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褚涯的手,褚涯缓过手腕的疼痛,只喘着粗气盯着顾麟。
顾麟端详着他:“你不是有洁癖吗?我刚碰到了你,你现在应该掏出你的手帕擦手,但你似乎没有这样做。所以,你的洁癖是视对象和当前情况发作?所以……你以前是在用你的洁癖来侮辱我?”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褚涯恨不得冲上去对着顾麟挥出拳头,但也知道现在只能忍着。
顾麟走去旁边沙发坐下,伸手按着自己太阳穴,屋内安静得只听见褚涯的急促呼吸声。
褚涯就要继续询问,顾麟却突然开口:“姑母和姑父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么?”褚涯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姑母和姑父在昨晚都已经去世。”顾麟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户,“我很难过,但我无力回天。”
褚涯怔怔站在原地,过了好一阵,迟缓的大脑才开始消化这个信息。
“我还记得我将父母埋葬的那天,深渊克科镇冷得像是个冰窖,我正在想以后我该怎么办,姑母就出现了。她告诉我,她是父亲的妹妹,因为很小就离开了家,到现在才打听到我家住址……”
顾麟的声音时大时小,像是无意义的背景音。褚涯什么都听不清,脑中只回旋着一句话,如同一波波扩散出的钟声,震耳欲聋,反复轰鸣。
……昨晚都已经去世……昨晚都已经去世……
“姑母会做一种好吃的煎饼送到军校去,那时候我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后面尝过了其他美食,才知道那煎饼非常普通。不过现在我很怀念那味道……”
“他们是怎么死的?”褚涯双目赤红,全身发着抖,声音也颤得不成调:“妈妈只是昏迷过去了,怎么就死了?还有爸爸,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是谁,杀了他们?”
顾麟这才慢慢看向褚涯,眼神有些空洞,又有些怪异。
“你觉得姑母会对我失望吗?”他问褚涯。
褚涯的眼泪在脸上疯狂蔓延,只死死盯着顾麟:“晨星军的高层昨晚都遭遇围攻,为什么你什么事都没有?”
“你在质问我?”顾麟神情变得阴沉下来:“我想和你一起缅怀姑母姑父,因为只有你能体会到我内心的悲痛。可你怎么总是这么扫兴呢?”
褚涯痛得胸口像是就要炸开,脑中也似有把刀在搅,让他头痛欲裂,视物不清。屋内所有物体都呈现出水波状的流动线条,顾麟也以一种奇异的形态扭曲着,嘴唇像是一张一合的水母。
但他却又出奇地清醒和冷静,吐出的声音都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爸爸出事,是有身边人背叛了他,那个人是谁?你当时应该在他的身旁保护他,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玉米地?你怎么知道我和妈妈会经过那里?”
顾麟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褚涯:“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他们都是被你害的!只有你!顾麟,是你杀了他们!是你!”褚涯已经视野模糊,站立不稳地踉跄了两步。
顾麟站定在褚涯面前,垂眸看着这名处于极度痛苦中的少年,眼里闪过冰冷的残忍。
他俯低身,在褚涯耳边轻声道:“小涯,你说得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你亲爱的父母,都是我杀的。”
听见顾麟亲口承认,褚涯却陡然没有了任何反应,只呆呆站在原地,垂头看着地面,似乎连胸口都没有了起伏。
屋内沉寂了半分钟,他才慢慢抬起头,眉峰下的那双眼睛黑沉得透不进半丝光亮。
“为什么?”
“现在你知道了,可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你还是晨星会会长的儿子,可以随时呼风唤雨?”顾麟的手指轻轻敲着自己腿侧。
“为什么?”
