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冯诞越发无奈,“罢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以后一个人,自己保重,真遇到危险,便早点回洛阳,至少,我还能护住你。”
元宏挑眉,看了一眼君泽。
君泽微笑点头,四目相对间,一切都在不言中。
于是元宏幽幽道:“他能遇到什么危险?谁遇到他才是危险,私事也说得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
在刚刚,元宏已经得到承诺,就算君泽是南国帝王,在自己死后,依然会尽力庇护冯诞,这便足够了——毕竟阿诞的地位太高了,一但自己不在了,心善的阿诞在群狼环伺之中,他不放心。
萧君泽也点头:“好,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正事。”
领土的事情,当然还是以淮河到襄阳为界,南北两国互市的城市,襄阳、钟离、汝南,外加青州。
南北两方每年相互送些贺礼,作为兄弟国间的往来。
但元宏却另外提出一个要求,他要大量的南国藏书——北方大乱了两百余年,衣冠南渡时,有份量的世家都带着藏书南下了,北国不说是文化荒漠,但肯定在藏书上是抵不过南国的。
“放心,”萧君泽道,“我回头让朝廷办一个印书局,凡是印的是四书五经,数术天文,农渔牧桑都给你印副本。”
元宏点头,又道:“那能把雕版也送一份?朕付钱便是。”
“成,但雕版的工匠要你来出。”萧君泽不纠结这点小事,在他眼里,南北都是华夏,不需要藏着掖着。
看萧君泽那么好说话,于是元宏便得寸进尺:“那自然还能派些大儒过来讲学?”
“随意,只要你能请动他们,我自然不会阻止。”萧君泽点头。
“那,南国士子,前来北国求官,你也不管?”元宏继续试探。
萧君泽笑出声来:“陛下以为南朝官多么,你愿意让他们入仕北朝,我绝不会有一点意见,你愿意的话,我把世族黄册给你一份,你照着这些世家门地给他们发聘任书,他们愿意便可自去。”
元宏轻咳一声:“玩笑而已,莫要当真。”
北魏的官职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极品的才俊,他也是看不上的。
但他是真看出来了,君泽的确不会像自己这样中规中矩地治理天下,而准备大干一番,至于这对南朝是福是祸,便只有天知晓了——想到这,元宏甚至有些郁悴,自己改制、迁都、南征,已经是少有能折腾的皇帝了,结果和君泽一比,居然显得那么守规矩。
这上哪说理去?
说完这些,便没有什么好说的,元宏总不能对君泽再说那些“元魏乃华夏正统”这种争不出结果的话,便忍不住唠叨起家常。
“朕知晓治下豪强与你南朝时常暗通曲款,你收敛着些,莫要收留逃犯。”
“嗯,首恶可以归还贵国,但若有妻儿老小,便不要牵连了吧?”萧君泽问
“你想当好人?”元宏瞥他。
“陛下这话便不对了,什么叫当,我哪里不是好人?”萧君泽反驳。
“行了,草原诸胡,你也莫要再见……”
“那不行,我还指望他们给我牛马呢,”萧君泽笑道,“草原柔然崛起,高车、匈奴、氐羌皆有不稳之势,但隔着你,你不会担心我将来南北夹击吧?”
元宏叹息道:“你有这本事。”
萧君泽摇头:“我不会,入我华夏,便为华夏,元魏彬彬不异中华,将来便是分生死,那也是正统之争,也容不得诸胡南下。”
元宏目光一动,凝视着君泽。
萧君泽笑道:“陛下啊,若不是因此,臣何必为你效力那么多年?”
元宏朗笑起来:“不错,君泽,这天下知朕之人,你也算一个。”
说完,他又甚是遗憾:“可惜,君泽你要是位女子,若是能嫁给恪儿,生下子嗣,朕把皇帝之位传给你,就天下一统了。”
萧君泽想了一下,大摇其头:“不行,元恪长得不好看。”
魏知善听了半天瓜,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道:“四皇子元怿长得特别好看!”
可以生一个,生一个!
