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道文站在霍珩身旁,轻拍他一下肩膀,带着命令的口吻:“这是你陶阿姨和你的哥哥霍阎,还不快叫人。”
霍珩看向霍阎,霍阎面无表情,又看向陶瑞钰,见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于是霍珩只叫了一声“陶阿姨”,没叫霍阎“哥哥”。
陶瑞钰点点头,没有说话。
霍道文走到陶瑞钰身边,半搂住她,带着讨好的笑容:“老婆,我知道你大人有大量,这孩子听话懂事,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霍道文边说边拥着老婆回屋,他没看到身后霍阎憎恶和鄙夷的眼神,可霍珩却看得分外清楚。
霍珩搬到了霍阎的隔壁,偌大的家里,几乎没人会主动来跟他说话,保姆、司机和霍阎都当他是空气,只有陶瑞钰会偶尔过来问问他需要什么,还缺什么。
霍道文经常不回家,有次他回来的时候,霍珩在他换洗的脏衣服上发现了口红印,霍珩嫌脏,把衣服扔回原处,转身的时候,发现陶瑞钰站在身后。
陶瑞钰瞥了眼霍珩身后的那件脏衣服,眼里划过清晰可见的难过,但她依然优雅地轻声嘱咐霍珩早些睡觉。
陶瑞钰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只可惜嫁了一个人渣男人——霍珩临睡前是这样想的。
没过多久,霍道文把霍珩的学籍转到跟霍阎同一所学校,两人虽在不同年级,但同属一个校区,从那以后,接送霍阎上下学的车里多了一个霍珩。
但霍阎从不拿正眼瞧霍珩,霍珩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次放学后,霍珩坐在私家车里迟迟等不到霍阎,司机给霍阎打了好几通电话也无人接听,急得满头大汗。
“可能还在学校里,我去找找。”司机终于把求助的目光看向霍珩时,霍珩道。
霍珩没有在学校里找到霍阎,但在学校的后街小巷里找到了他。
霍阎和雷鸣被好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小巷里,雷鸣的脸已经被揍得血迹斑驳。
霍阎虽没雷鸣那么狼狈,但从满是灰尘的校服上不难看出,他也吃了许多亏。
对方人有六个人,而且都是个顶个的体育生,甚至有个人手上还拎着一根棒球棍。
霍珩站在巷尾,体育生背对着他,没人发现他,但他看到霍阎冰冷的目光往他这扫了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体育生们又一次蜂拥而上,把霍阎和雷鸣团团围住。
霍珩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眼前一幕和具体位置便挂了电话。
在棒球棍砸向霍阎后脑勺的瞬间,霍珩用胳膊挡住了棒球棍的路线,他吃痛跪倒在地,看着霍阎满脸戾气地冲向了对面的体育生。
后来司机带着校警来了,滋事打架的体育生被带走,霍阎、霍珩和雷鸣被司机送到医院进行检查。
霍阎皮外伤无大碍,雷鸣额头缝了几针,霍珩的胳膊则被吊了起来。
尽管霍珩帮了忙,可雷鸣依然瞧不上小三的儿子,对他不理不睬。
霍阎也没有道谢,只是在离开医院的时候,第一次放慢了脚步,等着霍珩并排而行到停车地点。
又过几月,霍珩发烧,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硬扛的时候,被陶瑞钰安排来给霍珩送水果的霍阎发现了,烧得迷迷糊糊的霍珩第一次主动向霍阎伸出了滚烫的手。
可是霍阎没有碰那只手,只是冰冷绝情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霍珩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有意识睁开眼的时候,他感觉嘴里有温热的水流过。
霍阎生硬地掰开他的嘴,把药片塞进去,声音没有温度,没有起伏:“吞下。”
霍珩乖乖吞了药片,抱着季美利留给他的大熊玩偶又睡下了。
没有大熊抱,他睡不踏实。
睡梦中,霍珩梦到了季美利,他蜷缩着身体偎依在大熊玩偶里,声音嘶哑梦呓着,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霍阎漆黑的眼眸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霍珩伸手擦掉了眼角的泪,倔强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霍阎拿出耳温枪往霍珩耳朵里探,看了眼温度后说了句:“晚上别蹬被子。”然后离开了。
房门被关上,霍珩这才重新扭过头来,看了眼床头桌上的时钟——凌晨三点半。
所以霍阎一直没睡,陪在这里,等自己退烧吗?霍珩心想。
霍道文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偶有几次回来,都是跟陶瑞钰争吵不断,最终不欢而散。
