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唯有一点,这元清圣水极其难寻,百年难遇,常常出没在秘境中,只有因缘际会才能得到那么一小瓶。
楚栩云四下询问,把太清宗各个长老问了一个遍,就连隔壁山门的三圣宗都问过,没有人知道圣水的下落。
怜洲还笑话他,要是元清圣水那么好得,天下便没有魔修了。
楚栩云无功而返,回到自己的寝殿,意外发现自己的寝殿内竟藏有一道魔气。
他一剑下去,没找到魔修,找到了书桌下藏着的郁逞。
幸好楚栩云剑拿得稳,不然郁逞的性命就结束了。
他刚想把郁逞拉出来,却听到宗主来访的消息。
原来是他四处询问元清圣水,郁逞身上有魔蛊的事情被宗主发现了。
宗主发了好大的火,把他骂了一顿。
郁逞还在桌子底下给他捣乱,像调皮的小孩子一样乱摸他的手臂,害他差点发出声音。
好在宗主骂完出过气便离开了。
楚栩云松了一口气,发现郁逞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还是那样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他想,郁逞果然还是因为洗澡的事情讨厌他。
那次是他做得不对。
可是,郁逞来到太清宗已经很久了,也是时候该修炼了。
楚栩云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抿了抿唇,本想开口问一问,郁逞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
可他对上郁逞那双警惕的眼睛,一下子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人家只是来学法术,又没说要拜他为师。
他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万一再惹得郁逞不开心怎么办?
楚栩云沉思片刻,只是拿起了学徒木剑,递进了郁逞的手心。
不做师徒也没关系。
他仍然会悉心教导郁逞,在找到元清圣水之前,把体内的魔蛊遏制住。
郁逞愣了愣,但还是接过了楚栩云手中的木剑,少年眼底终于不再是一片冰冷的雪。
自此以后,郁逞每日都来跟他学法术,他们的关系渐渐缓和。
楚栩云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外出除魔,为了救门下弟子,不慎身中剧毒的毒药。
他强忍着痛楚,把弟子们安全带回宗门。
在医修弟子口中得知,这种毒药的解药分两种,一种是七年不能再修炼,另一种是一辈子变成哑巴。
弟子们得知后议论纷纷,后怕异常。
还好有解药,不然楚栩云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可怎么办?
“这回真是上天垂怜,仙君没事太好了。”
“是啊,一辈子不能说话于仙君而言似乎也没什么,仙君平日从不开口,要是不能修炼才真是惨了,对整个太清宗来说都是灾难啊。”
楚栩云自己同样没有放在心上,变成哑巴不算什么,他修无言道,本就是说不得话的,于修炼有益而无害。
他服下解药后,便回到扶光峰打算继续教导徒弟们修炼,还未踏入弟子寝殿的大门,却意外听到了徒弟们也在谈论自己的事情。
“一辈子变成哑巴,那岂不太难受了,依我看不如选不能修炼的解药,修真界少了楚栩云也不是不行。”
是郁逞。
楚栩云停下脚步,他虽教导郁逞法术,却跟郁逞很少交流,常常打个照面便各自离开——郁逞不太喜欢他,他知道,所以尽量避开郁逞。
听到郁逞的话,其他弟子立刻反驳起他,“那怎么行,仙君不修炼那还是仙君么,反正仙君也从不说话,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郁逞百无聊赖地用剪刀剪着符纸,淡淡道,“无分轻重,没人有资格替他做选择。让你们选一辈子变成哑巴,你们愿意?”
没人出声,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顿了顿,郁逞似是想起什么,垂下眼睫。
“况且,他会说话的,我听过,声音很动听。”郁逞缓缓抬眼,拄着下巴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应该多说些话才是,可惜了。”
话音落下,其他弟子吃惊地看向他。
声音动听?
这种话搁在谁身上都很正常,唯独用来形容清高淡漠的楚栩云感觉怪极了。
“有什么可惜,仙君很强!”
“就是,不是谁都能庇佑一宗十三城的,仙君根本不会在乎你说的声音动听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心里只有修炼!”