“住口,”萧君泽瞥了魏贵妃一眼,“人家才十三岁。”
双方结缔完盟约,各自盖上王印,元宏嫌弃完君泽的字还是没有长进,目光便落在那一角镶金的印玺上。
萧君泽将那方印放在元宏手上:“想看就看呗。”
“你倒是心大。”元宏把玩着这印,印玺比铜钱略大,被人摩挲过数百年,表面有着光滑的包浆,上有一个精致的龙钮,下方是阴刻的“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字,没什么珠光宝气,看起来平平无奇。
他摸了一会,虽略有不舍,还是将玺印还给了君泽。
盟书一式两份,离开时,两人各带了一份走。
冯诞抱了一下阿弟,自此,便是分道扬镳……
当看到大船上走下来萧君泽全须全尾、无病无伤后,等在渡口的青蚨终于松了一口气。
萧衍倒是有些遗憾,没能围观到北魏皇帝的神情,只能听侍卫们稍后讲解,实在让人扼腕。
青蚨低声问:“陛下,今日之事,要不要下封口令?”
“不必,‘南朝皇帝在北魏当刺史’这种笑话,”萧君泽道,“只要我和元宏不承认,天下有几个人会信?随他们传吧。”
说到这,他伸了个懒腰:“哎,今天可累死我了,道歉哄人可比搞事情累多了,得好好休息。”
青蚨立刻让人准备热水,准备侍候陛下休息。
萧君泽跟他进到行宫,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但想了想,没想起来,却正好看到一边步摇乱飞的魏贵妃。
“对了,”萧君泽突然回过头来,“魏贵妃今日表现不佳,把她下月药材削减一半,以示惩戒。”
青蚨点头应是。
魏知善顿时色变。
北魏大营,元宏今日也是疲惫至极,一回到行宫,便倒在冯诞怀里,低声道:“君泽实在太坏了。”
委屈,北魏的皇帝还没受过这种委屈,更委屈的是那臭小孩从头到尾都在安慰阿诞,视他如无物。
冯诞只能安慰道:“你看,他给带了药,他还是记着你的。”
元宏抱着冯诞,冷冷道:“那小子喜新厌旧,估计都不记得崔曜和斛律明月了。”
他这就下旨,让崔曜为使臣,去见见他的恩师。
看忠君与师恩之间,他做何选择。
第139章 惊喜意外
南北休战结盟是一件大事,两边的朝廷臣子都没什么异议,毕竟这一番大战,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需要休养一番。
十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北方大军开始班师回朝,王驾临时驻在襄阳城,而南朝各地郡兵也都开始一拨拨返回。
在城外,元宏召见了匆忙赶来,神情忐忑中又带着一点兴奋的崔曜。
少年长身玉立,眉眼湛然有神,言谈举止间,有问无不答,元宏的几个考教问题,他都给出了令他满意的答复。
于是,元宏便问起少年一个核心问题:“卿有大才,一郡之守算是屈才了,不如朕将你从君泽那讨来,跟随彭城王元勰理政,在弱冠之前,当能做到枢机之位。”
崔曜眸光闪亮,这是他想要的出人头地,也是父亲对他最大的期待,就在他答应谢恩的话将出嘴边时,却又想起了君泽离去时的交待,于是只能跪地委婉拒绝:“陛下如此看重微臣,是臣之大幸,然,臣身系刺史重托,如此大责,还是需得问过刺史,方才能为彭城王效命。”
他得问问君泽,虽然陛下看重很重要,但朝臣最重要的还是派系,君不见王肃那么被看重,不也在朝廷步履维艰么,再说了,他身上都是君泽痕迹,贸然转投,等同欺师灭祖,这是万万不能的。
元宏眸中闪过一抹失望,也没强求,只是挥挥手:“明日,元勰将前往南朝,贺新帝登基,你便为副史,随他同去。”
崔曜虽有疑惑,却也应是,然后恭敬告退。
元宏见他走了,把玩着手上的金色的葫芦小瓶,久久不语。
倒是冯诞有些担心:“您让彦和与崔曜同去,都不提醒一番地么?”
元宏略略挑眉:“彦和是朕阿弟,却成日在朕面前说君泽的好话,想念与他共事开河的光景,朕早就看他不顺眼,此番便看看,他归来之后,还会不会再提此事!”