霍珩对霍道文不亲近,霍阎亦是如此。
霍道文也不是沉溺于孩子和家庭的人,他有他的事业和外面不间断的女人,他没空在乎大房子里的三个人过得好与不好。
有时候霍珩会有种和霍阎母子俩相依为命的错觉,霍珩在这里是孤独的,可他觉得身处这空荡家里的霍阎母子俩,也是孤独的。
霍珩第一次叫霍阎哥哥的时候,是霍珩的生日。
那天他格外想念季美利,可是寄人篱下的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想念自己的妈妈。
虽然陶瑞钰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但他知道自己的出生,在这个家里是恶心人的一根刺般的存在。
有时候他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存在。
在他过去的十四年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尽管现在霍道文把他公布于众,但他无比清楚自己的地位。
他是不值得一提的私生子而已。
所以,霍道文当然不会记得他的生日。
那天放学,霍珩不想回那个并不温暖的大房子,于是他给司机发了信息,便一人乘坐大巴车,去往郊外的墓园,给季美利带去了一束花。
“妈,我想你了。”霍珩站在空荡荡的墓园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拥抱他的人。
霍珩在墓园里站了好久,直到夜晚降临,他才坐上从墓园出发回市区的末班车。
等他到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这期间他的手机没有响过一次,他觉得即便自己在此刻死了,也没有人会注意会在意。
霍珩经过便利店的时候,脚步微停,然后进店买了五瓶易拉罐啤酒和一包烟。
他在马路牙上坐下,开了一罐啤酒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酒并不好喝,但这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他是想寻醉,而不是在品酒。
很快第一瓶易拉罐空了,他又拉开第二罐,依然是大口大口地喝,酒从嘴角流出,沾湿了他的衣领,喝完第二罐,他终于感觉有一丝轻飘飘的愉悦从体内升腾。
霍珩无声地笑了,然后用微抖的手指打开那包香烟。
“会抽吗?”
一双运动鞋停在霍珩视线里,霍珩顺着小腿视线一路向上,看到了面无表情的霍阎。
他不知道这么晚了,霍阎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面前,但他没有理霍阎,继续点烟,把烟嘴叼进嘴里,打火机里的火苗靠近烟头,他深吸一口,然后呛地咳出眼泪。
霍阎自始至终没再出任何声响,只是看着霍珩不熟练地抽着烟。
霍珩自顾自地打开第三罐酒,两指夹烟,单手拿酒,一仰而尽,然后指尖烟熏红了他的眼眶。
继而第四罐,第五罐,都被他老牛喝水般地猛灌进肚。
霍阎一直在一旁看着他。
只剩半包烟的时候,霍阎终于抽走了他手里的烟。
“可以了,小朋友,抽烟喝酒你已经学会了。”霍阎淡淡开口,声音透着惯有的冷漠。
霍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酒精上头,令他感到很开心,他第一次冲霍阎笑了。
“今天是季美利生我的日子……嘿嘿……”霍珩笑得很灿烂,脸上出现孩子般的纯真,“今天应该是个开心的日子……”
霍珩说完,踩着虚浮的脚步一深一浅地走了,他没有在意身后默不作声跟上来的霍阎。
走了一段路,霍珩迷失了方向,他找不到回大宅子的路,他停下脚步,无助迷茫地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
一条小路,昏暗无人,小路两侧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老房子。
霍阎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两人紧隔几步距离。
“可是把我生下来,真的会有人开心吗……”霍珩突然轻声道,他没有看霍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季美利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是她却把我抛下了……”霍珩踉踉跄跄地转身,终于看向身后的霍阎,他咧嘴一笑,带着醉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来爱我了……”
霍珩嘴角微瘪,像是有万般委屈却又倔强地不肯泄露,只是红红的眼眶出卖了他此刻的脆弱。
霍阎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霍珩,依旧一言不发。