楚栩云立在门后,怔怔地望着郁逞。
他看到郁逞剪纸的动作微顿,随后眼底流露出几分无谓的神色,声音却淡,
“大概吧,我只是希望他多说说话。”
良久,楚栩云没有走进弟子寝殿,悄然转身离开,只是脚步稍显凌乱。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被衣摆绊倒,摔倒在地。
脑海里倏忽浮现幼时一道冷冽至极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话很多很惹人烦?如果世上真有什么无言道,你才最应该去修炼。”
其实,他不是不会痛,只是一直比较会安慰自己。
没关系,惹人烦的话就不说话了。
等他修炼出无言道,到时候怜洲知道他那时没有取笑怜洲的意思,或许就不会生气了。
没关系,只是一辈子变成哑巴而已,反正他修炼无言道,本就是不能说话的,要是没了修为那才可怕呢,没有他保护大家,大家会很害怕。
所以他告诉自己,没关系,不必在意。
可是……
他在意。
他在意的。
一辈子不能说话,一辈子变成一个只知修炼的哑巴,以后连哭笑都发不出声音,好可怕啊。
他修炼无言道,只是害怕自己说太多话会惹人厌烦,害怕自己不是对方想象中的自己,害怕别人眼底流露出来的失望和嫌弃。
害怕别人看出他是一个只会修炼,头脑蠢笨,经常做错事,甚至走在路上还会被衣摆绊倒的傻瓜。
如果太清仙君楚栩云是一个傻瓜,大家还能依赖相信谁呢?
他不是想要一辈子变成哑巴,是只能选择变成一个哑巴。
楚栩云拍拍自己的衣角,飞快地抹掉不知何时滑落的眼泪,刚想从地上爬起来,身前忽然传来一道困惑的声音。
“你在……哭?”
郁逞半蹲在他面前,歪着头观察他脸上的神情。方才他惹得其他弟子不快,便自己出来走走,恰巧撞见有人摔倒在地,离近一看才发现是楚栩云。
楚栩云一瞬呆滞,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才没哭,眼睛流汗了而已。
“哭就哭,有什么好藏着掖着?”
郁逞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楚栩云险些又被衣角绊个跟头,他抿了抿唇,心底暗暗发誓这辈子绝对不要再穿这样长的衣服,回去就全部扔掉。
他又走快了些,但他耳力极佳,又听到一道轻轻的话语。
“难过的话就哭,哪怕是仙君也可以哭的。”
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令楚栩云浑身僵硬了瞬,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慌不择路地逃离。
直到回到寝殿,楚栩云靠在殿门上,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半晌,无人寝殿里。
他缓缓蹲下身子,抱紧自己,在解药效力未到来之前,在永远失去哭声之前,放声大哭。
第38章 滚
楚栩云觉得自己身上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厚茧, 一开始是他自己亲手织就,再后来是宗门人充满信赖的目光一层层铺上来的,他倒不是觉得不好, 只是有时太沉重了些。
那层茧壳积年已久,厚重坚硬, 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冲破。
除了宗主之外,没有人知晓楚栩云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连平日最亲密日日相见的徒弟们, 对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宗门弟子尊敬他,好像把他当成寺庙里的神仙一样崇拜。
只有一个人不同, 那就是郁逞。
不知是不是自小在魔域长大的缘故,郁逞很多地方都和宗门里的弟子大不一样。
他不会崇拜楚栩云。当然,不是针对楚栩云,而是宗门里的弟子他好像谁也瞧不上,就连楚栩云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入他的法眼。
郁逞天赋异禀, 寻常人要练两三年的法术,他三日就能学会,除去修炼天赋,洗衣做饭, 琴棋书画, 所有东西都是一点就通, 就连日常弟子们玩的投壶游戏他也会。
楚栩云常常想, 如果世上没有修为之别,没有人魔之分, 郁逞一定是最最欢迎的人。
毕竟他什么都会, 什么都厉害。
自从那次被郁逞发现偷偷掉眼泪之后,楚栩云本以为郁逞应该会问他那天为什么伤心。
可郁逞半个字没问, 好像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一样,与往常无异地自顾自练剑。
楚栩云憋得很难受。
郁逞是第一个告诉他可以尽情哭的人。
他想,如果郁逞问他那天为什么哭,他就什么都告诉郁逞。
趁解药的效力还没完全发挥之前,他要把自己这些年来包裹的茧壳全部撕下来。
说不定郁逞听了之后会理解他,他们可以做好朋友,更何况郁逞还夸过他声音好听,郁逞肯定会想听他说话的。
做不成师徒,做好朋友也可以啊。
然而那日直到最后郁逞还是没有提起那件事。
楚栩云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走远,消失不见,只能背着手长长地叹息。
好想跟郁逞说话呀,
这孩子怎么没有好奇心呢。
魔宫内。
楚栩云望着面前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耳边传来魔修属下的声音,
“这都是尊主亲自准备的,请仙君慢用。”
魔修属下报了一堆菜名,都是楚栩云爱吃的。
他咽了咽口水,早已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
郁逞的手艺他最清楚不过,那是比松陵客栈大厨子做的饭还要好吃的水平。
有了郁逞,就相当于有了松陵客栈的大厨子!
