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小船几乎是瞬间便随着湍急的水流落下,船身剧烈摇晃,险些倾覆。
好在船底早就放满了压舱的货物,而青蚨和萧君泽,则早就及时拉住了船柱上的纤绳,不让自己跌下船去。
但萧衍便没这么好运道了。
虽然他身手不凡,但事发得太突然,他手中毫无凭依,几乎是瞬间就被甩下船去,好在他反应敏捷,慌而不乱,及时抓住了船舷,哪怕被激流冲得无法呼吸,也没有丝毫放松。
小溪本就在淮水之则,小船顺着激流涌入大河,水势瞬间平缓,萧衍重重咳出呛在胸间的水珠,呼吸急促,惊魂未定,狼狈地喘了口气。
这时,朝阳升起,一道阴影投下,笼罩了这位刚刚死里逃生的大将军。
萧衍抬起头,满是水雾的眼前缓缓清晰。
“萧将军,嗯,这么称呼,太生分了,咱们同宗同族,按辈分,我当叫一声,堂兄,”少年笑容纯洁灿烂,宛如旭日朝阳,在船舷上蹲下身,“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在那里等死吧?”
萧衍神色瞬间无比精彩,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瞬间明白,少年先前的示弱,都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罢了,一时之间,惊怒非常。
但到底是后世的枭雄,他强忍下心中怒火,让语气保持平静:“是你在堤坝上做了手脚?”
“正是,”萧君泽微笑伸出手,示意要拉他上来,“如今,你落在小弟手里了。”
萧君泽神色复杂无比,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少年,沉默半晌,终是伸出手,握住那纤细的手掌。
许玦在船舱里瑟瑟发抖,有些惊恐地问正在撑船的青蚨:“青总管,殿下,殿下为什么还要救那萧衍啊?”
青蚨沉默了一下,做厉声道:“不该你问的事,休问!”
许玦于是噤声。
许玦是真的不理解,为何小殿下会将那位大将军救上舟船。
他自负武勇,但也是真没有能力在不伤及小殿下的情况下,能战胜这武艺高强的猛将,小殿下这种行为,在他眼中,就和把一只落水的猛虎救上船来,没什么两样。
但萧衍上船之后,只是解下衣袍,将水拧干,散去头冠,便坐在船头沉思,并未再多说。
只是随着太阳升起,这日头便渐渐大了,艳阳照下,夏日轻薄的衣袍很快便干了,他略微整理了自己的仪表,这才缓缓走入船舱,缓缓跪坐在少年对面。
萧君泽正坐在软垫上看书,见萧衍进来,放下书卷,微笑道:“堂兄倒是沉得住气,我本以为拉你上来,你便会以我为质,让青蚨将船靠岸呢。”
萧衍沉稳答道:“殿下既然敢救在下,必是有所依仗,若我真敢以你为质,怕是要落得那姜左一个下场。”
他坐在船头时,便将临海王这一年来的行事统统回忆了一遍,越想越是心惊,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个典签能拿捏住这位心智如妖的小怪物,怕是他一入王府,临海王就为他准备好了死法;再想想因为典签送来消息而被他用来杀鸡儆猴的钟离郡守——怕也是临海王的借刀杀人之计。
这样一个玩弄人心于指掌之间的少年,怎么可能毫无依仗就将他救起?