冯诞推了推他:“事以至此,莫再记挂了,再说了,君泽最善蛊惑人心,这要是元勰被他留在南朝,你岂不是在折兵之余,又赔个弟弟?”
元宏冷哼一声:“放心吧,彦和是我亲弟,岂会被他三言两语蛊惑。”
然后,又着人去把元勰唤来,被告知先前有宗族大军想要勒索鱼梁洲的大户,与斛律明月手下的骑兵发生冲突,伤亡了不少人,元勰已经赶过去处理了。
“鱼梁洲不是一片荒芜之地么?”元宏先前来襄阳,那时还感慨着这沙洲广袤,渔舟唱晚,一派好风景呢。
好奇之下,元宏亲自前去查看。
才出东城门,他便有些被护城河对面的一层层的街道与民居惊到了。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洛阳城、平城,都是有数的大城,但这鱼梁洲外的新城,高低错落,黑瓦白墙,精致而整齐,皆有两层之高,还是砖瓦之屋,让人一见便为之神清。
沿途街道整齐,车马靠右各行其位,虽然也算拥挤,却远没有洛阳时那种堵得动弹不得的情况。
到路口处,有一巨大的广场,中心修筑着高台,周围有两股骑兵,正在僵持。
崔曜和元勰居然都在这里,而与斛律明月对持的,居然是他的闳股之臣,江阳郡王元继。
见元宏过来了,诸军皆下拜。
元勰拜过后,立刻上前来,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元继的儿子元乂刚刚成年,看这里的工坊富庶,便领着亲卫挨家挨户勒索地契户契,还在河边跑马圈地,想要占一块好地方。
结果斛律明月知晓此事,不但领兵来抓了这些亲兵,还把这位小公子也一起抓了。
这事惹火了元继,当下便派兵而来,好在元勰及时知晓,前来调解。
“有什么好调解的!”听完经过,元宏生平最恨扰民,大怒,“当以军法处置,赏二百鞭示众!”
那岂不是要把儿子打死?!
元继当场脸色大变,求元宏开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自己平定高车之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陛下看在他年老体衰的份上,饶了他那不知事的小畜生吧!
元宏看他哭诉了半天,于是便退了一步,网开一面,只打二十鞭示众。
元继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叩拜谢恩之后,夹着尾巴,带着面如土色的儿子领罚去了。
元勰和冯诞都看得分明,陛下本没有因此杀人意思,把标准订的高,只是为了在元继讨饶时给他一点面子。
来都来了,崔曜便带着陛下参观这鱼梁州。
“那是新筑的高炉,建在城东之处,无论南风北风,烟雾皆不会侵扰城中——那烟囱修得高,是为了火更旺。”
“水织坊,为这他们在鱼梁州中专门筑了一条河道,截弯取直,即可方便舟船送货,又能以水力,安装了数十台大织机,还修上了三座磨坊。”
“那边是染坊,如今已经能用草木染上六十余种色彩,还能用蜡封之术,染出图案来,此布畅销南北,供不应求……陛下您不知道?额,大约是您平日节俭,后宫便不怎么穿这样的衣服。”
“那是砖坊和泥坊,如今鱼梁州的楼宇都是由此物筑成——因着运送不便,便未外卖,而是在周围修了些楼宇,每间皆租赁了出去,收入还成,都用来建新道桥,还有的投入了船坊……这些屋子只租不卖,是臣给刺史留下的产业,刺史让我等把这些收入都拿去给书院加餐食。”
元宏游玩了一整日,却连鱼梁洲都没有逛完,只能明日再去看那襄阳书院,先回到当作行宫的襄阳城官署之中。
在这官署中,元宏一边对冯诞抱怨了君泽都是刺史,居然还住这么小的官邸,只占了半条街,然后又一起拿竹子喂了那只叫“缓缓”的黑白貘兽。
这貘兽憨态可掬,还很亲人,被斛律明月每日当坐骑驯养,洗刷的很干净。
就是骑不上去,一骑此熊便就地打滚,把人轻松地甩下来。
元宏想带回洛阳,斛律明月说洛阳没有竹子,会饿死的。
元宏皱眉道:“哪里没有竹子,朕的皇宫里都是假的么?”