霍珩站了一会,像是体力不支,一屁股蹲坐在地,他把脑袋埋在胳膊弯里,没了声响。
破旧昏暗路灯下,少年孤独地蜷缩坐着,后脑勺的头发在风里凌乱摇摆。
霍阎走到他身旁,用鞋尖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霍珩无力摆动了一下,但脑袋仍低垂埋在胳膊里。
“喝醉了就回去睡觉。”霍阎说。
霍珩嘴里发出一串听不清楚的音节。
霍阎不想再浪费时间,拎着霍珩的胳膊把人拉了起来。
“你说什么?”霍阎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
霍珩刚才似乎是半睡过去,被拎着站起来后眼睛迷离地努力睁开,看清面前的人是霍阎后,竟皱起了眉头。
他用力推开霍阎,摇摇晃晃地指着他,带着八分醉两分悲:“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陶阿姨其实也很讨厌我……”
“霍道文也不在乎我……”
“你喝醉了。”霍阎说。
“可是,我从小就想有个哥哥……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个哥哥……”霍珩重新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四仰八叉地躺下,闭上不堪重负的眼睛。
“可以别讨厌我吗……哥哥……”说完最后一句话,霍珩彻底昏睡过去。
路灯下,少年躺在路中央睡着了,另一个少年站在身旁默默看了他很久才终于弯腰把人伏在自己的后背上。
两人身影交叠,摇摇晃晃,一起走向回家的路。
第48章 同时失去
脑海里有零星片段闪过,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何川在仓库里被亲得嘴唇通红,笑意盈盈地说着:“乖乖等我回来。”
霍珩猛然睁开双眼。
入眼的不再是斑驳裂缝的石膏天花板,而是富丽堂皇的精美奢华吊顶。
再看向周围,狭小温暖的卧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整洁却也清冷无比的大房间。
床对面的墙上也没有比基尼女郎的海报了,而是一组摆满高昂价格的工艺品的格墙。
只是这些工艺品,没有一个是霍珩喜欢的。
这里是他十四岁搬进来的那间卧室,隔壁是霍阎的房间,走廊的尽头还有一间储物间。
而他楼上的位置,是陶瑞钰的卧室。
霍珩的头疼得厉害,这里的一切,让他觉得窒息,他刚挣扎起身,卧室门便被推开了。
霍阎脱了西装,穿着素色暗纹衬衣,衣袖被挽起,戴一副无框银边眼镜,他刚在书房开完一个视频会议,通过监视画面看到霍珩清醒过来。
“醒了。”霍阎摘下眼镜,揉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惫。
霍珩从床上起来,赤脚踩在灰色羊毛地毯上,向门口走去。
“我要离开这里。”
霍珩脑袋晕沉,脚步有点发飘,在经过霍阎身边时,霍阎抬手抵住他的肩膀:“怎么?这里不好吗?我可是一直都有安排人过来打扫的。”
霍珩对上霍阎波澜不惊的眼眸,咬牙道:“你明知故问。”
“哦,对不起,这里有你不好的回忆是吗。”霍阎佯装恍然大悟,笑得冰冷,“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应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吧。”
霍阎逼近霍珩,兄弟二人个头不相上下,但他的压迫感十分强烈,他贴着霍珩的耳边,嘴唇微动:“要不要我帮你再想起来。”
刹那间,霍珩耳内一阵尖锐耳鸣声划过,脑海里闪过陶瑞钰死不瞑目躺在软椅上的模样。
汗毛倒立,恶心密布之感涌入心头,霍珩忍不住倒退一步,霍阎趁机将胳膊肘抵上他的胸口,顺势推着他步步后退,直至退到床边。
霍阎用力,将霍珩推倒在床上,他强健的身躯压在霍珩身上,看着霍珩痛苦挣扎的表情。
霍阎满意地笑了:“看来还没有全忘记。”
霍珩脑海里的画面还没有结束,他开始听不清霍阎到底在说什么,身处黑暗中被不断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快将他淹没,他似乎听到了陶瑞钰歇斯底里的愤怒疯叫,感受到了霍阎用皮鞭抽打自己的疼痛。
霍珩双手捂住疼得快要炸开的脑袋,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何川开朗的笑脸。
金灿阳光下,何川温柔朝他招招手:“来宝,快来。”
霍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看不清的空中伸出手,喃喃颤抖道:“哥……”
面前霍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他听到了霍珩的第二句话。
“小川哥……”
诧异的眼神彻底冰冷坠入黑渊,他紧紧地掐住了霍珩的脖子,偏执低语道:“小川哥?”
