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起来站在地上,将什么东西踩飞出去,叮叮当当乱响。他似是无法控制心里的激动,干脆出了房门,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乱踢后,再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屋檐下来回踱步。
片刻后,他站定,眼珠子一阵乱转,又出了会儿神,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
褚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被这样一打岔,心头盘旋的痛苦又被冲散了些,只是身体还在发烫,腿部断骨处的疼痛也还在持续。
沈蜷蜷又回到屋内,喜滋滋地蹲在地上看褚涯,伸手去摸他额头,又摸自己:“没有发烧了哦。”说完又去掀他身上的被子:“我看看你的脚好些了没有。”
褚涯只觉得下半身一凉,不自禁往下看,接着便满脸惊愕,整个人僵住,犹如被雷劈了一般。
他看见自己就那么光着躺在绒毯上,全身未着寸缕,连内裤都不翼而飞。
——唯一遮挡住皮肤的,就是两块贴在大腿上的膏药。
褚涯很小就不会让人帮自己洗澡,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身体,哪怕是照顾自己的沁姐和父母。
他现在有些懵,一时间竟忘记了做出反应,就任由沈蜷蜷对着他的身体仔细端详。
“还是这么粗的脚,不过明天肯定就好了,明天就会变细。”沈蜷蜷两臂合拢比划着:“这个脚贴了药膏就会好。”
“走开,走远点。”褚涯发出嘶哑的呵斥声,想将沈蜷蜷拨开,但他刚勉强抬起头和肩,便又落了下去,连带断骨处也传来一股剧痛:“——啊。”
“你别动啊,动来动去就会痛的。”沈蜷蜷连忙撅起嘴对着他断骨处吹,又安抚道:“不痛了,我吹吹就不痛了,你别哭哦。”
褚涯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却也咬着牙道:“我的,我的裤子呢?穿,穿上。”
“你现在不能穿裤子,那是湿的,我给你晾在外面的。”
“湿的,也,也给我。”
“可是管理都不准我们穿湿衣服,说穿了会生病的。”
“给,给我。”
“不行。”沈蜷蜷斜着眼睛看他,“你再多生一点病,药就不够了,药不够就会死的。”
褚涯看着他那副模样,越来越气促,但他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办法,便道:“被子,盖,盖上。”
沈蜷蜷将被子给褚涯搭好,坐在旁边开始脱自己的棉衣。他脱T恤时费了好大一番劲,还是没法将脑袋给扯出来。
林多指没有在这儿,他干脆放弃了,任由脑袋被T恤包着,只脱掉灯芯绒棉裤,撩起被子一角钻进去,挤在褚涯身旁躺着。
“哎哟,你好暖和哦,你真暖和。”沈蜷蜷一点一点地往褚涯那边挪,紧贴着他的胳膊,声音从T恤下传出来,带着闷闷的快乐。
褚涯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虽然他现在满心悲苦,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洗过,澡吗?”
沈蜷蜷将脑袋朝他方向靠,一起枕在枕头上:“洗过的,我刚洗过,管理还检查了我的背的。”
褚涯:“那,鼻涕呢?”
沈蜷蜷道:“我不冷,没有鼻涕,我脸上有衣服,流鼻涕也可以被衣服擦干净。”
褚涯的手握紧了些,沈蜷蜷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很晚上了,你又在生病,我们不要玩了,快睡觉吧。”
沈蜷蜷话虽这样说,却翻了个身面朝他,透过薄T恤的那层稀疏布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侧脸剪影。
“你可以,可以看其他地方吗?别看着我。”褚涯闭着眼问。
“你知道我在看你呀?”
“你的手,也不要摸我的脸。”
“哦。”
沈蜷蜷收回放在褚涯鼻梁上的手,又往他那边挪了下,小声问:“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记得。”
沈蜷蜷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做作的惊讶:“你怎么把我也忘记了?沈喵喵,你怎么把我都忘记了呢?”