崔曜立刻上前科普,这兽一天要吃五十斤竹子,洛阳那点景观竹根本不经造,还得每天让快马从襄阳这边送去……
元宏的死穴就是劳民伤财,于是作罢。
随后入住,他见识了君泽居所的淋浴、沙发、书桌、靠椅、千里镜、观星镜等物都十分优秀,元宏体验一番后,决定把能带走的统统带去洛阳,当成这次受到巨大伤害的补偿。
休息之后,他也没忘记正事,让元勰和崔曜不许耽搁,立刻南下。
南朝,萧君泽没有急着回建康城,而是准备去襄阳见见崔曜和明月,再把事情交待一下。
萧衍对此几乎是跳起来反对:“襄阳城如今是魏国王驾所在,你身为南朝帝王,岂可孤身前去?”
萧君泽立刻解释,不是去城里,只是在船上和小弟们见两面。
萧衍和青蚨都强烈反对,萧君泽只能作罢。
但没想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北方来使,正是他想要见的崔曜,还送了一个元勰。
这可真是太棒了!
元宏真是太体贴,让他看一个乐子还不够,居然给他双倍的快乐。
萧君泽立刻让人准备好了元勰与崔曜喜欢吃的东西,亲自前去相见。
元勰和崔曜在路上便一见如故。
两人在路上便讨论起南朝的皇帝萧昭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早就好奇了,这次亲自前去一见,也算是不虚此行。
等到了江夏城,崔曜作为副使,便主动询问南朝如何安排他们一行人下榻,毕竟江夏城没有使者会馆。
却不想,直接有大将前来传信,说是陛下已经准备宴席,要亲自为正使和副使接风洗尘。
崔曜一时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疑惑。
这些年,他跟在君泽身边,多有历练,最大的感受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紧接着桌案之上,一道又一道的菜摆上来,摆得还都是他们喜欢的吃食。
崔曜和元勰一时压力巨大。
崔曜在揭开一个小盅后,“花容失色”道:“殿下,这南朝好生厉害的谍报,我喜欢吃毛豆腐这事,只有斛律明月和君泽知晓,这南朝居然都能得知!”
元勰也有些晕眩:“这杏仁豆腐是君泽给我秘方,他们从何而来,不会是君泽落到他们手里了吧?”
“不可能!”崔曜断然道,“刺史前两日还和我通信……”
说到这,他面色一动:“难道是君泽在南朝也当上了官?这倒大有可能。”
元勰有些抱怨:“他不来帮我,反而去帮南朝,是嫌我给他添麻烦了么?”
越想越气,他站起身,对周围道:“阿泽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
就在这时,屏风后人影一闪,一名身着常服的俊美少年含笑而来:“来了来了,是不是想我了。”
元勰和崔曜都露出欢喜之色。
就在这时,周围的众待臣纷纷叩拜:“叩见吾皇。”
元勰和崔曜的笑都僵在脸上,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重重的闷棍。
萧君泽看着他们的神情从僵硬、惊愕到恍恍惚惚,不由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穿着绣着龙纹的长袍,伸手在两人面前转了个圈,这才笑道:“阿曜,彦和,久违了,诸君风华依旧啊。”
“你、你……”元勰手指都颤抖了。
萧君泽微微一笑:“我什么?哦,你说皇帝啊?这个南齐皇帝我是最近才当的,听说你们来了,我立刻过来,就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是不是很意外?”
第140章 卑微与伟大
在你春风得意,步步高升,觉得自己能独挡一面,跟着的主官眼看就要带你起飞时,突然间,主官告诉你,他是其实是敌国的皇帝,那么,你是应该欣喜若狂,觉得自己瞬间变成天子门生,已经飞了,还是应该大叫着不可能不应该,指责他欺骗自己那么多年,自己一片真心入沟渠?
崔曜目前就面临着这艰难的选择。
他甚至连选第一条路的情况都困难,因为身边就是彭城王元勰……这,可真是顶顶难题啊!
但崔曜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面色扭曲了数息后,他以手捂脸,把自己脸上的笑意遮挡住,单膝跪下,用带着呜咽的声音,痛苦道:“陛下啊,你,你骗得我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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