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物品。
他甚至羡慕那些时时刻刻出现在燕王身侧的物品,且控制不住地将自己这个会呼吸的大活人和那些死物比较。或许羡慕这个词有些太过温和,他甚至是嫉妒的。
嫉妒时时刻刻被燕王佩在身上的相识燕、嫉妒在他脖颈上绕了一圈的红色绳子、甚至嫉妒红绳下方沉甸甸地坠着的几枚铜钱。
指腹大的铜钱日复一日地垂在燕眠初的胸口,被妥帖地收进衣服当中紧贴着对方的皮肤。
小余厌恶人类,若是可以自己选择若是人世间真有来生他绝对不会选择为人,但活着就能看到面前的男人……小余垂下眸子,视线落在燕王的长靴上用金线绣着的滚边。
如果可以,他想做一个可以一直紧贴着燕王的东西,比如那把剑,比如他脖子上的红绳、比如那些铜钱。
燕眠初朝着他的方向靠近些许,疑惑又关切地看向他:“怎么了吗?”
小余抬起眼,他们的视线便在虚空中交汇,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让燕眠初一时间有些心惊,那是前两个世界的他鲜少会露出的眼神。
余昭里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孔中永远都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炽热的光,哪怕他死在燕眠初的面前时他眼中的火焰仍旧温暖明亮。于昭前期倒是死气沉沉的,但即便他还没遇到燕眠初还在被于家人磋磨时眼中却依旧存在着希望,那时候的于昭拼了命地学觉得等他考上大学离开家就可以摆脱自己的命运。
小余眼里却什么都没有,漆黑一片如同阴影和浓雾,仿佛随时都能将人给吞没进去,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燕眠初呼吸一窒,伸手扣住他的肩膀:“怎么了吗?”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他抓的有些紧,胸前坠着的铜钱似乎也蓦地开始滚烫发热,恍惚间甚至给了燕眠初一种自己会被铜钱烫伤的错觉。但他却并没在意这些,依旧专注地盯着小余:“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事情?还是……”。
他小心猜测着小余的反应,这个世界的他身体要比前一个世界好上太多,手抓的小余肩膀生疼。
小余慢慢回过神来,漆黑的眼中倒映出燕眠初的身影,燕眠初正目不转睛地紧张地盯着他看,仿佛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个的世界中只剩下了彼此的存在。
小余突然想起了这段时间的日常。
燕王近期事务繁忙,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但他每次途径小余的院子前时都会往里看上一眼。
倘若小余的房间仍旧亮着烛火,他便会轻轻叩几下门和小余搭几句话,燕眠初其实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和小余一样喜欢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做自己的事情,小余就更不用说了,和他说上十句他都未必能回答上一句。
尽管小余其实非常想和燕眠初多交流些什么,但他的性格使然根本无法大声地在燕眠初离开以前出声阻拦他,为此小余不知道在掌心掐出了多少道印子。燕眠初又一次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复,于是他终于缓了过来慢慢松开了手,小余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男人会轻轻拍拍他的头或肩膀,柔声告诉他自己还有事要先离开了,让小余好好休息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虽然那些夜晚都是小余为了等他硬逼着自己清醒的。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如果他再这样沉默下去燕眠初一定会马上离开的,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惴惴不安的视线重新与燕眠初的相交,那一瞬间蓦地又生出了无限勇气。
“……”。
他的声音非常细微,以至于燕眠初没能听清,但没等燕眠初发出疑问他便又强自镇定地将这句话重复了遍,声音沙哑却吐字清晰、
“如果我去集会,您会全程陪着我吗?”小余问。
走出那一步后就会发现……或许离开安全区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事情。
面前人的身边才是真正归属于他的安全区域。
他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会在面前人的身边得到绝对的庇护。
小余第一次这样向燕眠初发出询问, 准确来说这其实并不能说是问题了,这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请求和试探。
自他来到北境以来从没主动和燕眠初要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燕眠初主动提供的——又或者是燕眠初捕捉到了他的情绪给他送过来的。
就像他整日练的字,屋里的书本笔墨最初只具有装饰意味, 单纯地只是摆在那里图个好看, 小余搬进来后无意看到了这些东西, 傻愣愣地翻开书本照着上面的字“画”。
他连握笔都不懂, 但记忆里也有其他人写字的样子, 姿态僵硬地拿着笔一横一竖地画,又因为什么都不懂直接拿桌上的茶水去研墨, 最后将茶叶弄了一砚台弄的满桌满身都是。
