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是打算放弃那个太孙了——反正他家太子由于太子妃难产,坚持不肯再让他的太子妃生第五个了,他是没指望抱嫡孙了,剩下的庶子,立谁不是立。
想到这里,老皇帝就愁:“你说宪儿这孩子,怎么就能说出不当太子的话呢,还说什么,反正都不打算当太子了,妻子生不生儿子都无所谓。他是嫡长,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他不当太子,我传给谁啊?”
窦皇后叹了口气:“往日贫穷,不得已十四岁时生子,伤了自身不说,还害得宪儿自幼体弱多病,后来练武看着能跑能跳了,实际上还是亏空得厉害。宪儿也是怕自己登基后哪一天突然暴毙,害了大夏。”
老皇帝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掌颤动不休。
太子自幼体弱多病,是真的。不是所有能征战沙场的人,身体都会壮得像头牛。
太子一入冬就容易受寒得病,所以只要到了冬天,他就免去太子参朝。前两年太子在冬日得了一次病,足足病了两个月,到来年开春才治好。
平日里,时常食欲不振,有时喉咙痛,有时胃痛,一痛胃部就有寒凉感,这些在太子的日子里都是寻常了,最可怕的一次,是天统十七年那时,其前往临颍县视察当地人丁受田情形,视察到一半,突然呕血于地,侍卫连忙将其送回京师。
殿中没有说话声,呼吸此起彼伏。
良久,窦皇后轻轻说:“宪儿许久之前就说自己的身体无法胜任太子之位,一直是我们强求。”
强求其呆在太子位置上,强求养皇太孙巩固他的地位。
老皇帝那颤抖的手掌握成颤抖的拳:“哼!强求又怎么样!朕偏要强求!太子体弱,朕便安排超过规格的太子舍人,令东宫起内阁,东宫职官代替太子处理公务,太子只需要御笔批朱即可!还有那太孙,待宪儿登基,太孙便是太子,协助处理朝政很正常!”
他很快振作起来:“帝位就是宪儿的!谁也别想夺走!”
至于那个糟心太孙,老皇帝心里有了计较,决定在选定新太孙前,多留他几天,看看会不会有人跳出来,到时候一起收拾了。
既然这样,也不用重新把他丢天牢里磨练心性了。
然后,老皇帝就后悔怎么没有把这糟心玩意儿塞天牢里去了。
除夕,也叫岁除,在这个夜晚,皇帝要赐宴大臣,并与大臣一起守岁,而大臣们也不能回家和家人一起跨年,必须要侍宴。
宫人搬来一摞摞木柴、黍秆、松枝,垒成柴塔,“呼”地点旺,火光燎燎。
这个活动叫筵燎,许烟杪第一次见,看得津津有味。
而阶上,宫殿灯烛通明,煌煌如昼,皇帝、皇后、妃子嫔御皆着盛服,宴饮娱乐。
案几上摆的都是除夕饮食,有那椒柏酒、屠苏酒、胶牙饧、五辛盘等,据说有助于祛病除疾,延年益寿。
然后就是节目。
二十四个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少年,戴着“假面”,穿着赤布袴褶,以六人一列排开,咚咚咚鼓敲,呜呜呜喧呼,带着一股野性的美。
主持这个节目的人还要戴上黄金四目、蒙着熊皮、披着黑衣朱裳,右手持着“楯”。
这个群体中有领唱的,有击鼓吹角,还有吹笙的,还有人高呼神名……
十分之热闹。
周边棚上,不少大臣及其家眷鼓掌叫好,甚至因为今晚的特殊,还特意允许百姓进来观看这场傩祭。
文人才子在这种场合献诗庆贺,除了庆祝除夕外,还是想要引起大人物的注意,达到一飞冲天的效果。
许烟杪就埋头吃果脯和点心。
什么澄沙团、蜜姜豉、皂儿糕、小蚫螺酥、五色萁豆……别人在玩他在吃。
直到傩祭结束,到了歌舞环节,许烟杪这才百忙之中抽空从一堆吃的里面抬起头。
一抬头,发现领舞的居然是秦筝。
领着民间舞团以献舞的名义站在如此场合,说着是庆贺除夕,实际上跳的是百鸟朝凰,跳的时候,眼睛就没有离开皇后过,还时不时对着皇后露出笑脸。
【哟哟~】
许烟杪咬了一口皂儿糕,看向老皇帝。
【呦呵,老皇帝脸黑了!】
再看向太孙。
【呦呵,太孙满脸不敢相信,“他的”阿筝从头到尾都没看一眼他,嘻嘻!】
【那也难怪啦,人家秦筝特意准备了好多天的舞蹈,特意献给皇后殿下的!想告诉皇后自己现在过得很好,喜欢跳舞就跳舞,喜欢医术就学医,最近还找了女夫子,准备多学一些东西充实自己。】
上首,身怀凤印的窦皇后听到这些话,微微露出笑容。
旁边,老皇帝脸更黑了。
底下,太孙还在那里“阿筝、阿筝”地喊,还依附着他的官员试图提醒:“殿下,秦娘子明显只喜欢皇后殿下……”
“不可能!”太孙愤愤:“我奶奶她都六十了!”