他脸前的布料被鼻息吹得一下下鼓起,呼吸有些急促紧张:“我叫做沈蜷蜷,你叫做沈喵喵,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
褚涯深深吸了口气。
沈蜷蜷说完这句后,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非常流畅,并开始滔滔不绝:“你要记得哦,不要再忘记了,你可喜欢我了,你把好吃的黑团团和围巾都给我,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弟弟。我们以前在福利院,有个叫王柱生的屎壳郎在食堂里骂我是臭虫,你就跑过去,将他抓住往旁边扔。”
“你再骂我弟弟,我就弄死你。”沈蜷蜷突然声音变狠,接着又对褚涯温声解释:“我不是说的弄死你,我是在学你说话。”
“我虽然会偷东西,但是你也会帮我打人。我偷东西被人抓住了,别人说我是小偷,你就把那人追到福利院后院去,我躲进——那人躲进小洞,王柱生他哥就拿铁棒守在那儿,不对,是你就拿铁棒守在那儿。”
沈蜷蜷颠三倒四地说完一通,再次语气凶狠:“我只要抓到你,就要把你捅一二三个对穿!”又摸了摸褚涯的胳膊,温和地道:“我还是在学你,不是在说要捅你。”
褚涯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沈蜷蜷讲完后,凑近他小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褚涯闭上眼睛,沈蜷蜷追问:“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要睡了?是不是睡了?”
“嗯。”
沈蜷蜷只得压住激动兴奋的心情,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又摸自己:“呃?我摸不到脑袋,是衣服。你没有发烧了吧?那我也睡了,睡觉睡觉。”
“沈喵喵,沈喵喵……”沈蜷蜷小声唤了两声,虽然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嘟囔:“要是你醒了,我还在睡,你不要跑哦,墙上那个洞你也不要钻……”
褚涯听着他声音越来越小,只希望他能快点睡着,自己也能安静地想清楚整件事,还要检查一下精神域。
沈蜷蜷入睡后, 褚涯终于可以沉入自己的思绪里。
他注视着灰白半空的一点,心脏阵阵抽痛,眼泪顺着眼角淌进了鬓发。只有咬紧牙关, 指甲深陷入掌心,才不至于痛哭出声。等到冷静一些后, 便开始梳理整件事的脉络。
顾麟为什么要背叛父亲?
父亲一直在培养顾麟,晨星会在父亲的带领下, 势头已隐隐压过日灼会。这样的情况下,顾麟背叛父亲简直说不通, 他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而且父亲出了事, 等到晨星会回过神,肯定饶不了他, 哪怕是和日灼会勾连也没有办法。
顾麟不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的人,相反做事非常谨慎, 每一步都会反复斟酌,考虑仔细。他有什么把握在杀害晨星会会长后能全身而退?
除非……
褚涯脑中浮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让他手足发凉,一颗心也直往下沉。
——除非晨星会一部分人和顾麟有着同样的想法, 还参与了这场叛变。
褚涯心中升起的恨意如同小虫子在啃噬血肉,密密麻麻的剧痛渗入五脏肺腑,但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谁说父母就真的死了呢?
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他们的尸体, 只是听顾麟在这样说,可他的话根本就不可信。
这个想法让褚涯浑身轻松,呼吸畅快, 连身体上的剧痛都减缓了许多。他恨不得立即就返回云巅, 却也清楚再心急都只能忍着, 等云拓来接自己。
褚涯有了新的希望, 犹如胸口堵着的塞子被拔掉,那些痛苦灰暗消散了许多,也开始去查看自己的精神域。
他已经突破成功,成为了初阶哨兵,一般再过上几年,便会进入二次突破,等级也会往上提升。
二次突破后的等级是哨兵的最终等级,他记得顾麟初次突破是B级初阶,二次突破后便冲上了A级。
他不知道自己是初阶几级,但父亲和母亲的等级都很高,想来他也不会太低。
褚涯又想起了自己的量子兽,毫不意外地是他一直在描摹形态的银狼。但顾麟攻击了他的精神域,不知道里面被摧毁成了什么样,银狼是不是也受到了重创。
褚涯试着用意识进入自己的精神域,但刚凝聚精神,脑中便是一阵剧痛。他一次次尝试,痛得满头大汗也不得办法,最后只得暂时放弃。
褚涯躺着缓了一阵,等脑中的剧痛慢慢平息。
精神域刚刚受损,等到恢复一段时间后再察看吧。而且云拓是高阶向导,肯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精神域,一切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褚涯的身体还很虚弱,等到心情放松下来,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中。
整个垃圾场被惨白的灯光照亮,更显荒凉死寂。只有这间铁皮屋里,两个肩并肩躺着的小孩,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梦话。
“妈妈,你快跑……”
“我最喜欢吃鬼了,来一个我吃一个。”
“顾麟,我要杀了你。”
“你是不是怕了?怕了就不要出来。”
沈蜷蜷是被飞行器的轰鸣声吵醒的。他平常被管理扯着耳朵都喊不醒,但突然意识到这是送垃圾来了,整个人瞬间清醒,倏地翻起了身。
“咦……飞行器来了哦。”
沈蜷蜷声音还是刚睡醒的沙哑和懵懂,却也带着惊喜。接着迅速爬到推车另一头,去拿搁在沙发上的衣服和裤子。
他重新拉下T恤穿好,又套上棉衣,瞧见褚涯已经撑起了上半身,便连忙打招呼:“沈喵喵,你也醒啦?”
