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孙子柏收获了来西南的第一个经验教训——千万不要在冬季来西南。
不过深秋已经如此,只怕真正的冬日那才是世界末日一般的难熬,而且,他们还未到西南,那边的情况只会比这里恶劣百倍,由此很难想象将士们的日子过得会有多么艰难。
即便是在军营里,每年冻死饿死的士兵也不在少数。
事实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即便是走南闯北惯了的曾棠也觉得难捱,这还是在他有武功在身的情况下,所以不难想象孙子柏这个没有武功又养尊处优的小世子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一直前面开路的曾棠勒紧马缰忽然调转马头来到孙子柏身边,他在他面前掏出怀中的地图晃了晃,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去山神庙。”
一张口他就被灌了满口的寒风,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那个方向有一个破损多年没用的山神庙,眼见着风雪渐大,夜幕又降临,他们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夜,否则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出问题,况且再这样走下去他们的身体也吃不消,尤其是孙子柏。
孙子柏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放缓了脚步等到后面慢悠悠的宁大神走进。
“师父,山神庙!”
孙子柏朝着宁一剑大吼,一口夹雪冷风差点没把他嗓子眼都划破,太冷了,孙子柏人都麻了还是止不住的抽了口气。
三人之间的相处全靠孙子柏在维系,宁大神就是个透明人,什么都无所谓,他甚至一天到晚都懒得说一个字,他只是这么不紧不慢的跟在孙子柏他们身后,不参与任何话题,对路线也不发表意见,仿佛就算这两人决定过刀山下火海对他而言也无关紧要。
至于曾棠,孙子柏明显感觉到这人对他怀有敌意,想来应该是跟苏瑾言有关。
也情有可原,况且除了不待见孙子柏,曾棠尽职尽责,无论是带路还是准备物资他都没有任何差错,所以孙子柏对他的感官反而不错,他确实是个能力极强的人,而且他能将情感和本职工作完全分开,这已经是难得。
于是这几天下来除了孙子柏一个人在两边叭叭,其他两人都不怎么爱说话,一个比一个高冷。
而只要孙子柏也停止说话,那三人之间基本就是一片安静了。
此时宁大神悠然自得的骑在马背上,明明冷得要人命他却只是一身不厚不薄的衣服,衣摆在寒风中肆意摆动,仿佛随时会被撕碎,一个简单的草帽扣在头上,既遮住了风雪也挡住了他大半张脸,白发在他后背飘散着,被寒风卷着搅出肆意的模样,缠在他背后那把挺立的巨剑上,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江湖超凡的洒脱之感。
宁一剑斜眼看着孙子柏,随后又往口中灌了一口辛辣的酒,那脸上不仅没有丝毫被寒风蹂躏过的痕迹,反而红润中透着微微的醉意。
洒脱,畅意,好不逍遥,好不自在。
孙子柏嫉妒得滴血,别的不说,大神穿这么点衣服还逍遥自在,而他呢,穿的衣服得有人家五倍厚了还被冻成狗,瑟瑟发抖浑身僵直的死狗。
寒风肆意,夹雪带雨,三人一路艰难来到破旧多年的山神庙门前,所幸常有过路人在这里歇脚过夜,倒也没有彻底坍塌,还被简单维修过。
曾棠将浑身僵直的孙子柏扶下马,这才简单查看里面的情况。
这山神庙还算宽敞,空挡的一大片被用来栓马放东西,里面甚至还有不少残余的马料,除此之外地上铺着一些干草应该是用来睡觉的,还有不少干柴,残留的火堆,想来这些都是上一批在这里过夜之人留下的。
情况比想象着的还要好上许多。
宁大神随意找了一堆干草便坐下开始闭目养神,是不是灌一口酒,看起来倒更像是个酒鬼。
孙子柏缩在一边只觉得手脚有点不听使唤,曾棠很快点燃了火堆将火添得很旺,而后拿出提前买的烧鸡搭起简单的支架烤起来,又掏出些干粮分给宁大神和孙子柏。
等到孙子柏坐在火堆旁逐渐缓过来之后,他才将一个瓷瓶递到孙子柏面前。
“世子再擦些药吧,否则明日我们怕是很难继续上路。”
“活过来了。”孙子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接过药。
孙子柏也不客气,大腿内侧早就青一片紫一片的淤青不少,又破了皮,这两日全靠曾棠给的药在支撑着,而曾棠现在给的是让他擦冻伤的,孙子柏除了被冻坏的双手还有双脚也麻了,甚至耳朵上也出现了冻疮。
又红又疼又肿又痒。
好在赶路的时候疼麻了,倒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但是现在身体回暖之后反而有点不舒服了。
奇痒难耐,又热又疼。
“多谢,难怪瑾言把你推荐给我,真靠谱啊。”
孙子柏龇牙咧嘴的恭维,然后就当着他的面开始涂药,也不避讳,也不讲究,神奇的是竟也没有养尊处优公子哥的金贵矫情,曾棠的心底再次变得复杂。