他好幸福,感觉好像过上了皇帝的生活。
楚栩云美滋滋地吃起来,郁逞就在一旁拄着下巴笑吟吟地看他吃。
目光掠过桌上一道菜时倏然顿住,郁逞盯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怎么不吃芹菜。”
这不是阿栩最爱吃的菜么,竟然纹丝不动。
楚栩云头也不抬,严词拒绝,“不吃。”
“你不喜欢?”
郁逞错愕片刻,见到楚栩云点头,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之前他见阿栩把芹菜夹在他碗里,还当是阿栩宠爱他,合着是把不爱吃的菜提前夹给别人。
郁逞失笑一声,叫人把那道芹菜撤了下去,换上重头菜——某人身上的龙肝。
传言这龙肝凤髓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他尝试做了做,也不知能不能合阿栩的口味。
“好吃!”
楚栩云只尝了一块便赞不绝口,小声道,“原来殷徐照这么好吃。”
那日郁逞没有杀殷徐照,只切下半块龙肝以做惩戒,日后大概是不敢再来招惹郁逞了。
“好吃下次再给你做。”郁逞挥退一旁的魔修,眸光微深,“阿栩,权当是奖励我做这顿美餐,现在可否告诉我了?”
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
楚栩云动作稍顿,脸上又烧了起来。
他嚼嚼嘴里的馍馍,垂下脸,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他哪里说得清楚。
他脑子很笨的。
就那么喜欢上了呗。
“你不说,我心里不踏实。”郁逞轻轻握住他的手,低低诱哄,“阿栩是本事通天的真仙,而我马上就要变作凡人,阿栩可怜可怜我,就告诉我吧。”
闻言,楚栩云感到自己的肩膀上一瞬间扛起了什么奇怪的责任。
是啊,郁逞马上就要变回凡人,他必须要让郁逞有安全感才行。
思来想去,楚栩云还是开了口,“就是……就是……”
“就是?”郁逞耐心地等待。
“就是……以前偷偷给你写信的时候,喜欢上你。”楚栩云脸上红透,几乎快要把脑袋扎进饭碗里去。
郁逞:?
楚栩云知道郁逞喜欢吃桑果糖,每次到弟子寝殿里时,总能看到郁逞一边读书一边皱眉,手边放着的就是桑果糖,用一张皱皱的黄纸垫着,翻几页就吃一颗,脆脆的,香香的,晶莹剔透,活像一颗琥珀珠子,看得楚栩云口齿生津。
他很好奇那晶莹剔透的紫色糖块究竟是什么味道,郁逞为什么这么喜欢吃。
于是自己下山去买了一包,刚到手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开尝了一颗。
很甜,太甜了。
甜到牙齿好像都软了几分。
他吃了一颗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不好吃。
郁逞为什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宗门弟子的俸禄是每月三十两,吃饭也用不着花钱,郁逞的钱应该够花才是。
为什么要买最便宜但不好吃的糖?
