空苟延残喘的人类文明打造的诺亚方舟,是虚构的数据空间,只不过比“乌托邦”更真实、更庞大。
车厢响起的广播声拉回了闻酌的思绪,“各位乘客晚上好,我是本次列车列车长黄绝。列车下一站抵达【主城】。本次列车经停三天……”
“到了。”
很快,列车在主城站停靠,众人一一下车。
闻酌走在最后,看向天空中紧闭的巨大眼睛。
那是他本体的一部分。
他微微一晃神,便仿佛随着巨眼的视角俯瞰了城内众生,所有的恶与怨都无处遁形——那是最受他喜爱的养分。
路边有人在说:“今天是审判日诶。”
“不知道这次会是谁……”
“也许和上次一样,是哪个组织的大boss,也许是某个寂寂无名的炮灰……”
“全凭审判长喜好喽!”
“他选人还有喜好?”
“谁知道呢……”
听着周围嘈杂的讨论,闻酌睁开眼睛,身旁的席问归忽而问:“要自己来吗?”
闻酌拒绝了,依旧将选择“祭品”的权利交由席问归:“你来。”
很奇怪,虽然没有完全想起来很久以前的那些过往,但得知自己并非人类,闻酌的心里并没有感到丝毫不适,甚至没有产生一丝波动。
本该如此。
费伊洛几人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你俩怎么说?”
“去吃饭。”闻酌语气平淡,“饿了。”
“行,那我们先走了。”费伊洛说,“有空再聚。”
本来这次副本耗时就长,很多人都揣测费伊洛是不是死了,她得回黑森林镇镇场子,没空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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