也是巧,他喊的时候歌舞正好结束了,全场一静,这一声“我奶奶她都六十了”十分之大,于棚中久久回响。
老皇帝“啪”一下把杯子砸了,感觉妻子被觊觎的老皇帝终于找到了出气筒。
他黑着脸,用比太孙更大的声音:“六十怎么了!你奶奶就是九十了!也是风华绝代!”
太孙哐当一下就跪了。
“爷爷,我不是对奶奶不敬!”太子妃拦得不够及时,导致太孙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说阿筝和奶奶年纪相差那么大,奶奶都六十多岁了,她们之间怎么可能有什么牵扯。阿筝对奶奶肯定是敬爱,当成长辈一样孝顺,来日和孙子一同为奶奶养老送终。”
话看上去说得很熨贴,但是……
太子举起酒杯,默默挡住脸。
果然,下一刻,熟悉的嚣张笑声响遍人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太孙是不是忘了老皇帝只比皇后大五个月,而且秦娘子之前当过贵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年纪相差那么大,敬爱,当成长辈,养老送终,哈哈哈哈哈哈,句句插皇帝心窝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孙懵逼发现,在他说完那段话后,爷爷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而且,棚中气氛也诡异起来。
……他说错什么了吗!
——他虽是太孙,也祭过天,拥有盛大册封典礼,但终究头顶上还有个太子,太子才是真正的储君,有太子印章,有东宫,东宫是个小朝廷,而太孙只有一个皇太孙的名头(如果太子死了,太子拥有的这些太孙倒是都有),听不见许烟杪的心声。
老皇帝眼中泛起浓烈的不满。
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这个人不堪为君呢?
幸好发生了秦贵人这事,他可以及时止损,不然大夏岂不是要三代而亡?
又感受到皇后轻轻握住自己的手的温度,老皇帝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淡淡地说:“朕知道了。”
太孙瞬间松口气。
没听到太子和太子妃的叹息声,也没注意到不少官员脸上的异色。
左军都督佥事向着同僚挤眉弄眼:“陛下已经决定要放弃……”
前军都督佥事:“依俺说,早该放弃了,太子妃给他准备三千两赈灾银,他还能自己吞五百两,跟着他混,以后三天能饿九顿!”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两个粗糙的大嗓门在努力压低声音,但这效果嘛……
清河公主明面上摆着温柔贤淑端庄的样子,眼神悄悄往那两个都督佥事身上飘,忽然莞尔一笑。
哎呀,本以为只有文臣的清贵好玩,原来武臣说话也居然这么好玩啊。这几天过年,爹爹的盯梢应该松了,明日找人再玩玩扮演去。
老皇帝转头看到二闺女温婉的笑容,突然十分欣慰。
“妹子,还是我们女儿好,女儿省心!”他也和皇后嘀嘀咕咕:“我就说咱们二闺女之前肯定是受刺激了!你看现在缓过来后,多贤良淑德,多仪态万千,我就说我怎么可能养不出正常的孩子!”