楚栩云想不明白,宗主常常说他的脑袋里面都是水,所以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就不必想了。
可唯有这件事,他很想知道原因——万一郁逞在宗门过得不好怎么办?
当天夜里,楚栩云点起灯烛,翻出笔墨纸砚,给郁逞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桑果糖那么难吃,你为什么总买它?
楚栩云不想郁逞知道自己嘴馋才问这样的蠢问题,因此,他没写落款。
上次这样认真的挑灯写字,还是在爹娘让他去考状元的时候。
写完信,他满意地吹干纸上的墨迹,翌日悄悄塞进了郁逞书桌上的古籍里。
过了几日,没收到回信。
他认为郁逞一定是没看到,于是又写一封。
郁逞一直不回,楚栩云就一直死脑筋地坚持写下去。
终有一日,
郁逞回了。
楚栩云开心地展开信纸,连自己都未察觉到,为什么收到郁逞的回信心情会这样好,像是踩在云端要飞起来一样。
然而展开信后,楚栩云嘴角垂了下去。
郁逞的回信上,只有一个大大的滚字。
楚栩云伤心地拿起纸笔,写下最后一封信,乖乖地“滚”了。
【郁逞,明日我去除魔,日后不会再打扰你。】
没成想第二天,他带着两个弟子外出除魔横遭变故,弟子们皆丧命于魔修手中,只有他一人回来,楚栩云沉浸悲痛,此后再也没有给郁逞写过信。
在太清宗时,郁逞没有要好的朋友,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每日修炼枯燥乏味,只有一个人称得上还有些书信上的联系。
不过他还以为那人早就死了,听说那人去除魔,可第二日回来的只有楚栩云。
“你是说……”郁逞试探着看向楚栩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问我桑果糖好不好吃的人,是你?”
楚栩云点点头。
郁逞心头快跳一下,将所有事尽数联系到一起。
怪不得阿栩知道他爱吃桑果糖。
那年在太清宗,
太清宗的饭菜的确不太好吃,他嗜甜,不合他胃口。
偶尔郁逞便会私自下山去买些修炼用的丹药武器,顺便带回一些能吃的东西。
宗门月例不算多,郁逞买完丹药和武器,剩下的钱便不多了,他立在果脯铺子前,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桑果糖。
便宜,而且甜的腻人。
修炼到难关时,他便从纸包里取出一粒吃,心情好时吃,心情不好时也要吃。
直到一日,他收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
【我买的桑果糖不好吃,为何?】
没有署名,没头没尾,甚至连何时出现在他书案前郁逞都不知道,但郁逞知道一件事,这人一定就在他附近,每日观察他,不然不会连他喜欢吃糖都清楚。
他皱了皱眉,揉成一团扔了。
第二日,那人又写信来,
【我又买一次,还是好难吃,你从哪里买的。】
神经病。
郁逞把那信纸撕个粉碎扔掉,根本不放在心上。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此人好像魔怔了一般,日日写信来骚扰他。
不仅有埋怨桑果糖难吃的内容,还极力跟他推荐其他好吃的松子糖、饴糖……
难道他是不想吃吗?
有这闲工夫,不如给他塞些银钱灵石,或者直接给他买来。
郁逞不胜其烦,决心要揪出这个一直骚扰自己的蠢货打一顿。
可那人仿佛鬼魅妖魔似的,来无影去无踪,他蹲守几日,次次都是一扭头的时间,信纸已经搁在了他的桌上。
闹鬼了。
郁逞不信鬼神,他笃定是有人在暗中捉弄他,太清宗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了,比如那李焚鹤,仗着自己是楚栩云座下首徒,时不时就要来他跟前犯贱,拉着他比试,每次被揍得鼻青脸肿还要去跟楚栩云委屈撒娇,叫郁逞恶心得要命。
别让他抓住了。
否则,他要往死里打。
在郁逞又一次蹲守失败时,他看到信上的内容终于不再围绕着桑果糖。
【你回回信好不好?我想与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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