他若是如对方预料那般,以其为质,怕也是见不到正午的太阳。
萧君泽微微一笑:“不错,堂兄果然晓轻重、知进退,将来这南朝天下,必是堂兄的。”
萧衍眸光一暗,摇头道:“在下虽有问鼎之心,也不过是午夜梦回时,一点妄想罢了,倒是临海王您,若是愿意,略略耗费些许心力,才是真正能问鼎天下,一统南北之人。”
萧君泽拿起茶碗,轻饮一口,淡定道:“吹捧的话,便到这吧,我的要求很简单,放你回去,你回头做大索江南之态,担了走失临海王这个责,勿要寻我,便算与我结个善缘。”
萧衍沉声道:“若是如此,西昌侯必然问罪于我。”
萧君泽知道对方这是在讨价还价,但也懒得和他争:“你便说结不结吧。”
不结的话,这位梁武帝,就得吃点苦头了。
萧衍沉默数息,轻叹道:“如此缘分,不该错过,有幸识君真面,是萧某的福气。”
见他如此稳健,萧君泽略有遗憾,调侃道:“将军啊,你错过一个名留青史的机会。”
萧衍听懂其中深意,摇头道:“萧某春秋正盛,将来有大把时光著于青史之间,不急于此刻。”
萧君泽点点头:“也罢,那我便不送了,将军,天长地久,咱们山水有相逢。”
萧衍正色道:“若殿下有君临天下之意,萧某愿为前驱。”
“萧将君啊,”萧君泽眸光清澈而温柔,他说,“不要轻易对我许诺,我可是会当真的。”
“末将也非背信之人,更何况,无论如何,先前你对我有不杀之恩,”萧衍肃然道,“若有一日殿下登基,这天于你,也不过操弄开指掌,非凡人能敌也。”
这时,小船已经靠岸。
萧君泽目送着这位将军离开,低下头,将桌上手枪收起。
他一手托着头,把玩着手上的弹壳,面色失落。
这萧衍太怂了,他本来都已经想好打哪里可以留他一命,再徒手帮他抠子弹,再用酒精洒伤口消毒,羊肠线缝合疗伤,把他带回山寨,在床上给他一顿PUA,给他留下不可磨灭印象,对主上心怀畏惧后,再放他走。
至于说会不会打到动脉大出血、感染而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都已经留手了,是他自己要死的!
剧本都写了那么长,结果主演居然不演了!
行吧,他也不是个非要强求的人,人家若不是真心按剧本本色出演,那演出的剧情就不对味了。
剧本就先留着,下次再找个有男主之资的来出演。
下船之后,萧衍立于岸边许久,看着那小船孤帆远去,略微放松了精神,这才发现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
然而那对清澈灵秀的眼眸,却依然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从未见过那样温柔干净的眼睛,也没见过这样凶狠毒辣的人。
临海王眼里是没有任何杀意的,那对眼睛里,清澈中带着一点期盼与等待,仿佛就像在期待一幅将要打开的名画,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未将自己当成一个人!
见那小船已经完全消失在河面,他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回去就说,临海王是遇到意外,堤坝溃决,在淮河里失踪了,沿河找找有没有尸体,就行了。
西昌侯本也不是非萧昭泽不可,一个傀儡而已,是不是本人都没关系。
只是……
他凝视着远方,有种预感,自己迟早还会再遇到他。
到时绝对不能有任何给他开口的机会,一定要全力以赴,重兵围杀!若是杀不死,那投降的速度一定要快,绝不能让他有反悔的机会!
顺淮河而下五十里,有一处小港,是青蚨和许琛早就约好的地方。
许琛已经在码头等候多时,其它的军卒已经被他打发回去,这里山匪已经被清缴完毕,只剩下十几间房子和院子,还有一间放着粟米和几个农具的库房,外加几亩开出不久的山间旱地。
这是一处非常荒僻的山寨,零零落落的泥草屋,最大的房间也不过两米多的长宽,门户中是潮湿的泥地、床板铺着带着新鲜霉味的稻草,昏暗的房门只有一个可以支起来的小窗,泥地上还在一滩血迹,大群蚂蚁苍蝇正在已经乌黑的血泥上来来回回。
萧君泽从穿过来,便是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做为一个现代人,他最低的住宿要求是干净、整洁,但如今看来,在这个时代,提这种要求不止是过分,而且是非常过分。
“今晚咱们还是去船上睡吧。”萧君泽果断做下决定。
“不可,”青蚨劝道,“殿下,如今已是七月,正是雨季,河畔随时会遇大水,十分凶险,还是先将就一下吧。再者,咱们船上有被褥、熏香,拿过来把这房间略做收拾,也能将就着住。”
萧君泽觉得有道理,只能同意。
然后当晚就被跳蚤咬了三个指甲盖大小的疙瘩!
“不行,咱们需要人,这地方必须修缮!”萧君泽顶着一头乱发果断道,“我记得周围还有一波水匪,头领那个叫‘魏行之’对不对?”
