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延顿了顿:“玉州,玉州忘性大,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朕的。”
“是啊,他还什么都不懂呢。”文川喘息一声,“但还是,请陛下三思。”
话题太过沉重,时延也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叹了口气:“你还有想见的人吗?漆麟,同僚,或者,符心?”
文川摇头:“见了他们,反倒惹他们伤神,若陛下今日不来,臣也是不打算见您的,臣自幼便孑然一身,幸得陛下与漆麟两位好友,算是人生幸事。最后的日子,让臣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走吧。”
他略过了符心,眼尾却垂下,他的生活,前二十年都是一成不变,后来随着大军戍边,陪着时延登基,然后,遇到符心。
所有发生的事情就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他眼前闪过,随后他渐渐闭上了眼睛。时延的呼吸重了一些,立刻叫来了守在外面的院首。
院首急忙上前,却发现文川只是睡着了。
“如今能睡着,对文相来说,已经是好事了。”院首回答说。
“你近日就住在相府吧,若有什么变故,随时进宫来报。”
院首明白,文相的大限就是这两日了,自然是要时刻守着。
时延走出死气沉沉的房间,玉州坐在一旁的台阶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管家陪在他的身边,也是哭。
天上高悬一轮明月,本应该是月圆人团圆的日子,这里却马上就要演一出生离死别。
他走到玉州的面前,玉州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脸上的泪一直没干,时延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刚擦完,又是一串泪珠掉下来:“时延,我不想他死,可是我……”
玉州哭得撕心裂肺:“容叔他们说可以把我剁了炖汤给他喝了,把整棵人参都给他吃他就能好,可是,可是我不想,我还没有做够人……”
“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玉州,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有负担,况且,文相要是知道你是这么救他的,他肯定也不愿意活的。”
玉州摇头:“我不是个好人参,我不想给小枣我的心头血,我不想把自己的本体给文川吃,我不是个好妖精,呜呜呜。”
时延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来,像是抱小孩子那样的姿势:“玉州,冷静一点。”
玉州抱住他的脖子,从相府门口一直哭回了宫里。
“时延,我是不是要去把这件事告诉符心。”玉州本来哭累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清醒。
“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时延的手指落在他有些肿胀的眼睛上,“天地之大,你怎么找他。”
玉州拿开他的手,盘腿坐起来,闭上眼睛,从变回人形之后他记得符心的话,在学习之余他也有修炼,他害怕再发生那次的事情,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还被伤到现了原型,真是丢了妖精的脸。
他尝试着去感应符心的灵气,以为要找不到的时候,才发现符心的灵气一点没有远离,他还在京城!
玉州睁开眼睛:“符心还在京城,但没有靠近相府,我要去找他。”
时延看了一眼天色:“太晚了,明天再去,先睡觉。”
玉州根本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熬了一夜,起床的时候眼睛还是肿,还有些乌青。
时延早起的时候玉州也醒了,他跟时延说了今天要去找符心,让他跟曾嬷嬷请假,他也不打算带着小枣,自己一个人会方便一些。
小枣帮他换上了常服,又问他:“真的不需要我陪着你吗?”
玉州点头:“我今天有事,也跟时延说过了。”
小枣嗯了一声,既然陛下都知道了,应该是会派暗卫贴身保护他的。
玉州出宫之后,顺着他跟符心的感应,出了京城,走到了城郊,他感觉到了身后有人,玉州站在原地:“你们是时延派来保护我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
“那我现在要到目的地了,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就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之后,一头扎进了山里。
“符心!”玉州大声喊。
没一会儿,一只狐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原本白色的毛因为沾了土,已经变成棕色,他口吐人言:“你来做什么?”
“你怎么没跟他们走?”
“要你管?”符心很不耐烦,他回雾鸣山待了两日之后,还是放心不下,又回了京城,但相府每个角落都像是有人守着,他竟然不能用原型进去,但要是变成人形的话,他就更进不去了,所以只能在相府周围,又怕有人抓他,所以他平日里基本都在这里等着。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玉州的声音里又带着些哭腔,“太医说,文川要死了,就是这两天了。”
符心的前爪动了动:“你说什么?”
玉州说:“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说他听见了容叔他们说话,他们说了你要救他就是逆天而为,所以他才会赶你走……”
符心从狐狸变回人形,看着玉州:“容叔他们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玉州摇头:“我不知道,可是他都要死了,你也不回去看看他吗?”
就在玉州刚说完,跟在他身边的影卫现了形,走到玉州的面前:“君后,刚刚收到消息,文相,文相已经不行了。”
玉州焦急地看着符心:“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能把你带进相府。”
符心看着那几个影卫:“你们去旁边等着。”
玉州也跟着点头。
符心不放心他们,又在两个人之间设了结界。
“你要做什么?”玉州觉得有些不妙。
“你还记得我帮你取心头血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
玉州点头,但是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个。
“现在需要你帮我了。”符心从怀里掏出一把刀,玉州看着这刀的材质,是雾鸣山的那头狼王的最锋利的那颗牙做成的。
“你把狼王杀了?”
