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宏面露不悦,但也不好多说,只是哼了一声。
他虽然对少年的理论欣赏,可这理论毕竟还不完善,不过是几个月罢了,又不是不回来,自己春秋正盛,倒也等得起。
萧君泽要去平城,他的三位跟班当然也要和他一起去,魏知善虽然遗憾接下来没有几千伤兵为她验药,但在知道平城附近的太行山是羊踯躅这药的主产地,且四五月正是花期后,兴奋异常,恨不得亲自驾车飙过去。
青蚨、许琛、池砚舟都听他的,当然也无异议。
于是,一波人在带好人手和补给后,便在阳平郡城脱离了大部队,改变乘船,顺着淮河支流的涣水,一路北上。
他们会顺着鸿沟运河,到达大梁,顺运河进入黄河,再去黄河北岸换马车,到邺城,最后翻越太行山,到达平城。
路程很远,但和跟在皇帝身边完全不是一回事,至少,萧君泽随意走动,随意买卖药物,都不会再被严查。
一连行进了大半月,快到黄河了,冯诞终于从失去父亲悲伤中走出来,只是眉宇间的疲惫十分醒目。
“我就知君泽你生得聪慧,定会与我同行。”冯诞坐在船头,靠在萧君泽身边,凝视着远方河岸上的炊烟,“你我不在他身边,他才能更专心地处理迁都之事。”
“迁都,不是去岁便已功成了么?”萧君泽明知故问。
“哪那么容易。”冯诞苦笑,“去年夏时,他以南征为名,迁都洛阳,可那时,洛阳凋敝百余年,宫廷、市井都不完备,再者,百官家眷、文臣,尚在平城,哪是说迁便可迁?到如今,平城之中,还帝族十姓、宗室,百官家眷几乎都未动弹,就连陛下的后妃,都还在平城,就带我一人南下……”
“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属于是。”萧君泽感慨。
冯诞伸手在他脸上用力一捏,然后一扯:“阿泽,你这诗才上佳,但用来调侃为兄,便是无礼了!”
萧君泽嗷叫了一声痛,忙说我错了,这才被放过。
冯诞放下手,脸色复杂,神情惆怅,立刻转移话题:“正因如此,若是陛下带百官回了平城,这次迁都,便算是败了。”
萧君泽点头:“毕竟大学朝廷都还在拖延搬迁的时间,也难怪了,那么,朝廷还有哪些人反对迁都?”
反对是正常的,就比如后世首都觉得太挤了,没说迁都,只说迁一些大校和大企业去旁边的省里,结果无论哪个被点名的学校和企业,都只说去建个分校分部,搬迁总部是万万不能的,死也不能的。
“只有汉臣愿意迁都,”冯诞直接道,“任城王等近支宗室,原本反对迁都,可看陛下心意已决,又有汉臣相助,担心生出祸事,最终支持了陛下,压制了其它鲜卑帝族。”
“什么是帝族十姓?”萧君泽随口问,这事他也知道,迁都之后,平城都试图拥立孝文帝的儿子,把北魏分裂成南北两个呢。
“鲜卑立国时,共十支部族助太武立国,后来太武帝将这些部族打散,安置在平城周围,而这十姓便是大魏‘国姓’,是为国人。”冯诞有些委婉地解释,“大魏开国以来,凡举征兵,便皆自这十姓而来。”
萧君泽听懂了,也就是说,在之前,只有这帝族十姓才是鲜卑的兵员,也是鲜卑真正的国人,其它人,其实都算是北魏治下的奴隶,所以汉人人多,也基本不从汉人中征兵,只让他们当民夫、役丁。
而这次孝文帝迁都,对这帝族十姓来说,是一种重大背叛——你居然要让奴隶与我们这些正统国人平起平坐?
“陛下还有打算,要易去胡服、禁胡语。”冯诞想到这事,就无比担心,“若真如此,平城必生大乱。”
“这也太急了,”萧君泽点头道,“这些虽是德政,但事缓则圆。”
衣服代表的种族文化是非常重要的,孝文帝这次改得不太好,后世清朝和金国都翻了孝文帝的错题本,逆着来搞了剃发易服。
冯诞这才轻声道:“正是如此,有他在时,我不好问你,如今,你大可说说,有什么法子,能让他那改制,推行得更顺些?”