这些事情刚好被燕眠初看到了,男人像是被他一脸墨渍的模样取悦到了般笑意吟吟地走了进来,小余呆呆地站在那里,男人并没有打他,而是牵着他的手找了个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 而后出屋打了盆水浸湿帕子一点一点把他给擦干净。
小余甚至还记得帕子的温度,暖洋洋的,北境天寒,燕眠初特意调了盆温水。
他像是整个人都浸泡在了那阵温暖当中,像是被温水包裹住全身, 如同一条真正的鱼儿一般舒适惬意地吐着泡泡,等他重新回过神时屋里的狼藉已经被男人彻底收拾干净了,手脚麻利的根本不像是那个平时总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打着呵欠的人。
然后他又被人牵了出去, 被按在桌前被握住手掌,被教着如何一笔一划地写出对方的名字。
他写的很认真, 屋里的纸很快就不够用了,小余仍旧不开口要, 他只沉默着将自己的字缩到最小,连用过的纸张缝隙中都被熟悉的字给填满。
燕眠初又看到了,于是第二日他的桌上便多了厚厚的一沓新纸,柔软又散发着芳香。
他什么都不开口,但燕眠初每次都能敏锐地察觉到,甚至连吃饭时不自觉的偏好都能被准确地捕捉到,而后膳房送来的菜肴里便会不知不觉间多了或少了一样东西。
他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被对方包容着甚至是宠爱着,在这样的日子重复了许多遍后,他终于因为对方的繁忙意识到自己不能总是这样被动地等待着燕眠初的到来——就像他小时候和母亲一直生活着的那个院子,院里关满了被雍帝逼疯的男男女女,有的整日对着狭小的窗户哀鸣嘶吼,祈祷着哪日那个绝情的男人路过这间院子时能听到声音善心大发走进来看他们一眼。
他不想也陷入那种只能无力等待的境地,于是像是蜗牛伸出了触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燕眠初沉默了会儿,长臂一伸将他揽进了怀里,小余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鼻尖被那两枚铜钱硌的生疼,却也能感受到他的胸膛随着说话微微起伏。
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语调之中满是愉悦:“好,一直都陪着你。”
由于本次前来集会的部落实在太多,集会的时间甚至延长到了整整三日,那尔勒苏也知道了小余要出门的消息,险些惊的原地翻了个跟头,二话不说当天晚上就拖来了满满一大箱子的衣服。
那尔勒苏要稍稍比小余高上一些,身形也要比小余健硕上一点点,小余的衣服多是大雍人常穿的风格款式,只看版型便觉得肃穆又端庄。那尔勒苏拿来的却都是他自己的衣服,都是没穿过的准备今年过冬时穿的新衣,声线高昂地怂恿着小余从里面挑几件。
平日里在房间中倒不觉得有什么,穿到外面便格外注目惹眼,小余肯定不希望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被一众视线盯着议论,虽然他跟在燕王的身侧这些事情无法避免。
小余最开始对此有些抗拒,尽管知道对方是好意但他对这种好意仍旧有些难以适从,不过那尔勒苏轻飘飘地一句“燕王当日也会穿上我们北境特有的服装”便将他的抵触给彻底打散了,他也想在各种方面都变得与燕眠初更相配上一些。
那尔勒苏的衣服稍有些大,临时改动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室外温度本来就低,宽松一些倒正好在里面多加件保暖的衣服。
在怕冷这方面小余倒是与燕眠初如出一辙,还好现在北境没到最冷的时刻,否则这两人站在一处定然裹得一个比一个圆润。
北境人以游牧狩猎为生,衣食住行方面远比不得大雍精细,小余在大雍时见惯了花花绿绿的各色服饰,到了北境才发现这片土地上的人穿的一个比一个单调简单。
造成这些的原因有很多,生长的植物品种比较单一,能用来萃取颜色的植物和矿石本就不多、染色晾晒的周期太长、游牧部落的居处不定皮毛不如绸缎好上色等等等等,以至于大雍的布料在这边的价格一直都非常高昂,且颜色越鲜艳的售价越高。
北境地区部落众多,规模稍大些的部落都有其特有的服装款式,中央部落的原身鞑鞳部落便常以红白褐色搭配服装,在燕眠初成为新王后这一方面倒没怎么改动,只是让黑色的面积更大了些。
小余仔细问过燕眠初会穿的衣服,不着痕迹选了身和他最搭的一件。
大集会持续整整三日,各部落需提前向燕王部落申请报备自己需要占用的空间面积,交易地区以“田”字的形状被分为四块,每个地区都规定了可以售卖的物品。
虽然名义上是以部落为单位报名的,但集会其实并不制止寻常的北境散户——你家里有多余的东西也可以拿到这里交换。只是大部分的摆摊散户都是中央部落或准备今年在中央部落过冬的北境人,毕竟其他部落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已经非常不易了,燕眠初并不制止他们借着这个机会赚些东西。
北境人有独属于他们的专用的计时方式,当日清晨天色未亮远方便遥遥传来一声由人模拟出的兽类嚎叫声,集会的开始时间非常之早,随着三下锣声敲响正式宣告集会拉开序幕。
燕眠初倒没第一时间带着小余过去。
集会开始的时间非常之早,早到甚至可以刷新燕眠初的早起记录,且通常第一日进行的都是些部落之间的大规模交易,有些部落甚至根本不会将东西摆出来太多,又或者是早就提前和其他部落联系好、只是借着燕王的地方完成交易验货的过程。
上午基本没有什么好逛的东西,还不如让小余在屋里多睡上几个时辰,只是燕眠初自己却要打着呵欠坐在主位之上听几个大型部落的负责人闲谈些废话,听得他头晕脑胀仗着其他人看不见开着系统神游天外。