符心摇头:“不是,这是我跟他的交易。”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近来有没有好好修炼。”
玉州点头,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达到了符心的要求。
符心把那把刀递给玉州:“拿着这把刀,把我的妖丹剖出来。”
第35章
玉州被他这话吓得手都抖了, 那把狼牙刀他没接住,掉在了地上:“你疯了!你不是说你的妖丹很重要,剖了你怎么活?”
符心却是比他冷静:“那我问你, 要是你的时延马上就要死了, 让你跳进锅里给他熬药, 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了。”玉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他才想起,昨夜他才跟时延说, 他太自私不愿意救文川。
看到他的表情,符心行中就有了答案:“这是之前你答应我的, 玉州, 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符心已经盘腿坐下,在坐下之前, 他学着从前石磊的样子,把他们这一块小小的地方设了一个结界。
玉州还是有些犹豫:“要不你找别人吧, 我不敢,我怕伤到你。”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地学法术, 怕自己做不好,让符心出什么意外。
符心摇头:“我没时间了, 你快一点 ,寄青等不了那么久。”
玉州这才从地上捡起那把狼牙刀,他的手还有些抖:“符心,我会不会伤到你?虽然我有在修炼, 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好……”
符心说:“按照我说的做。”
玉州也不再犹豫, 定了定心神,握紧了那把刀:“符心,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剖吗?”
他竟然还有心思笑:“不然我怕你剖错地方。”
玉州不知道剖妖丹和取心头血到底哪一个更疼,又想要是榕树知道他们做了这些事情,肯定会提着他们的耳朵骂的。
“专心一点。”符心说。
玉州赶紧稳住心神,拿刀的手紧了紧,符心已经进入了状态,玉州凝聚灵力,往手上的刀上汇聚。
那刀似乎是伸出了爪牙,朝着符心的丹田处去,符心自然也看到了:“玉州,汇聚所有的灵力。”
玉州照做,那狼牙刀伸出的刀气已经破开了符心的丹田,他听到了符心倒吸凉气的声音,他的鼻头一痒,眼眶也发涩。
符心感受了自己的妖丹正一点点被剥离,他好像没有感受到疼痛,有的只是得偿所愿的畅快。
玉州是第一次看到妖精的妖丹,圆润晶莹,散发着一点点的光,他看着妖丹从符心的体内出来,慢慢地飘到两个人的中间。
符心的面色变得苍白,丹田处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裳,而且那血像是停不下来,玉州赶紧用手里的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血流而出。
他把手放在符心的前面,滴落的血落在符心的嘴里,他不再流血,但面色依旧苍白。
缓过来之后,符心收了妖丹,却维持不了原型了。
他变回了狐狸,玉州抱着他,他腹部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毛,白毛上的红色,很是刺眼。
符心从玉州的身上下来,他只是看了一眼玉州,随后头也不回地往京城里跑,玉州追不上他,只能让影卫带着他走。
符心走到相府前,门房的人一脸悲切,正在准备挂上白灯笼,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随时注意相府周围,符心就走进了相府里。
他进去好一会儿,门房的人才发现,在地上出现了一串带血的动物脚印。
相府里所有人都一脸悲戚,符心很快就走到了文川的卧房,管家正跪在房间外面,哭声一片。
文川早已经把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间,自己感受着身体里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
原来临死前是这样的感觉,他只在昨日见了玉州和陛下,也算是做了告别。
只是没见到符心,文川想起当时赶他走的时候,他受伤的眼神文川不敢看,害怕自己心软,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眼里的光渐渐散开,随后慢慢闭上。
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很久以后,文川睁开了眼睛,他的床边站了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来了?”文川说。
符心点了点头,走到他的面前,在床边坐下,偏头看他:“大人好狠的心。赶我走,不许我靠近相府。”
文川抬手都有些费劲,最后把手放在符心的头顶,像从前一样轻轻摸了摸:“你这会儿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为什么要赶我走?大人喜欢过我吗?”
文川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想起了初见的时候,符心站在一个买烧鸡的摊子前面,没有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当时的文川坐在烧鸡摊子对面的酒楼上,临窗而坐,恰巧把这一幕看在眼底。
当时的符心身形好像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大,甚至看起来还有些瘦弱,烧鸡小摊的老板想赶他走,文川朝身边的人说了句话,便有人下去为符心买了一只烧鸡。
文川撑着头靠在窗边,看他风卷残云一般啃完了一只烧鸡,才眼神迷茫地往四处看,很快就看到了文川,他的眼里迸发出了一种叫做惊喜的情绪,想上来跟文川说话,却被文川的护卫拦了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文川好像记不清了,只是符心就这样留在了他的身边,到如今,好像已经三年了。
文川回过神,看着他:“我当然,很喜欢你啊。”
“大人的喜欢,跟我的喜欢是一样的吗?”符心轻声问。
“当然。”文川知道自己可能马上就要跟他永别了,有些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可是,你对我是哪种喜欢呢?”