褚涯没有应声,只费劲地扭头去看门外的天空,嘴里急促地道:“你快,快躲到床底下去。”
沈蜷蜷一愣:“啊?我去床底下?你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要我捡吗?”
“不用捡东西,是现在你得藏起来。不,你快出去,去找让你来这儿照顾我的大人。”褚涯简短解释。
沈蜷蜷看看门外,又转回来朝着褚涯,满脸都是茫然。
“快点走!我不想连累别人!”褚涯听见飞行器的声音已至头顶,心头焦急,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却也吐出几个字:“去……出去……”
沈蜷蜷站着没动,飞行器眼看就要降落,大片暗影已经从大敞的房门投向屋内。褚涯双目泛红,手里握紧了那把勺子,想着若是顾麟到了这儿,无论如何也要拼一下。
但那轰鸣声迟迟未曾消失,飞行器始终就悬浮在头顶上空。褚涯心头刚升起疑惑,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从上空坠落,砸得地面都在跟着震颤。
“哇……”沈蜷蜷发出兴奋的大叫。
又是第二声巨响。
“哇,还有一堆哟。”
褚涯背朝大门,只能艰难地扭头往外看。现在天已大亮,他能清楚地看见那架悬浮在低空的黑色飞行器,看见它腹舱大开,成吨的垃圾正往下倾倒。
他愣怔几秒后反应过来,这不是顾麟乘坐军用飞行器来了,这只是用来装运垃圾的飞行器。
那这里,这里……
褚涯的目光落在那成摞的金属块上,认出这是经过提纯处理后的废金属。这类金属基本来自于垃圾处理站,是一些普通民用机械的制造材料,他随同父亲参观那些冶炼厂时曾经见过。
“今天的新垃圾来了,大班生还没来,我现在去工作的话,肯定可以找到好多宝贝。”沈蜷蜷兴奋得跺脚。
褚涯有些迟缓地收回视线,再次认真打量屋内,昨夜看不清的那些东西全都变得清晰。
他目光顺着贴满花花绿绿图片的墙壁移动,看见缺了角的红色塑料盆、蓝色破雨伞、美容胶囊空瓶、印着云巅某家酒店名的半只拖鞋、卷尺空盒等等。
所有物品都乱七八糟,残缺半旧,透出种来源不明的意味。
“你猜我去哪里给你打水了?是弥新镇呀,我去旁边弥新镇里给你打的。我还遇到了一个鬼……”
“这里以前是弥新镇,后面被称为弥新死亡镇,也成了最大的垃圾场。云巅和深渊的垃圾都被送到这儿来进行处理……”
沈蜷蜷和顾麟说过的话在褚涯脑中响起,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根本不是什么福利院,这是位于弥新死亡镇边缘的垃圾场。
褚涯的神情变得古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重新紧抿上。
沈蜷蜷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是又要睡觉了吗?”