能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都是北境的重要人物,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直接决定了这片草原上的北境人的未来,这些人中又以燕眠初为首,所以也可以说这些部落都是燕王的势力。集会的负责人早在前几日就提前到达了燕王部落,该汇报该咨询的事情早在日前便已经全部商谈完毕了,现在坐在这里无非是些无实意的闲谈,在燕眠初看来颇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他神情散漫地窝在椅中,手指打着圈儿地绕着相识燕的剑穗玩。
日头渐起温度升高,屋檐上的积雪隐隐生出融化的迹象,圆润的水珠颤动着在檐下凝成小小的一滴。现在尚还是液体的形态,到了夜里凉风一吹就被冻成小小的冰珠、甚至汇成尖锐的冰溜了。
燕王的地盘上能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杀人越货的风险被彻底抹去——当然,仅限于在中央部落之中,离开这片区域后会发生的事情就不是燕眠初能管的过来的了。
不过在燕眠初成为这片土地的君主后部落间的屠杀频率迅速减少,无论多么小心多么警戒,草原上没有任何隐秘能瞒的过燕王的眼睛,闹的太大很容易引来燕王的注意让整个部落布鞑鞳部落的后尘。
几个负责人闲聊完毕开始步入正题,从马匹的价值到来年的牧草分配吵的热火连天,刚刚还和善温柔的各部落负责人转瞬就变了张面庞。北境草原上最大的那条河流两侧聚集了无数部落,大雍的村民会因为农牧灌溉抢水引发械斗,北境部落同样会因为游牧的范围产生冲突。
燕王部落内严禁私下争斗,北境人好斗易怒体格壮硕,情绪上来时打死几个人都是常有的事情,为此燕眠初专门让人在部落中建设了几个演武台,真的想打可以在负责人的见证下签下生死状去擂台格斗,否则一经发现便会被抓走充当苦力状况凄惨。
燕眠初看了看时间,终于站起了身回院去叫小余。
小余已经在屋中等了他好一段时间了,自他来到北境至今就没怎么离开过这间院子,更不用说是和喜欢的人一同出门逛街了,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他早早就将自己收拾完毕,等了许久却仍旧不见燕王的身影,他垂着眸子安静地看着房门的方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门去找人问问时刚好等来了燕眠初的身影。
这个世界的小余总给人一种格外脆弱无辜的感觉,像幼鹿像白兔像任何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刚刚走进屋里的燕眠初,下唇也因为紧张焦躁在不自觉间被他咬的通红。
阳光透过大开的房门在地上匡出一片明亮的区域,燕眠初正站在门口的位置弯眸看他,过于明亮的光线下隐约可见空中的浮尘。小余的脚步顿了顿,想扑向燕眠初的方向,又像是畏惧阳光一样犹豫着没能挪动步子。
阳光与阴影在他们之间绘出了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燕眠初等了一会儿,似是在观察小余身上的衣物。
除了极少数的个别例外,大多北境人都不会选择过于明艳炽烈的红,他们的服饰更加偏向于赭红锈红一类的颜色,右衽大襟长袍长袖,衣角领口一圈厚重的毛边。北境人的身上常常有许多繁复的装饰,就像那尔图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从不离身的猛兽尖牙、那尔勒苏的蜜蜡珊瑚编织长穗等等。
小余的身上却非常简单,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看上去朴素极了。
燕眠初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给他多添置一些东西。
他冲着小余招了招手,就见少年有些迷茫地朝着他的方向微靠了几步,燕眠初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用力地向自己的方向一扯,转眼间小余就被他拽出阴影拽到了他的身前与他一同站在阳光之中。
小余像是被他给吓到了,下意识地条件反射就要挣扎,不过手才刚刚抬起就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故又冷静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由燕眠初打量。纤长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了片小小的阴影,像把小扇子般不安地轻轻颤动着。
冬日午后的阳光并不炽热,沐浴在阳光之下只会让他觉得明媚温暖,像是在赭红的衣袍外面罩了层微光织成的大衣。他常年体虚又曾身负剧毒,即便来到北境经过了极为精心的调养但却还是身形瘦削手腕纤细,燕眠初的手背轻轻划过小余的脸颊,那一瞬间小余甚至觉得他是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他在生出这个想法的一刹那心脏便开始狂跳起来,可惜最终……燕眠初只是捻了捻他衣服的厚度。
燕王似乎对这身外表美丽的袍子的御寒能力有些怀疑,转眼小余又被塞进了件宽大的皮质大氅之中从头到脚都被裹了个严严实实,那些暗戳戳的全是小心思的衣料花纹配饰等等全部都被厚重的狐裘掩盖,外人一点都看不到了。
小余只能气鼓鼓地盯着颈侧的绒毛看。
燕眠初握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向外面走。
“商会摊位上货物最多最全的时间通常在下午,日头还未落下但天色已经稍显昏暗的时候”,他轻声给小余解释着:“有些部落提前就联系好了买方,东西根本不会往摊位上摆,毕竟那才是他们交易的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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