窦皇后:“……”
其实吧,自家几个孩子什么德性,她早就知道了,只有孩子这个爹死活不肯相信他们的性格比较……随爹。
许烟杪擦了擦嘴巴,趁着自己坐在后面,猫着腰起来,打算偷偷去上个茅房再回来。
只是离开不到一盏茶,就有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小声和太孙说了几句话,太孙的声音都惊喜到有些变调了:“你说的是真的?”
小太监轻轻点头。
那太孙“哈”了一声:“可算是等到他离席了!”
按着扶手站起身,表情严肃:“陛下!臣有事禀告!”
前军都督佥事小声地抽气,对左军都督佥事说:“俺没有佩服过什么人,但这太孙俺真是太佩服了,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哪里错了吗,还不停在那里蹦——就连小白泽都没出声了,只他看不清氛围。”
老皇帝瞅着这孙子,心情刚好,决定大发慈悲,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何事?”
如同挂起天鹅绒大红舞台幕布,宛若有人在敲锣打鼓,太孙大声宣告:“陛下!臣弹劾,有外臣擅闯后宫!”
名义上来说,只要是宫里的女人,不管皇帝睡不睡,都属于皇帝,私底下和太监对食都能惹得皇帝大发雷霆,更别说和外臣了。所以,外臣如果闯进后宫,一般都是大罪。
随着太孙这一声禀告,在场不少人脸色憔悴起来。
——大好日子,本来好不容易小白泽都不搞事了,你说这个干什么!有什么不能等过年后吗!惹得皇帝发怒,害得他们除夕夜还要上班,跪下说说好话安抚皇帝,你图什么!
而且,你一个自己都祸乱宫闱的人,举报别人闯进后宫?
老皇帝默了一默,才说:“谁?”
太孙气沉丹田:“吏部……”
【救——命——啊——】
【救命啊!你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不少官员“啪”一下捂住耳朵,表情痛苦。
这次心声和之前不一样,真的喊得特别大声,简直像是要刺破耳膜。
比玉龙寺那次还大声!
如果说玉龙寺那次是从后山嚷到寺庙正门,这一次的内心尖叫,直接传遍整座皇城。
太孙的话也说完了——
“司务!”
“许烟杪!”
上到丞相,下到司务都是脸色发白,好几个人身体晃了晃,直接惊厥过去。
前军都督佥事频频往外望,急到想站起来就往外冲。
——没有冲完全是因为他不知道许烟杪现在人在哪!
他转头,就看到太孙板着的脸上,隐藏的洋洋得意。
“咔——”手里握的白玉酒杯就出现了细密裂纹。
竖子!!!
害我!!!
突然有人站起来。
“高祈生!”砰一声巨响,竟然是襄阳公主,她用力一拍桌子,双眸几乎是浮现了火光:“许烟杪绝不可能闯到后宫去!他对桌上那些不太甜的糕点都比对后宫感兴趣,你把人弄哪里去了!”
太孙抄起手臂,语气特别阴阳怪气:“姑姑说的对,他也不一定对后宫感兴趣,也有可能是对后宫里的公……”
话没说完,一杯酒水泼他脸上,太孙惊叫一声,却发现竟然是万寿公主。
对方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捏着杯子的手指都指头发白,但还是表露出自己的厌恶:“无耻!”
太孙抹了抹脸上酒水,目光投向不远处不知为何没发一言的老皇帝,激动地说:“爷爷你信我!那许烟杪真的强行闯进去了!好几个人拦都拦不住!是一个小太监恰巧看到才告诉我的!”
老皇帝脸色阴沉:“在哪?”
太孙心情激动,手臂颤抖:“爷爷!我带你去!”
老皇帝:“好。”
【救命救命救命!】
【附近有没有人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这里到底是哪里!!!】
【你别——别啊啊啊啊——救命!!!!】
老皇帝脚步更快了!
爱卿!等朕!!!
所有官员都站了起来,脚步特别急切。
襄阳公主提着宫装裙子,气势汹汹冲在最前面,像一头小牛犊,路过太孙时,用力踹了他一脚:“你最好别干什么杀人灭口,死无对证的事!”
公主没注意到,她这话一说,周边官员满脸惊骇,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前军都督佥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许烟杪!你别光顾着喊救命,也喊一下现在人在哪啊!”