他若是当着拓拔宏的面直接问,容易落下口舌,他不想君泽也落个媚惑君王的名声,至于说私下问——他在陛下身边,还真没什么私下的时间。
萧君泽思考片刻:“有两个办法。”
冯诞一喜。
“一个是注音,”萧君泽道,“但我不会鲜卑话,还需要去平城学学,才能出些章程。”
“这是小事,”冯诞立刻道,“鲜卑语我甚熟悉,这一路都能教你。”
萧君泽点头。
“那另外一个呢?”
“穿汉服嘛,不一定非得是南边的汉服,”萧君泽微微一笑,“你可以让陛下,弄一套,‘属于魏国的衣服’啊。”
冯诞不太理解,目露疑惑。
“我见鲜卑胡服,是窄衣紧身,左衽箭袖,腰间束革带,配窄口裤子和皮靴。”萧君泽微笑道,“那只要将衣服改为右衽,其它不变,就算是汉服了。”
冯诞更加疑惑:“这,汉臣也不是傻子吧?”
“放开思想,”萧君泽谆谆善诱,“官服,不但可以有文服,还可以有武服啊。而且,便是文服,也可以有不同形制,你让帝族十姓也参与进绘图改形之事里,不就可以了。”
“衣服而已,鲜卑帝族难道缺衣服么?缺的是他们失去的权柄。”萧君泽随意道,“只要衣服好看,能与汉人有所区别,他们便能支持。”
“那汉家门阀那边,又作何解?”冯诞还是担心。
“那就保留右衽、宽袍广袖,还可以用圆领,”萧君泽觉得讲起来不生动,干脆把大宋的官袍形制拿炭笔在纸上轻松地画出来,“比如加个曲领方心,就说是天圆地方,上边贴身,便于做事,下边宽敞,便于行走,加个口袋,按口袋材料分级……”
大宋虽然武德不畅,但他们的衣服是真心好看。
冯诞在换一种办法帮他,他当然要回报,别看只是几件衣服,他要是参与进去,必然得到鲜卑核心宗族的天量好感。
“此计甚妙,”冯诞欣赏着那简洁的图画,赞道,“这官袍倒是十分好看,陛下必会喜欢。”
萧君泽点头:“那当然,你穿这个能迷死他。”
冯诞沉默了一瞬。
“哎痛!”
第42章 争端
过了黄河,便到了蒲京,这是黄河下游最大的渡口,一路上,冯诞给萧君泽讲起了朝廷如今的势力分布。
帝族十姓、汉人门阀,是平城中两个最大的势力,他们垄断了平城的所有土地,其中,帝族以步六孤睿为首,汉臣以李冲为首。
“尚书李冲不但是陛下的太师,还曾是文明太后最钟爱的宠臣,”冯诞坐在马车上,目光露出回忆之色,“他生得俊美非凡,三长与均田之制,均在太后支持中,由他推行而出,当初太后想要废了陛下,立太子为新帝,就是被李冲劝说都作罢,也是你最需要注意的对手。”
“这话说得,”萧君泽拿起车里放的一枚李子,咬了一口,“我一个庶民,哪敢和大尚书起胜负心,绝对不可能!”
“那可由不得你,”冯诞摇头道,“李冲自从任尚书令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不喜文官忤逆他的意思,君泽你自问,可是个听话懂事的?”
萧君泽微微一笑:“如此权臣,陛下怕是容不下他太久吧?”
“非也,”冯诞说到这,目光透出一丝玩味,“就是他说服陛下,重定门阀,改设九品中正制,改汉姓,改汉家衣冠,你先前在陛下那的说辞,似乎正与他相悖啊?”
萧君泽目光微动,递给冯诞一枚李子:“多谢指点。”
“不过你倒不用担心,他如此在洛阳,主持迁都大事,平城之事,大多交给他的姻亲清河崔家处理。”
说到清河崔家名字,萧君泽不由疑惑:“崔家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被杀干净了么?”