“霍珩,你是想抛下我,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么。”
“那我呢,谁来地狱里陪我呢?!”
雨越下越大,何川撑的伞根本抵不住风雨袭来,他踩在湍急的雨水里,身上早已被淋湿。
天色已然黑得密不透光,整个世界除了冲刷不停的大雨,似乎已经没有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大雨冲刷带走一样,一并带走的,还有他的来宝。
“来宝……来宝!”何川急声呼唤,他已经在镇上寻找了好几圈,哪里都没有来宝的影子,他心里的担心逐渐演变成无尽的恐惧。
从医院回来后,面馆大门依旧敞开,何川和老何没有在一楼找到来宝,何川以为来宝在后院,可是找了后院又转了二楼,哪里都没有来宝的身影。
来宝没有手机,何川后悔没给他买一部手机。
老何身体不舒服,便回了屋,他安慰何川:“大概去镇子里转了吧,他人生地不熟的,不会走远的,一会儿就会回来。”
何川点头,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很慌张:“知道了,你快点睡觉吧,医生不是让你早早睡觉嘛。”
老何叹口气:“就说医院去了也没用,药倒是开了一堆,可是啥病也没看出来啊。”
“怎么没看出来,医生不是说了你心脏不太好吧,让你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多多观察。”何川说。
“胡说,俺这么多年心脏一直都好,咋让医生一看就成心脏不好了!根本就是庸医!”老何冷哼一声。
“行了行了,您就别抱怨了,赶紧把药吃了睡觉吧。”
“知道了,药放这里,俺一会就吃,你也甭操心来宝了,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会丢了不成。”老何冲何川摆摆手,示意他回自己屋去。
何川回屋后,等了一会,站在小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黑,却仍不见来宝回来,便偷偷拿了雨伞到街上寻人去了。
可是镇上的街道他转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废弃已久的小路他都找了,哪里都没有来宝的身影,何川开始发慌害怕,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他对来宝一无所知,一旦来宝从他眼前消失,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更别提从何处寻人。
持续了一夜的暴雨把何川冻得两手发僵,他的脚泡在湿透的鞋里也没了知觉,声音嘶哑地一遍一遍喊着来宝的名字,直到凌晨雨渐渐停歇,他才红着眼睛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面馆里。
来宝消失了……
他用了一个晚上,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可是来宝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是自己主动离开的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如果是主动离开的,那又是因为什么……是想起来自己的家在哪里了吗,可即便这样,也应该打声招呼的。
何况他俩现在的关系……不应该会不辞而别的。
那是遇到了意外吗……
何川越想越害怕,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祈求来宝已经回来了。
可是事与愿违,一眼望到头的小房间里,没有熟悉高大的身影。
何川站在门外,终于彻底慌张了起来,他转身急冲冲地跑进老何房间。
“爷爷!来宝不见了!”何川呜咽道。
床上的老何一动未动。
何川走近床边,伸手推了老何肩膀一下,眼里的泪急得掉落下来:“爷爷,快起床,来宝他——”
声音戛然而止,何川看到老何苍老的手无力滑落垂到床边,再看看老何面色铁青,眼睛紧闭。
何川心脏陡然停止跳动,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在老何鼻尖下一探,然而并没有温热的鼻息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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