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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丑得睡不着觉(桃枝丸丸)


又累又苦……邬声没觉得自己有多苦,他能在万花国活到二十岁,已经是很幸运的人了。同样也不想哭。
见邬声沉默,甄柯又道:“这些都没法让你想哭吗?那你想想,如果你刚刚进入一个集体就被排挤、被冷落,不会想半夜偷偷哭吗?”
邬声摇头。
“那你同一天接连被偷被抢被骗……”
“被骗。”邬声忽然有了一点反应,“我最讨厌被骗。”
被偷被抢邬声也挺习惯了,但是被骗不行。
邬声道:“我小时候被骗过一次,后来就很讨厌被骗。”
邬声话音一落,谢知斐怔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
甄柯问邬声:“那被人骗的话,你难道不委屈,不想哭吗?”
邬声轻声道:“小时候委屈过,后来就不委屈了。”
他小时候曾经短暂地被一对夫妻收养过几年,他叫男人爹,叫女人娘,他一度以为他们会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直到有一天,他被他们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们让他在原地等着他们,说他们会回来找他的。
然后,他们都再也没有回来。
邬声怨过、恨过、也试图找过回去的路。但后来邬声就想明白了,他的脸越长越丑,再留着他,他们就是给自己留着一个要命的大麻烦。
能收养他三年,已经是两个非常善良的人了。
听邬声这么说,甄柯觉得这有些难办。
他发现邬声做演员最难的地方在哪里了,邬声似乎是极端的低敏感人格,对痛苦的感知能力很弱。
这样不是不好,会让邬声免受很多伤害,只是不利于他演戏时对情绪的把握。
总不能一直演冷冷淡淡、情绪起伏不大的角色吧?
这时,沉默了好久的谢知斐突然问:“如果有一个人,曾经让你感到可以信任,但后来不打一声招呼离开。这种时候呢,会伤心到哭吗?”
他抬眼看向邬声,眸光哀伤无比,又流露出几分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殷切。

谢知斐问话一出, 邬声又一次沉默下去。
只是这次的沉默却不是否认,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在怀念什么人,就在谢知斐屏息间等待着他的答案时, 邬声开口了。
“这种情况下, 哭是没有用的。”邬声语调平常,说完便抿紧了嘴唇, 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甄柯眼尖地看到他这点微小的神情变化,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中了。
该说不说, 还得是美人,抿着嘴唇不说话, 就是欲语还休,无限诗意。要是换成了他,那就要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了。
“你记不记得沈惊淙有一场戏,由小演员来饰演的那几场其中的一场?”甄柯翻了翻剧本,找到一页,指着递给邬声看,“就这段, 小沈惊淙刚刚被带进杀手组织训练,被组织里年长的孩子带头欺负, 我写他嚎啕大哭, 哭着想要回到娘亲的身边。邬声, 如果你是他, 你会哭吗?”
邬声低头,看完甄柯指的那两行情节,他道:“不会。”
“为什么?”
“打我的又不会因为我哭, 就少打我几下。”
甄柯:“……”好实用主义的判断哭与不哭的办法。
但甄柯隐隐兴奋起来。
暂且抛开邬声的低敏感性格会对邬声的演员事业产生什么影响,邬声这个特点无疑和剧里的沈惊淙高度重合。
沈惊淙也是无法理解感情的。
甄柯分给每个演员的剧本里, 沈惊淙都是不一样的。
萧归荑眼里的沈惊淙,是将她的竹马崔玮打成重伤,又在她大婚之日拦停送亲队伍,将只剩一口气的崔玮扔进她喜轿的仇人,简直嚣张到了极点。但如果不是沈惊淙,她也不会突然明白过来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决定与崔玮一起逃婚。
崔玮眼中的沈惊淙,是恩人。
萧和光眼里的沈惊淙,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他听过太多被沈惊淙害过的人的哭诉,也见过那些被沈惊淙伤害过的人生活的惨状。在他眼里,沈惊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除掉才能换来一方安宁。
百姓眼里的沈惊淙……百姓不知道沈惊淙叫沈惊淙,他们只知道有个叫三更斩的人,那是从阴间爬出来的索命鬼。他说让你三更死,没人能留到四更。
而甄柯自己眼里的沈惊淙,和他们都不一样,他是这个角色的创造者,他一度以为自己很了解沈惊淙。他知道沈惊淙的坏,也知道沈惊淙的好,知道沈惊淙令人惧怕的强大,也知道他过往的脆弱,方方面面都知道。
但甄柯忽然意识到,可能正是因为这种误以为自己对角色了如指掌的傲慢,他被一叶障目了。
他写沈惊淙在被人打又找不到娘时哭,还要嚎啕大哭,一个正常人在那么疼那么无望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哭?