“不是正房,是旁枝,”冯诞正要继续说下去,旁边突然有人禀报,说是前方械斗,挡了去路。
于是冯诞起身出了马车。
萧君泽有些好奇地探出头,就见的前方两群衣衫破烂的村民,大约有十几个,正拿着农具,打成一团,地上已经有了好几具没声息的尸体。
冯诞皱眉,让随从上前将他们分开。
他身边都是全甲的禁卫,五个人瞬间冲入战阵,马鞭挥了十几下,便将这些个村民打得嗷嗷叫唤,他们看到是朝廷精兵,都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不敢有一丝反抗的心思。
为首的将士喝令他们退开,让出路来。
村民们不敢违抗,让出路来,还有人主动上前,把几具尸体也从路上拖开。
车队也在他们的拖攥中继续前行。
突然间,一具尸体身下突然冒出一个小孩子,几乎是瞬间就抱住那个埋头拖动尸体的汉子,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脖子,瞬间,鲜血飞溅得老远,路过的萧君泽无端遭了麻烦,一缕温热的鲜血就这样飞溅到他脸上、衣襟上。
“放肆!”一名卫卒大怒,拔起长戟,便要将那孩子连人一起捅穿。
萧君泽皱眉道:“住手!”
叫住了卫卒,萧君泽花三分钟处理了这个意外,简单说,就是两拔在商路上赚“外快”的村民抢劫了几个路过的外乡人,又因为分赃不均匀打了起来,那个咬死了仇人的孩子,就是这几个外乡人里唯一活下来的。
“罪者发配六镇为奴,”冯诞不想太搭理这些小事,但看在君泽的面上还是处理了一下,“至于那小儿,把乡人财物还他,托人送他回家。”
不过,这几个遇到意外的外乡人,财物居然只是几件麻衣、三尺丝绢、十几个麦饼。
萧君泽看着那小孩子拿着这点东西,抬起头。
他满脸鲜血,看不清模样,但那眼睛却是剔透的蓝眸,溢满了杀气。
“羯人?”冯诞看了一眼,“居然有未被杀尽的羯人,难怪了。”
羯人石勒曾经建立起后赵政权,后赵被冉魏所灭时,冉闵杀光了几乎所有羯人,不但蓝眼睛的一个没逃掉,甚至有些高鼻深目的汉人也被一起杀了。
“走吧。”冯诞也只是多看了一眼,便让人上路。
萧君泽看了那孩子一眼,本想给他一点钱,但他并没有铜钱,于是顺手将手上的一把雕刻零件的小刀丢到他面前。
乱世之中,刀比钱有用。
一番车马劳顿后,一行人在五月初来到了北魏的旧都平城。
平城,后世名为大同,是一块位于太行山以北的狭小盆地,在北魏初立国之时,都城平城几乎是天选之地,很好地均衡了鲜卑往北掌控草原,往南控制淮河以北大片土地。
但在百年后,草原上柔然已经归服了北魏,无力翻盘,南边的汉人也在三长制、均田制的推广下,完全纳入了北魏的统治,再想越过淮河,图谋淮河以南的南朝,平城这个位置,便显得太偏远了。
话是这么说,可当萧君泽骑在马上,来到这座北魏经营了近百年的雄城时,还是能体会到为什么鲜卑权贵不愿意迁都了。
看看这雕梁画栋、看看这牧场庄园,看看这骆驼牛马成群的市井商铺,这里是草原和中原贸易的中枢,已经形成了完整经济圈,人们的生活生产都是数十年形成的习惯,说搬就搬,谁来赔偿他们损失啊!