符心抬起头,在他的唇上吻了吻。
文川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唇:“可是我记得,你跟玉州说过,我并不是你的恩人,是你恩人的人,是我的先祖,我当时很不开心。”
符心却朝他摇头:“来你身边之前,我确实觉得我是来报恩,但后来,就不再是报恩了。”
他深深地看着文川:“是心之所向。”
他跟在文川身边很久,学东西很快,比玉州那个二傻子会的东西多多了。
文川深吸了一口气:“好。”
符心抬起头,有些吃力地吻他,文川没有推拒,抬起手搂住他的脖颈,人之将死,幻境之中也想抛开一切享受一次。
符心的吻很用力,似乎是想把文川吞吃入腹,在文川反应过来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喉管滑进他的身体里,他感觉到自己面上一阵湿热,抬眼看,是符心的眼泪。
“别哭,也别再去找我的转世了。”他们呼吸相闻,文川说出的却是极其残忍的话。
这时一道惊雷落下,文川轻轻颤了颤,符心的手落在他的脖颈上:“睡吧,醒来就好了。”
文川渐渐失去了意识,陷入沉眠。
玉州赶回相府的时候,正好遇到到时延的圣驾,玉州跑到时延的跟前,时延见到看他衣裳上沾染着的血迹,玉州赶紧解释:“不是我的血,是符心的。”
“你们打起来了?”时延拉起玉州的手看了看。
玉州摇头:“这会儿我不能跟你细说,一会儿回去再告诉你。”
他们刚走进相府,天上便落下了惊雷,随之而来的就是倾盆大雨,相府里乱成一团,失去了主心骨,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管家看到时延,连忙过来行礼,时延抬手:“谁在里面伺候?”
管家没止住眼泪:“相爷,相爷说想体面一点,不让在里面伺候,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相爷现在如何了……”想到刚刚的惊雷,这会儿的暴雨,管家哭得更伤心了。
似乎是上天都知道了相爷的离世,此刻的大雨也是上天的哀鸣。
时延深吸了一口气,对管家说:“开门。”
管家推开门,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才看到另一侧的窗开着,但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在出去的时候,相爷的房间里是没有开过窗的:“这……”
玉州走到床边,看到从窗边一直滴到床边的血迹,还有躺在文川身边,白毛被染红的狐狸,他挡住管家的视线:“我有些话想跟他说,你先出去。”
管家自然不能不听玉州的话,他想去看看床上文川的情况,但陛下和君后死死地挡住了床,管家只能起身离去。
时延去关上了窗,玉州抱起床边的狐狸,发现他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符心,符心。”
符心强撑着睁开了眼睛,看到是玉州后又缓缓闭上,虽然玉州在刚刚给他喝了血,但他刚才强撑着人形,已经是强弩之末,玉州想了想,找到一边的水壶,削了几根头发,入水后发丝就变成了人参须。
他捏着符心狐狸的吻部,把参汤给他灌了下去,又看到太医的药箱,找了一张布给他把受伤的腹部包扎起来。
随后才去看躺着的文川,他的气色是从未见过的好,两颊有红晕,面色不再苍白,呼吸很平稳,似乎是所有的沉疴都离他而去了。
时延也看到了,他看向玉州:“你们做了什么?”
玉州这才说:“符心,他剖了自己的妖丹……现在他的妖丹在文川的身上。”玉州抽噎了一声,“他,他可能永远都变不回人形了,没有妖丹,他就是个普通的狐狸,会生老病死。”
时延看着玉州身上的血迹:“是你帮他剖的?”
玉州点头,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早夭是文相的命格,符心要想救他,就是逆天改命,但天道并不好糊弄,所以符心只能选择一命换一命,用自己,来换文川,刚才的惊雷和暴雨,是天道对他们的警告。
玉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没做对,也不知道文川醒来之后会不会恨自己,也不知道符心他会不会后悔,用自己永生的机会,换取文川安稳康健的一生。
第36章
文川醒来的时候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沉眠,他还在想是不是死了之后身体都轻飘飘的。
他的耳边有些小声呜咽的声音,难道是黄泉路上, 还有跟人间难舍难分的人吗?
文川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玉州在他身边, 哭得像桃子的眼睛。
见他醒来,玉州揉眼睛, 抽抽搭搭地说:“你醒了。”
“玉州?”文川出声,却不是从前那样的细如蚊蝇的声音, 反而是中气十足,他立刻坐起身, 看到的是睡在他身侧, 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的一只白狐。
时延本来想等到文川苏醒,但行中说有来自边关的急奏, 只能回宫,本想把玉州一起带回宫, 但玉州看着睡在一起的符心和文川,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这里, 他要对文川坦白,时延犟不过他, 只能把人留下,随后又传旨让小枣出宫来陪他。
文川不可置信地看着玉州:“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同往常已经很不一样了,这仿佛是一具新的身体,从前所有不适全都烟消云散, 他甚至比玉州还要精神:“玉州, 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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