但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沈惊淙会和邬声一样说,哭有什么用。
毕竟沈惊淙在进入组织之前,和自己那美貌却身体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受过伤,也挨过揍。真要流泪,那时候就应该已经流过了。
沈惊淙比邬声更张狂不惜命,那么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时的台词应该是:“要打就直接打死我,千万别让我活下去。”
要是让他活下去,今天打他这些,最后一个都跑不了。
沈惊淙也不哭,他要让别人哭。
行,挺疯。
甄柯找到了新的思路,连忙在剧本上划了几笔,又飞快写起字来,记下了新的改动。
然后他又唰唰翻了几页,给邬声看:“还有这里。”
沈惊淙成年之后还有一场哭戏,是和萧和光的对手戏之后,在被自己的弟弟喊魔头之后,白天里和弟弟打了一架,夜里偷偷哭了一场——这是甄柯一开始的设定,他想让观众知道,沈惊淙真的非常在意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哪怕萧和光并不知道沈惊淙是他的哥哥。
在邬声皱着眉看这段情节时,不用邬声给意见,甄柯立刻就有了决定。
甄柯道:“不用哭。”
萧和光不知道沈惊淙与他兄弟的身份,可沈惊淙早就知道自己在弟弟心里是什么模样,他疼爱这个弟弟,只用自己的方式对萧和光好就很开心,他不会管其他人的心情,也不在意弟弟对他的评价。
“也不可以面无表情。”见甄柯目光沉迷地欣赏着邬声的脸,谢知斐补充了一句,“一刻的怔愣还是可以有的,毕竟是被最关心的弟弟骂魔头,沈惊淙对萧和光,还是和对其他人不一样。但怔愣一刻就好,之后很快就变成了不在意。大概会有的心理活动是:不和小孩子计较。”
他很担心甄柯只将邬声当成一个美貌花瓶。
甄柯忽然眯眯眼睛,看着谢知斐:“谢老师怎么对沈惊淙这个角色这么了解?”
“我和邬声在一起读过剧本。”谢知斐道,“我们两个人的剧本应该是可以互相看的吧?”
甄柯:“当然可以。”
他低下头,奋笔疾书,将刚刚谢知斐说的那几句话写下来。
演员的特质可以给角色增添更多血肉,和邬声与谢知斐的这一次聊天让甄柯文思泉涌,这一次改稿,甄柯改得通体舒畅。
邬声无事可做,就又看向了符彭阳,娄金良那边让符彭阳补拍了三次,最终才过了这一条镜头。
谢知斐看看邬声,忽然垂下眸来问:“甄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在沈惊淙心里,到底是萧和光更重要,还是江槐更重要?”
甄柯并没有回答,只是很激动地说道:“加上!这句台词给挚友加上!”
统统加上!
和好演员合作就是爽,台词都不用自己想。
甄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改自己的稿子会改得那么积极。
谢知斐:“……”
改完之后,甄柯给修改的几页剧本拍了个照,发到了编剧群里。
一致好评。
很快群里的助理和其他小编剧就冒了泡。
[感觉老大好喜欢沈惊淙这个角色kkk]
[我也喜欢!!!定妆时你们没在现场!!!没见过那个演员!!!漂亮简直不像真人,当时我真的,人都呆了]
[我倒是没见过全貌,好可惜,我昨天去围读会上,邬声一直戴着口罩。但是我跟你们说,那双眼睛真的好漂亮啊!!!绝了!!!我问了问周围的人,每个人看到他眼睛的第一感觉都不太一样,有人说像是看到了月亮,有人说看到了夜晚的湖泊,总之有种感官被全面激活的感觉,很干净很美好]
[啊啊啊,改动的这些地方好哎!疯批美人!好带感!]