许琛劝道:“殿下,咱们现在就我和阿兄两人,那水匪有几十人,咱们实在是不占优啊!”
萧君泽淡定道:“咱们又不是去剿匪,只要寻些人前来修缮建宅便好,不用杀他们。再说了,你也说如今已是七月,淮河涨水就在眼前,他们也必是要寻些合适的地方,靠岸躲避雨季,咱们这地方,不是正好么?”
许家兄弟还是有些担心,但见临海王坚持,便同意了。
但两人都提高了警惕。
萧君泽微微一叹,他本是想写封信,让两兄弟去萧衍那里找些事做,但现在看来,得缓一缓,这身边实在是离不开人啊。
魏氏的那一群水匪并不难找,或者说,他们就在淮河上一个叫邵阳洲的江心小岛上,岛上芦苇丰茂,利于小船藏身,本身也是周围盗匪们交易销赃的地方,这才是两兄弟同意过来的原因。
听许琛说,这里交易还很公道,有口皆碑,想是有什么大族帮着销赃,所以周围的山匪水匪都默认了这小小的水匪势力范围。
当然,周围的小船上,都是小生意,要做大生意,得等他们的头头魏行之来。
所以,当见到这位水匪头子时,两船上的人马都有些惊讶。
魏行之和萧君泽面面相觑。
下一秒,萧君泽笑容灿烂起来:“好久不见啊,魏真人。”
知善而行之,早该想到的。
魏知善也头痛:“小殿下,萧将军可是在找你啊。”
“我知道,”萧君泽淡定点头,“所以,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姜左的?”
魏知善搓了搓手,迟疑道:“想,但这不够让我冒险收留你。”
萧君泽大方道:“收留我一天,这总可以吧?”
“成!”魏知善非常满意,一口答应。
第17章 新的卡牌
魏知善是先前那位典签姜左找来的大夫,有一手不错的金针之术,帮着他减缓了不少病痛。
当然,这是有代价的,她后来伪造证件,带走了姜左的尸体,并将其拆的七零八落。
萧君泽当时一眼便识破了她的谎言,魏知善也发现了有些诡异之处,但两人都十分默契,没有说出来,当时魏知善便离开了,但重新相遇,是在水匪之地,估计是两人都没想到的。
上了船,想知道真相的魏知善殷勤地给小殿下倒茶扇风,十分热情:“事出突然,没什么酒水招待,只有白水一壶,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不嫌弃,是我来的突然,”萧君泽也很热情地看着这船舱,目光很顺畅地落到挂在船边的一具干净整洁的人骨骨架上,“这副骨架,倒是漂亮……”
“哎!”魏知善眼眸一亮,猛拍大腿,“殿下果然识货,这具骨架是我蒸烤之后,保存得最完美的一具,其它的不是脆就是腐朽,那些个俗人,每次来我这,看到这骨头便面色青白,实在是没见过世面!”
“魏真人在这风水宝地,难道还会缺少尸体?”萧君泽笑问。
“哪那么容易,”魏知善叹息道,“世人无知,我能找到的,都是些残缺不全之尸,或者腐烂,就难得几个完整的。”
“如今这世道,略费些米粮,应该便有人拿尸骨来换吧?”萧君泽疑惑地问。
魏知善沉默了一下,才道:“十年前,我还在上清道修行时,就悄悄用钱帛收寻尸体。一开始,一个月才能收到一两具,后来,便是十日就有,再后来每日都有……且都是新鲜、现杀的。”
萧君泽脸色上的笑意隐去,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年纪,十年前,也不过十五六岁吧?”
“十四岁,”魏知善叹息道:“殿下,不瞒您说,我出身于阳洛魏家,是南岳夫人魏存华的后人,不是大罪,是不会被驱逐的。也是那次,小道才知,这世间,是何等残酷。”
“那你为何还要坚持?”萧君泽认真问道。
“我学习的是南岳夫人所传的《黄庭经》,其中有药理与人之躯体之密,但其中许多都只是一笔带过,并无详著,”魏知善扼腕,“我当然不能任之,只能离家流浪,以金刀之术割痈治人……”
萧君泽忍不住笑道:“那你的金刀之术,救活了几个人?”