事实上,他一开始确实超级看不惯孙子柏,即便从公子口中得知此人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混账离谱,但总归还是个养尊处优好色成性的浪荡子,瞧他这满嘴的花言巧语他实在不理解公子为什么会与这样的人相交,甚至不惜为他做出那样离谱的决定,然而服从公子的命令已然刻在曾棠的骨子里,他这辈子可以违背任何人的意愿唯独不会是苏瑾言的。
然而几天的时间接触下来,曾棠就算是对这人抱有再大的偏见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了。
孙子柏是娇贵,他没吃过一点苦,他身娇体弱,他皮肤白皙干净,他长得好,可他并不是不能吃苦的。
他一边抱怨着腿要断了一边却又夹紧马肚加快速度赶上曾棠的步伐;他一边叫嚷着大腿磨出血了可一边也从未开口让曾棠停下来休息片刻;他喊着寒风如刀要将他刀成碎片了,可他转头又问曾棠穿过这个郡两天够不够,不行就再快些……
很矛盾,曾棠对他逐渐从厌恶反感到迷惑,再到好奇,直到现在他已经再也没办法违心对他生出什么过分的恶感来,反而心底隐隐有些敬佩了。
他看到孙子柏为了赶路大腿被马鞍磨得惨不忍睹;也看到孙子柏与他一起狼吞虎咽的嚼着干冷的馒头;他看到他一边冷得瑟瑟发抖一边毫不犹豫的将身上的棉袍脱下丢给了路边两个娃娃乞丐,然后生生忍着十多里的寒风挺到下一个镇;他也看到他满嘴谎言嬉皮笑脸的逗得一个富商差点将女儿嫁给他,可转头他就把这富商坑得裤衩子都不剩,还顺便怂恿富商女儿篡位取而代之……
总之这人就是很矛盾,很奇怪,可相处久了又似乎觉得都在情理之中,这人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魔力。
“嘶,曾兄你这什么药,你莫不是故意害我?”
孙子柏忽然叫嚷着打断了曾棠的思绪,抬头就见孙子柏正在给脚上冻疮的地方抹药,他甚至毫无形象的翘着脚把那白花花的大脚伸到火堆上来翻烤。
“糟糕,没有知觉了这是。”
孙子柏皱着眉看着自己火上翻烤着的脚,真的,木了,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烫,难道真是冻废了?
可是抹上药再翻烤就火辣辣的疼,搁现代不会要截肢了吧?
曾棠只想翻白眼,而且哪有这么用药的,如此金贵的药三两下就被他霍霍了一半,曾棠赶紧冲过去解救下他手中剩余的药膏。
“我来帮你吧。”
孙子柏立马对他笑嘻嘻,“真贴心。”
曾棠:……
曾棠无语的接过药膏给他仔细涂上,伴随着轻轻的按摩,薄薄一层缓缓抹开,手法很是熟练的样子。
孙子柏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清凉传来,然后又痒又难受的感觉顿时就消失不见了。
感情他刚刚涂太多,这东西自带寒性啊,他还以为这双脚废了。
孙子柏在火堆旁缓了很久才重新感受到手脚的温度,这时候曾棠烤的鸡已经好了,孙子柏顿时狼吐虎咽,他还向宁大神要了一口酒,辣得他感觉心肺都着火了似的,很快脸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
要不怎么宁大神一路都在喝酒呢,感情还有这作用。
“只要能顺利离开高坡岭,我们最迟七日就能到达边陲的驻军镇。”
曾棠一边吃一边道。
他没去过边陲,但走南闯北什么地方都去过,从地图上也不难看出,穿过他们目前所在之地离边陲就很近了,而且还有一个好消息,只要绕过高坡岭,那边的风雪反而不会有那么大。
孙子柏咽下口中不太新鲜的烧鸡重重的点了点头,又在嘴里塞了一根牛肉干巴,很快腮帮子也酸了。
他来之前自然是做过攻略的,西南边陲线其实很长,从西到南是一段绵延几千里的长弧线,而老侯爷常年驻守此地,他并不在真正意义的边界处,而是在边陲中心位置的驻军镇。
因为多年驻军的关系,那里已经形成一个镇。
而驻军镇以西气候比较恶劣,不仅连绵的大山又高又陡,气温低,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被冰雪覆盖,环境恶劣。
但驻军镇以南气候就温和了许多,每年冬季确实也冷,却不及西边那么让人崩溃。
他们现在所在的高坡岭就是一个分界,一座高耸的大山将冰雪阻挡在西北面,所以只要他们能顺利穿过这里,往后的路可能会轻松不少。
这是希望的曙光啊,孙子柏狠狠点头。
“这鬼天气真是要命啊,再这么冷下去本世子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都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每年冬天都是如何熬过去的。”
孙子柏此刻无比怀念现代的空调暖气羽绒服。
曾棠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底暗了暗,“是啊,如此难熬又漫长的冬天,我们尚且如此,公子又该是如何呢?”
孙子柏脑中一下闪出那道单薄的身影,尤其是那冰冷的手温,即便还未到冬天他的手都如此,到了冬日又会是如何?况且他身体本就带着寒症,他的身体不仅比正常人差,他也比正常人畏寒。
他忽的正色看向曾棠,“你家公子的腿到底是因为什么毒才变成这样的?”