并且悔得肠子都青了。
怎么就不敢在宫宴上安排人手盯着许烟杪呢!大不了向陛下打个申请啊!可以让锦衣卫盯梢着他们的人嘛!
……等等,锦衣卫!
宫里应该会有锦衣卫啊?
走到后宫和前朝的分界线时,众人就见到好几个锦衣卫面色焦急地站在那里,头上飞扬的翼角投下巨大阴影,吞噬了入宫的路,他们探着脖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前进一步。
锦衣卫中少了一两个人,老皇帝一问才知道,那两个人回殿中向他报信,估计是中途错过了。
“陛下,臣跟着许郎,不敢过近,也不知道他要去做甚,一名宫女和他攀谈后他主动和对方离开,就一路进了后宫,臣等该死,没来得及拦住!”
这群锦衣卫得知是太孙搞事后,都恨死太孙了。
如果不是对方搞这一出,至于一个失职的帽子向他们头上扣来吗?
太孙还未发觉,只对着老皇帝焦急地说:“孙儿知道他往哪里去了!爷爷!孙儿带路!”
老皇帝点头:“跑起来。”
太孙:“啊?”
老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快!”
他图穷匕见:“如果许烟杪出什么事,你就做一辈子劳役吧。”
处死?太便宜这糟心孙子了。
太孙:“啊???”
为什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太孙跑在前面,一大队人浩浩汤汤跟在他后面。
太孙咬着牙。
“怎么会是这样!”
他之所以针对许烟杪,就是因为他手下的人发现舅舅锁眼里卡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上面告诉舅舅阿筝是他外孙女的事。后来他查出来,这张纸条是许烟杪放的。
如果没有这张纸条,舅舅就不会去劫法场!舅舅不劫法场,就不会被撸了中央官职,迁至外地为官!他的势力有不少人都是舅舅手底下的人,舅舅走了,树倒猢狲散!他的势力缩水了几近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里还有不少也思量着脱离。
这一切都怪许烟杪!
“你你你!你别这样!”
许烟杪紧紧按着腰带,脸色涨红,声音也不敢太大,生怕真的引来什么人,害死了面前的宫女。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快走吧!不然你会死的!”
宫女使劲拽那只手。
许烟杪使劲按住腰带。
“不管你是谁的手下,你真的快走吧!被发现了,我一点都不怕,你就不一定了。”
声音压得很低,只让那宫女听到。
说着不怕的人,内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可怕!谁在害我啊!这就是官场吗!这就是政斗吗啊啊啊啊——】
【断了断了断了!!!】
化身尖叫鸡!魔音贯耳!
“砰——”
老皇帝一脚踹开门:“放下刀——”
老皇帝愣住。
和他想象的别人拿刀要剁了许烟杪,凑巧把他的手指剁断了不一样,面前,一个丰润的宫女手里拿着一截断了的腰带,许烟杪往地上一滚,滚到一边,抱紧松垮下来的衣服,都快哭出来了……
活生生一副良家妇男即将被强迫的样子。
第38章 后宫越来越奇怪,问题原来是出在这里!
青年坐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半截黑衣带流过绿色官袍,啪嗒掉在地上。白皙的皮肤如千古不变的玉石,绯红的面颊是玉上血沁。
他匆匆拢了官袍,站起身,一手压着衣服,一手勉勉强强协助行礼:“拜见陛下。”
“陛下,臣是冤枉的。”
许烟杪的皮囊很好看,好看到就算没有证据,就算他不是特殊的白泽,老皇帝第一反应都是:“爱卿!朕信你!”
什么通奸!什么秽乱后宫!他肯定是因为长得太好看,遭人嫉妒!被陷害的!
太孙其实并不打算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
奈何再有办法,也得手下人愿意去做。他就不懂了!怎么自己吩咐手下官员去弹劾区区从九品小官,一个个就要么推辞,要么装身体不舒服,还有人一副凛然正气样子,说官场上不要用如此歪门邪道,要靠政策的优越光明正大压倒对方。
太孙:“???”
是你们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官员不帮他,他只能出此下策,用一用宫里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了。
——再怎么样,他现在也还是个太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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