魏知善老脸一红,吱吱唔唔地答不上来。
“真人真是艺高人胆大,什么都不懂,就敢用金刀之术,”萧君泽感慨道,“怕是你那刀刚刚割了尸体,刀都不擦一下,就去割人了。”
魏知善这可不依了:“殿下不可无由诽谤,割痈之前,须先以火治刀,这点医术,我还是会的。”
萧君泽撑起头:“行了,你这路走窄了,治不了的。”
“哦……难道殿下你有办法?”魏知善试探道。
“咱们还是先说姜典签是怎么死的吧,”萧君泽话题一转,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支碳笔,“有纸吗?”
“有!”魏知善立刻就从桌案下拿出几张画着心肺的黄纸,把画过的一面反过来,露出背面,“请!”
“有点复杂,我得先从血液循环给你讲起,”萧君泽随意在纸中间画了一个心,“由心而发,有四根血管,其中我们将他称为静脉和动脉……”
“……动脉过肾后,肾脏会将其中的毒素、杂物过滤,形成尿液排出体外,但若是短时间杂质过多过浓,便会有力不逮……如此,会形成结石,就像盐水过浓,会析出盐粒一样……”
“……对,你看到的关节风石,也是因此而形成!所以典签当时喝酒,加重了他的肾脏负担……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他死了。”
听完这一番讲解后,魏知善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听过了仙乐,她从未享受到这样的知识洗礼,完全沉迷了。
但听完之后,她看萧君泽没有向下说的意思,不由提醒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你把他解剖了啊!”萧君泽皱眉道。
“不对,他是死于中毒!”魏知善小声道,“您给他喝的酒里有毒。”
“什么,你说我给他喝的是毒酒?胡说!没有的事!”萧君泽本能反驳,但突然想到一事,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他给姜左的酒,好像,似乎,忘记了去掉酒头。
天然的酒在发酵过程中会自动生成甲醇和乙醇,甲醇那玩意才是破坏肾脏眼睛大脑的强力杀手,因为沸点比乙醇低,所以在蒸酒时会聚集在出来的第一股酒里,因此后世在蒸酒时,都会把酒头弃去不用。
所以,他在那里搞了半天,姜左死那么快,其实还是被毒死的么?
这,这可真让人尴尬啊。
于是他轻咳一声:“既然你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在下告辞!”
“等等,殿下留步,”魏知善一把拉住少年手臂,热情道,“你那山寨太过扎眼,要新建耗时费力,小道有一处坞堡,地形隐蔽,宽敞通风,殿下不嫌弃的话,可以将就着住下!”
“这……还是算了,”萧君泽摇头道,“我身有通缉,怕是会牵连到真人。”
“牵连不到!”魏知善果断道,“那地方在对岸,是魏朝治下,萧衍的手下,不会过江寻找的。”
萧君泽摇头:“不好不好,这风险太大了……”
“殿下,”魏知善恳切道,“咱们都不是好人,就不必如此迂回,您只要能给小道时常传授一些医道,小道便会想尽办法,绝对不会让人寻到您的踪迹。”
萧君泽看着她,女冠也恳切回望。
数息之后,萧君泽微微一笑:“那就叨扰真人了。”
魏知善做下决定后,便让萧君泽的船先回到山寨,她随后便去寻他。
于是,在萧君泽等人回到山寨码头不到一个时辰,魏知善便十分诚意地的独自撑船前来,将他们的船带上淮河,向北面而去。
萧君泽坐在船尾,和魏知善随意聊了起来。
“如今南朝道教隐隐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上清道为首的国教,吃国家俸禄,其中教士受正规的受箓、上道牒,属于半个朝廷官员,是各地权贵士族的座上宾。”魏知善给他解释其中的门道,“其中,各大家族以血脉维系正统,把持教统,相互承认,排挤原来的五斗米道。”
“那五斗米道呢?”萧君泽可是知道这道派的大名,当年五斗米道如日中天,南方士族深信之,道士在各地的乡、村中都有祭酒、天师这样的基层道组织,势力庞大无比,上清派在当时的五斗米道面前就是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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