[所以说现在沈惊淙的哭戏只剩一场了是吗?前面的改动都很好,但最后一场不要动了。美人落泪,上等佳品,值得我刻成光盘带进坟墓,跪求老大不要再修那一幕了!]
看到这条,甄柯回:[那条不修。]
目前剧本里,沈惊淙的最后一场哭戏,是和谢知斐要饰演的“江槐”有关的。
想到这,甄柯抬眼,看了旁边的谢知斐和邬声一眼。
他对似乎还在苦恼的邬声说:“压力不要太大,哭戏可以慢慢练。”
谢知斐叹了口气:“我来教他吧。”
等剧组收工,谢知斐对邬声说道:“今晚要不要上课?”
邬声有些期待地问:“有课吗?”
谢知斐道:“我想和你聊一聊。”
顿了顿又补充:“聊一聊明天的戏要怎么演。”
明天邬声有一场戏,紧接着符彭阳那场戏之后。
符彭阳那场戏,要拍的是萧和光在姐姐逃婚之后,咸鱼心态发生转变的过程,也是男女主初遇的戏份。
天凌宗给不了太祈宗说法,在听到太祈宗掌门之子骂他姐姐不守妇道之后,萧和光难抑怒火,与太祈宗掌门之子大打一场,两大家族彻底对立,而太祈宗作为第一大宗,本就追随者众多。天凌宗孤立无援,逐渐落入人人指责的境地。
萧和光父亲因此事郁结于心,生了一场重病。
掌门一病,天凌宗内部也起了异动,不少人对掌门之位虎视眈眈,而萧和光因放走萧归荑受罚,被自己的父亲关了禁闭。
萧和光一点儿都受不了这个委屈,他偷偷逃出家门,想像小时候一样,借助在朋友那里,躲一躲风头,等哪天他爹消气了,他就可以回家去了。
可这次那些朋友远远看到他,就像是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地早早躲开。
萧和光完全没料到曾经的好友们会在他落难后这样对他,他匆匆从被关禁闭的地方逃出来,既没有带口粮,也没有带银两,在街上晃荡了一天下来,很快肚子就饿了。
萧和光垂头丧气地坐在路旁,这时,有一只手递了个包子过来。
萧和光顺着望过去,看到了一张陌生中带着点熟悉的脸庞,他想了想,忽然间想起来:那是几年前被他搭救过的女孩。
当时她被恶霸欺凌,而萧和光与另外一个路过的陌生少年一起,将这个女孩救了下来。
若说出力,还是那个陌生少年出的力气多一些。
萧和光一时间有些不确定,这女孩是记得他,还是怎么着,但他很快就听见女孩笑着说道:“填填肚子吧,救过我一命的小侠客。”
邬声的那场戏,就安排在这场戏之后。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时间。
夜色升起,街道人影寂寥。
拒绝帮助萧和光的好友之一正在家中玩着蛐蛐,忽然只见桌上烛火一摇,正往窗外看去,这时脖子上架上来了一把凉凉的东西。
烛火下,只见一把剑影轻轻一挑,几截发就断了下来。
原本还在悠闲逗弄蛐蛐的少年胆战心惊地往后望去,只见戴着半截面具的一人正立在他的身后。
面具之上是极美的一双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点杀意。
“大侠……大侠饶命!”少年的膝一下子软了。
他平日里被家里管得严,多多少少练了点功,武功比起正常人来不算低,可居然连身后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没察觉到!等看到那张面具,少年更是立刻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三更斩,沈惊淙。
沈惊淙问:“听说……你是萧和光的朋友?”
少年胆战心惊:“是,我是他的朋友。”
面具底下忽然溢出一声嘲讽似的轻笑:“那你可知道要怎样与他当朋友?”