褚涯不吭声,沈蜷蜷走过去摸了下他额头,又去摸自己:“不烫哦,不烫。啊!你还没有吃今天的药片片,也没有贴今天的膏药。”
给褚涯喂药换药是一等一的大事,沈蜷蜷顿时那些新鲜垃圾抛在脑后,只急忙去挎包里拿药。
“你可以先把我的裤子给我吗?”褚涯在他身后道。
“哦,那我要先看看你裤子是不是还是湿的。”
沈蜷蜷将领带和褚涯的衣服都搭在门旁一堆纸箱上,现在去摸了下,发现都还很潮湿,并没有干。
“不行,它们还没干,你不能穿衣服。”
“没事,湿的我也可以。”
沈蜷蜷很坚持原则地摇头:“管理说过,湿衣服不能穿,会生病。”
褚涯没办法:“那请你把我的内裤给我。”
沈蜷蜷便去摸那条内裤:“哦,这个干了,那可以穿的。”
褚涯接过内裤便放进了被子里,他两条腿受伤,现在穿衣不方便,反正也盖着被子,等自己一个人时再慢慢穿。
沈蜷蜷继续找药,嘴里嘟嘟囔囔:“药片一天吃两次,药膏每天贴一次。药片一片吃两天,药膏每天,每天……每天贴多少?”
他双眼放空地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哦,一次。”
沈蜷蜷找药时,褚涯下意识拿起枕头边的一本画册,却突然看见画册下方有些黄黑的干涸水渍,那块正被捻在他白皙的手指间。
他连忙抛开画册,垂眸瞧着自己的手指,神情有些难看。
“沈蜷蜷。”
“哎。”沈蜷蜷背着他应声。
“这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眼前的一切,让褚涯不得不重新思量沈蜷蜷之前说过的话。
“不是我一个人,明明还有你呀。”
“……嗯。”褚涯沉默片刻,“那你是在哪儿发现我的?”
“垃圾山上呀,我以为你是个垃圾人,在垃圾山上捡到你,用推车把你推回来的。”
褚涯这才注意到,自己躺着的不是矮床,而是一架铁板推车。
而沈蜷蜷也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了嘴,有些惊慌地去看褚涯,又开始往回找补:“我是乱说的,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垃圾人呢?你是沈喵喵呀,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刚捡到你的。哈哈,我说刚捡到你,好好笑哦,哈哈。”
沈蜷蜷边干笑边观察着褚涯,见他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敏锐地追问自己:“你说我是沈喵喵,又说我是垃圾人,那我到底是沈喵喵还是垃圾人?”这才放下心来。
沈蜷蜷找好药,拿着来喂褚涯:“乖,张嘴。”
“不用,我自己可以吃。”褚涯哑着嗓子道。
沈蜷蜷看着褚涯将一粒药喂进嘴,转身去捧着水壶匆匆过来,朝褚涯一递:“给,里面还有水。”
那是一只蓝色的不锈钢水壶,灰色的背带已经起了毛边,中间断裂处打了个死结。壶身瘪了一块,有着不少划痕,但可以看清上面印着一行字:种植园小麦加工厂。
褚涯知道这必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水壶,连忙摇头表示不喝,同时喉咙动了动,想将嘴里的药片干咽下去。
但那药片就紧贴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去,褚涯眉头皱得更紧,这感觉让他很不好受,除了喉部的异物感,还隐隐欲呕。
沈蜷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他,神情里带着狐疑:“你真的不喝水?”
“不喝。”褚涯哑声挤出两个字。
褚涯不断往下吞咽,沈蜷蜷就蹲在他面前看着。
他见褚涯脸色越来越红,眉头越来越紧,便举起右边的手:“要不要用小棍捅下去?”
褚涯瞧了眼那根雪糕棍,终于还是发出了干呕声,再飞快接过沈蜷蜷另一只手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他好不容易才将药片吞下去,就听沈蜷蜷又道:“外面有好多的新垃圾,我去给你捡点东西吃。”
褚涯猛地看向沈蜷蜷,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沈蜷蜷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你等等我啊,我很快就能给你找到吃的。”
“不,你别去找,我不吃。”褚涯生恐沈蜷蜷要去捡垃圾来给他吃,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不吃,别去。”
因为刚干呕过,他眼里蕴着一层水光,眼底也泛着红。沈蜷蜷愣了下:“你别哭啊,我不去捡,真的不去,你别哭啊。”
褚涯慢慢平复下来,喘着气靠向枕头,又曲起手指,将一个快挨到他枕头的旧钱包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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