曾棠却诧异的看着他,他微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眼底全是复杂,“公子他……竟然连这些都告诉你了?”
自从当年逃离京城之后,公子对当年的事几乎闭口不谈,他们更是半个字都不敢在苏瑾言面前提,生怕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公子又萎靡下去,却是不知那样痛苦隐秘的事情苏瑾言都告诉了眼前这个人,曾棠不得不再次审视着眼前的孙子柏,不是因为他可能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而是出于自家公子的原因。
这个人,对于公子而言是不同的。
那些记忆别说亲身经历了的苏瑾言,就是曾棠也不愿意过多回想,实在是太怒太无力了,即便是现在想起来曾棠还是忍不住死死握紧拳头,只恨自己的无能没有保护好苏瑾言。
曾棠十岁就跟在苏瑾言身边,而那时候的苏瑾言只有六岁,当年的事苏瑾言从未跟他说起过,他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不少端倪,比如公子让他查了顺王与夫人的事,什么青梅竹马之类的,作为儿子的公子听到这些东西自然难堪,而且夫人对公子的冷淡曾棠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
那日是夫人的生辰,夫人久久未现身家主就让公子去请,可是公子却一去不复回,等到他们发现不对找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而后就听说公子犯了错家主暴怒将其关进了祠堂。
他们当时非常震惊,公子一向得家主重视,别说关祠堂就是责骂都是很少发生的事,更何况还是惹得家主如此大发雷霆。
他们焦急万分,然而祠堂是苏家重地,像曾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踏入,更何况那两天祠堂被苏家高手团团围住,谁也不能踏入半步,当时曾棠和巴淳几人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直到巴淳从一个好友那里得知家主对公子用了家法。
苏家的家法就是一个震慑之用,在他们的印象中就从未见过任何人受过家法,那是一条特制长鞭,别说一个不及十五的少年,就算是武功强大的壮汉挨上几鞭也是要命的,可公子却生生受了三十鞭,他们听到的时候只能祈祷家主不会武功力气不够大。
然而事实却是家主像是要把公子活活打死,他们进不了祠堂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他们只能去求家主,求夫人,求公子疼爱的二公子,叶珈公子。
然而家主连他们一起打,夫人更是闭门不见,据说夫人因为公子而一病不起,曾棠只能猜测公子的受罚可能与夫人有关,所以他拼了命硬闯也想求得夫人帮助。
然而结果却是曾棠差点死在夫人院里都没能见到夫人,无论他们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家主不准任何人探视,巴淳几人急得硬闯祠堂,结果最后差点连命都丢在祠堂。
他们当时的绝望和无助,现在想起来还让他有种窒息感,那种无力和绝望,曾棠只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体会了。
“整整三天,”曾棠双目发红,拳头不自觉握紧,“公子被抬出祠堂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他的尸体。”
公子浑身冰冷吓得他一连后退了两步。
少年哪里还有半分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双眼紧闭着躺在那里,面色惨白嘴角挂着血迹,公子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污,尤其后背惨不忍睹,他背上的血肉几乎与衣服粘连在了一起。
他四肢瘫软的垂下,露出的手臂上全都是莫名的青紫。
当时曾棠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直到家主身边的管事提醒他们苏瑾言已经被苏家除名,并且要求他们尽快离开苏家,离开京城,否则后果自负。
曾棠几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六神无主,这时候昏迷的苏瑾言忽然挣扎着醒来,然而那双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里那时候却只剩下一滩死水,不仅再也没了光彩,也毫无生气。
当时苏瑾言艰难的对他说,“曾棠,带我离开苏家,然后……你们离开京城,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还有叶珈,问他……”
当时曾棠双目通红,苏瑾言身边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睛,他们明白苏瑾言这是在交代遗言了,然而他们如何能放弃他?他们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苏瑾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苏瑾言对他们更好的人了。
他们最终离开了苏家,离开了苏城,匆匆离开,苏瑾言身上的伤只是草草处理,当时背上的衣服揭下来的时候曾棠浑身抖得厉害,公子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
临走之前公子最疼爱的叶珈公子犹豫了,他选择留在苏家,公子身边不少伺候的人也迟疑了,曾棠也不生气,他带着昏迷不醒的苏瑾言和巴淳等人一起离开了苏家。
然而他没想到,他们刚离开京城就遭到了黑衣人的追杀,他们措手不及当时就死了几个,好在最终拼死护住了苏瑾言,然而那时候的苏瑾言最需要的并非离开京城离开是非之地,而是大夫。
他需要大夫。
鞭伤虽然惨不忍睹,然而曾棠很快发现苏瑾言身上最致命的不是伤而是毒。
“公子中毒了,”曾棠眼底有恨也有疑惑,“很难想象那三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背上的鞭伤已经伤他如此,可公子身上的毒更是折磨得公子生不如死。”
曾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就算是公子在昏迷中毒发的时候也会被生生疼醒,浑身惨不忍睹的少年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让自己杀了他,他发了疯似的又抓又打,他像是完全没了理智,连身体上的伤也没了知觉一样,他疯狂伤人,用嘴撕扯,他胡乱伤人,也胡乱的伤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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