轻笑之后,紧接着便是一声惆怅的叹息:“我该教一教你,怎样才算当朋友。”
这少年之后,还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这一夜,所有的在上一场戏里拒绝过萧和光的朋友,都收到了一样的威胁与恐吓。
这是邬声要拍的第一场戏,邬声心里稍微有一点紧张,等到剧组收工,钻进谢知斐停在外面的车里,邬声问紧接着上来的谢知斐:“谢老师今晚有时间吗?”
谢知斐:“怎么了?”
邬声:“我可以和你提前对一遍词吗?我想多练习,就是不知道是否会耽误谢老师的时间。”
邬声明天的戏台词不多,总共就三句话,但毕竟是第一场戏,邬声想像今天的符彭阳一样,一条过。
“多久都可以。”谢知斐看了他一眼,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迟疑着轻轻敲击了两下。
“关于在片场聊过的,怎么哭的事。”有些不敢问,但终究还是问了。
谢知斐知道,邬声确实很少哭,但是哭过。
当着他的面也哭过,在误以为他要离开他去浮屠城的时候。虽然泪水只是几滴,但谢知斐印象很深刻。
但在他离开之后,邬声有没有哭过,谢知斐无从得知。
他不太敢面对邬声的答案,可又想知道。
从他离开万花国,再到邬声出现在这,对邬声来说,整整空白了接近一年。这一年邬声是怎么过的,邬声又在想些什么,这些问题曾经折磨了谢知斐很久,他曾经极度想知道。
如今邬声就在他面前,可谢知斐没办法坦率地问出来,邬声那句“最讨厌欺骗”,算是给“傻狗”判了彻彻底底的死刑。
万花国里的傻狗,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孤身漂泊。
可蓝星上的谢知斐,父母双亲健在不说,还有哥哥姐姐,生来衣食无忧,财富、名利、关注,轻而易举都能拿到。
他不是故意想要撒谎的,万花国里长成他这个模样的,就是会被抛弃、会成为孤儿、会艰难度日,这样才是合理的。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蓝星了,他没想过撒谎。
可是他又确实撒谎了,他也因为谎言得到了许多好处,他朝邬声卖惨来博取同情来交换亲昵的机会,不止一次……如果让邬声知道全部真相,也许邬声能理解他的苦衷,但恐怕也无法再对他有太多好感了。
谢知斐不知道,谢知斐也不敢试。
那一晚的不告而别已经是他难以启齿的事。如果他之前就告诉过邬声他的来历,没有半点隐瞒,早早让邬声有心理准备,也就不用让邬声承受久等却不见人归的心理落差了。
他只庆幸,幸好、幸好他没有在认出邬声的第一眼贸贸然冲出去,告诉邬声他就是傻狗。
至少,他可以用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和邬声认识一次。
“你说,在我提到的那种情况下,哭是没有用的。”谢知斐看向邬声,“所以,你是试过了,对吗?”
邬声眨了眨眼睛。
没有反驳就已经是答案了。
谢知斐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也许让你尝试着自我代入并不是什么好方法。你可以试着代入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谢知斐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邬声:“一个月前。”
“时间并不算长。”谢知斐心里大概有了概念,只一个月的时间,邬声能将自己伪装到基本无法被人看出他来历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要当演员,你要试着理解他人的世界。”
“在这里,有人渴望爱,却得不到爱,有人渴望平平淡淡过一生,却得不到健康,一出生就一身疾病,再平淡的日常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望。这里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
谢知斐特意加重了“在这里”三个字的语气,他不想直接提起蓝星和万花国的区别,毕竟他不能表现出对万花国有一丁点的了解。
但他得让邬声知道,这里是一个和万花国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按万花国人的思维,无论是谁,一生最想要的,不过是一张“美丽”的脸庞。想让万花国长大的邬声理解多元的价值观可能并不是太容易,但谢知斐还是希望邬声能变一下。
这样,慢慢的,邬声就能接受他自己是一个有价值、值得被人喜爱的人了。
当然,谢知斐也有一点私心。
按万花国的标准,他大概一无是处。如果第一次见面时没有直接素面朝天一张脸去见邬声,他还有给自己化个妆来修饰一下自己的操作空间,但现在他只能顶着这张被媒体和观众盛赞的脸,来面对邬声了,他得想办法救一救自己的好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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