褚涯嘶声喊出的同时便往前扑出,手中寒芒闪动,一把匕首狠狠扎向顾麟胸口。
顾麟在刀锋快要碰到身体时横掌劈去,匕首飞出,当啷一声坠地。
褚涯并没去管那匕首,继续扑向顾麟,伸出双手要去掐他的脖子。顾麟没料到他速度如此快,差点没避过,脖子也被划过的指尖抓出了一道血痕。
顾麟摸了摸自己脖子,眼里露出狠意,在闪过褚涯的又一次攻击后,一拳击中他的胸膛。
但褚涯却似感觉不到疼痛,毫不退缩地继续冲撞挥拳。他虽然进入了分化期,但终究还没有突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哨兵。可他被顾麟击中两次后也没有倒下,还爆发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让顾麟脸上也露出些许诧异。
褚涯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放弃格挡和防御,只不管不顾地进攻,但脑中却不断闪现出各种画面。
父亲坐在餐桌旁,关切地问他在军校里的情况,母亲笑盈盈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褚涯痛苦难当,双目狂乱,如同一只发疯的野兽,只要抓住面前的人,就会啃噬对方血肉,并撕咬成碎片。
而他此刻的精神域里狂风大作,一道道上百米粗的龙卷风席卷了这片冰原,携卷起漫天雪片,在整个精神域空间里紧密排列,喧嚣翻滚。
那浮在低空的大茧也泛起了银光,隐约可见其中的物体轮廓,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壳而出。
顾麟再次挡住褚涯的一次攻击后,低头看了眼自己泛红的手背。他脸上刚露出疑惑,屋内屋外就响起了刺耳的滴滴声,接着是一道机械音女声。
“精神力感应器检测到5000JL精神力波动,有分化期人员正在进入突破。”
顾麟听见警示音后脸色骤变,后退几步和褚涯拉开距离,并朝他发出了一道精神力攻击。
褚涯却没想到躲避,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杀了他!
他继续往前扑,就在被精神力击中的瞬间,脑中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视野里只剩一片炫目的白光,外界所有的声音也跟着消失。
绝对的安静中,他却分明听到了一声野兽的吼叫,低沉、威严、带着蓬然愤怒和凶戾。那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声音,没有经过他的耳蜗,很自然地出现在脑海里。
褚涯闭上了眼,却能看见一条黑蛇箭矢般朝他飞来,看清蛇身上狰狞的鳞片和毒牙上牵着的口涎。他也能看见另一只大型猛兽从自己身旁扑出,高高跃向半空。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狼,银白色的皮毛如同丝缎,漆黑眼瞳里全是杀气。它在空中绷紧了身体,每一块起伏的肌肉都强健有力,爪尖闪出冰冷寒芒。
黑蛇和银狼在空中相遇,黑蛇一口咬住银狼的前腿,但蛇身也被银狼的爪子给穿透。
银狼落地,仰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露出白森森的长牙,将黑蛇从自己腿上扯了下来,一口咬住了它的七寸。
黑蛇在地上扭曲挣扎,身上腾起浓浓黑烟。
顾麟像是经受着某种强大的重压,两只脚分开才能稳住身形。他伸手摸向后腰的枪,那只手如同顶着千钧重量般,一寸一寸地艰难后移。
他终于拿到了枪,用尽全力将摇晃不休的枪口对准了褚涯。褚涯却在这时突然睁开眼,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从他身上迸发,以不可阻挡之势向着四周冲击。
屋内所有物品和家具都飞了出去,在巨大的撞击声中,顾麟也重重撞上墙壁,再跌落在地。
剧烈轰响和腾起的尘埃散去,屋内已经一片狼藉。
物品都成了碎块,还算完好的金属结构方桌如同被大货车反复碾压过,金属架都已扭曲变形。白堡的墙壁用军用特殊材料做成,虽然没有被撞击垮塌,但表面的一层墙皮也尽数掉光,露出深黑色的内墙。窗户已经被震碎,雨水顺着金属条窗棂的缝隙往下滴落。
顾麟满头满脸的白灰,撑着地想站起身,但他用力两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摔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那被银狼按在爪子下的黑蛇也停下挣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褚涯半弓着背,垂着手,在精神力感应器的报警声里一步步走向顾麟。银狼跟在他身侧,一人一狼的眼睛同样黑沉,也同样带着浓浓杀气。
顾麟终于扶着墙壁站起了身,但褚涯将他再次扑压在地上,两只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
顾麟涨红着脸去掰脖子上的手,褚涯却继续用力。
“妈妈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深渊接出来,你是个魔鬼,你应该就死在深渊!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褚涯咬着牙,神情既痛苦又狰狞,又照着顾麟的脖颈处狠狠咬了下去。
顾麟被掐得发不出声音,用力去踹褚涯,脸色也从涨红变成濒死的青白。
褚涯却突然神情一滞,手脚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身体脱力地软倒。顾麟趁机用力挣扎开,滚到一旁,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息。
银狼扑向顾麟,掀开唇露出锋利的牙,黑蛇却再次出现,拦截,两只兽便缠咬在了一起。
褚涯想再次扑向顾麟,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他明白这是中了向导的精神力束缚,顾麟的向导靳高赶来了。
房门被撞开,一名高瘦的军官冲了进来,身侧一只脸盆大小的红蛛直接扑向银狼。而顾麟也犹如被重新注入了力量,慢慢撑起身站起,走到褚涯身旁,重重一拳击在他的左腿上。
向导的精神力束缚只有短短几秒,褚涯身上的束缚消失,但他也听到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咔嚓声。他忍住瞬间袭来的剧痛,握着一块金属片割向顾麟的喉咙,手臂却被缚住,金属片也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靳高问。
“没事。”顾麟舔了下嘴角的鲜血:“哨兵突破时的力量太强大了,我的精神域都被冲击到紊乱,还好你及时来了。”
褚涯调动精神力刺向顾麟,但他再也没有了刚才那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精神力之剑才刚刚刺出,就碰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坚硬屏障。
顾麟一脚踢中褚涯完好的右腿,愤怒中的A级哨兵使出了全力,褚涯在骨头断裂的声响中往后飞出,撞在了一堆家具碎片上。
剧痛让褚涯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双充血的眼睛从眉峰下死死盯着顾麟。
“B+哨兵,首次突破居然就是B+。”顾麟转头看着他,目光阴冷地吐出三个字:“不能留。”
银狼想冲过来,却被红蛛和黑蛇截住。它虽然凶悍,但终究不是两只A级量子兽的对手,全身各处都冒着黑烟,不断发出愤怒的咆哮。
褚涯朝着左边爬去,那里有他掉落在地上的匕首。顾麟在他身旁,跟着他慢慢走。
“现在还不能杀他吧?”靳高在一旁问。
褚涯痛苦地喘着气,右手一点点伸向匕首。
顾麟在他身旁度蹲下,伸手抚了下他的脑袋:“我说的不能留可不是要杀他,他必须得活着。”
顾麟话音刚落,褚涯便觉得脑中像是刺入了数根钢针,穿破他的皮肉和头骨,在颅脑里狠狠搅动。
他看见了那片熟悉的雪原,冰山轰隆着往下坍塌,平坦雪原上出现了数道巨大的裂口,大片冰面从裂口里下陷,坠入无尽深渊……
他的身体也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甚至能听到虫蚁啃食骨肉时发出的沙沙声。
精神域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让褚涯发出无法忍受的痛苦嘶吼。银狼也再也维持不住形态,随着那崩塌殆尽的冰原一同消散。
褚涯虽然处于极度痛苦中,却依旧能听到顾麟的声音,如地狱里恶魔的低吟。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就连你都不拿正眼看我。你高高在上,可离开了姑父,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褚涯陷入了昏迷,痛苦也还在持续,眼泪却顺着眼角不断流淌,身体也不时抽搐。
顾麟蹲在他身旁看着,片刻后站起身,伸手解开自己的衣领。
“你脖子受伤了?”站在一旁的靳高问道。
“嗯,被他咬了一口。”
靳高立即离开房间,半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一只药箱。
“把衣服脱掉吧,我给你处理下伤口。”
顾麟脱掉上装,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脖颈处有块被褚涯咬出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靳高给他伤口上药,他则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臂。那里有一道黑色的线,像是一条长而清晰的胎记,从手腕上方开始,延伸至小臂一半时逐渐黯淡,消失。
靳高也低头看了眼那条线,声音有些担忧:“好像又长了一点。”
顾麟放下手臂,沉默几秒后突然问道:“靳高,你觉得姑母会对我失望吗?”
靳高没有回答,顾麟似乎也并不想从他那里获得答案,只侧头看着黑洞洞的窗户,自言自语般道:“我不想伤害姑母,但我不想死……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靳高放下药箱,手指抚上他的脸:“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你死,你做的一切只是反击。”
“是的,没有人能让我死。”顾麟眼里的那丝茫然飞速散去,目光又恢复冰冷:“任何人都不行。”
靳高转头看向还在抽搐的褚涯:“那他怎么办?”
“他已经突破了,但精神域被我摧毁,是个废人了。”
“那……”
顾麟推开靳高,走到褚涯身旁,低头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杀他。他可是我的表弟,而且我还要靠他才能拿到那东西。”
顾麟抬手瞧着小臂上的黑线,金属窗棂反射的闪电光芒落到他眼里,也让那眼底的残忍和疯狂分外清晰。
“再给他注入一支针剂。”顾麟缓缓勾起嘴角:“我的姑父想断了我的生路,如果我真要成为恶鬼,那就让他的儿子陪我一起下地狱。”
褚涯像是漂浮在高空之上,轻如一缕风,一片羽,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又像是沉入深深的泥沼,被潮湿的淤泥压得动弹不得,封住了口鼻和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
“可以注入针剂吗?两条腿都断了,他这样子还吃得消?顾上校刚才说了,人绝对不能死。”
“应该没问题,他虽然被摧毁了精神域,但身体依旧是哨兵体格,很能扛的。”
“行,那注射吧。”
惨白的灯光照着手术台,褚涯意识涣散地微微睁着眼,那些光线映入他有些放大的瞳孔,又从眼底流走。
他的手腕被一只戴着医用外科手套的手握住,针尖刺入血管,透明的液体缓缓推入。
针尖抽出,空针管被收入旁边的密码箱,那垂落在手术台上的手腕上慢慢沁出一个红点。出血很快凝住,红点却渐渐变黑,衬在那段苍白的皮肤上,像是墨水笔在白纸上留下的一点。
“行了,一切都处理好了,可以送回去。”
床轮在地面滚动,褚涯被推出了房间。他脑中一片混沌,却也逐渐能感受到落在视网膜上的白光,能听到床轮的吱嘎声,还有突然响起的尖锐鸣叫。
“……警报响了,有人在闯白堡。”
“来的人很多,糟了,是晨星会的人。”
“没事,顾上校有准备的。”
枪声和惨叫声不断钻入褚涯耳里,还有一些或紧张或凶戾的吼叫。但那些声音却犹如隔了层深水般模糊不清,也没在他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砰砰砰!
连接的爆炸声和混乱后,褚涯视线里白光消失,只有一片黑暗,以及不断的枪声、脚步声和粗喘。
“云副官,日灼会的人也来了。”
“已经把褚涯抢出来了,我们撤。”
“这些被关着的人呢?”
“把锁打掉,他们想逃的就自己逃。”
褚涯能感觉到身体在颠簸,也能感觉到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接着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在一片枪声里飞速向前。
“从这个岔口拐下去,就是宏丰飞行器起落场。”
“……云副官,接我们的飞行器被日灼会给截住了,怎么办?”
“前面有架飞行器已经启动,先把褚涯藏进去,我们将其他人引走。”
“可那是垃圾处理公司的飞行器,会将他送去深渊的。”
“等把这些人甩掉了再去深渊接他。”
“好。”
褚涯又感觉到了冰凉的雨水,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以及一道不断进入他耳朵的沙哑声音。
“小涯,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我只要能脱身,就会来接你。听清楚了吗?一定要想办法活着。”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褚涯意识模糊,只在不断的颠簸中,将这句话烙印在了脑海里。
第17章
垃圾场铁皮屋里,沈蜷蜷觉得口渴,便去墙边找出一个半旧的搪瓷杯搁在屋外。自己则穿着棉衣戴着棉帽蹲在门内,专心地看雨水在杯里慢慢汇聚。
等到杯里接满了雨水,他一口喝光,再躺回床上。那股看雨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他心里再次滋生起对福利院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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