冯诞带着萧君泽来到了冯府,将他安置好后,便一头扎进父亲的治丧大事之中。
萧君泽倒也没打扰他,而是在撰写注音的书籍。
如今的汉语发音和后世区别甚大,需要重新琢磨拼写方式,他的想法是,胡音汉注,就是不解音,只解字。
后世百里不同音,一个地方的人甚至很难听懂隔壁省的话,只要字是相同的,华夏就必然同文同种。
当然,生活也不全是工作。
每当他坐在院中,焚香写书之时,院外就会冒出三个小萝卜头,两男一女,在假山、门柱、花坛后交头接耳,有时候还会一起滚出来,像三只鼹鼠,现形时还会相互指责。
这是冯家的小辈。
“他们三人,”当忙完了父亲的丧事,冯诞些惆怅地和他说起这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已经定亲了,都是宗室女子,至于三娘,她已经是上了玉碟的太子妃。”
萧君泽有些不太喜欢:“太子已经十五岁了,冯家三娘,才五岁呢。”
“这是先太后定下的,”冯诞苦笑,给他解释:“当年文明太后,收养了先帝,以太后之身摄政,先帝十八岁时,为收回大权,将帝位传给了才三岁的陛下,随后以太上皇的身份摄政,当时贬斥了不少太后宠臣,自然也包括冯家。”
“后来太后兵变,囚杀了先帝,重掌大权,自此之后,陛下身边的人,便都是冯家之人。”冯诞轻声道,“陛下幼时,太后几次起了废立之心,尤其是太子出生后,也养在了太后身边……”
要不是拓拔鲜卑帝族十姓力保,差点就把皇帝给去父留子了。
萧君泽也听懂了他话里未尽之意,文明太后是个货真价实的狠人,掌权二十余年,为了自己死后不被清算,几乎把拓拔宏身边的人都换成了冯家人,同时也让冯家人尽可能地娶宗王公主,让北魏皇室与冯家血脉纠缠,同为一体,如此,拓拔宏如果清算冯家,也就是自断臂膀。
不过这样的代价就是冯家把嫡子嫡女都献给皇帝,太后不但没有阻止皇帝与他发展感情,甚至很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至于这其中的爱情、伦理,在文明太后眼中,都不重要,她要的是权利稳固,维护她的统治。
而在这其中,拓拔宏也好,冯诞也好,根本没得选。
但事实证明,她做的很好,拓拔宏不但没有清算冯家,还给了文明太后足够的尊重,接过了她改革的线路,唯一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我资质愚钝,家里小辈,也不甚聪明,我能做的,只是管好他们,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要招惹是非,”冯诞平静道,“只是待我死后,冯家怕是要衰落了。”
“你想反抗么?”萧君泽轻声诱惑道,“或许,你的人生,可以不必这么过下去……”
“不想,”冯诞轻轻摇头,“当年,父亲送我入宫时,便嘱咐我,要我尽心服侍陛下,顺从他的意思,这些年,我也习惯了。”
说到这,冯诞微微笑了笑,轻声道:“阿泽,你知道么,你那样子,便是我最想活成的模样。”
骄傲、恣意,便是在皇帝面前也不会低头,看不惯的便掀开,不喜欢的就拒绝,神慧如天人,什么都不畏惧,也没有软肋……
他想不明白,上天怎么会降下这样的人物,让凡人如何活啊!
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君泽,喜欢看那少年在隐密幕后,翻云覆雨的模样。
就像他打开那封锦囊,按着他的意思,冒险将陛下从万军中救出时,那种刺激和成功,冲得他整个人都战栗了好久——那种快乐持续且长久,让他真正感觉到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活着。
“所以,阿兄你不是担心有人伤害我,这才带我来平城的?”萧君泽笑着问。
冯诞低头,轻笑道:“我担心的是那些会来试探你的人,他们不知轻重,一个不慎,怕是便要死得无声无息了。”
君泽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义弟,但小小年纪,已经有绝世之姿,必然会有许多不知好歹的人,用不光彩的手段来做些事情。
“别说得好像我是幕后黑手一般,”萧君泽不以为然,“我从不会杀人的。”
“既然如此,”冯诞轻声道,“明日,便和我一同,去见见几位需要认识的人物。”
萧君泽点头,微笑道:“好。”
冯诞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明日有一场夏猎,你到时跟紧我些,猎物多一些少一些都不重要,术业有专精,不要攀比。”
萧君泽目光微微一动:“比骑射么?”
冯诞点头:“大魏弓马得天下,自然是骑射为优。”
萧君泽点头道:“我不攀比,但是,我出一个彩头,如何?”
冯诞顿时轻嘶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萧君泽微笑道:“没什么,就是前几天写书写得累了,打造了一件铠甲,能挡强弩,或许会有人喜欢。”
然后,他拍拍手,让青蚨把一边的草人身上的青纱掀开。
冯诞顿时嘶了一声。
那是一具明光铠,由于铠甲前后皆有钢制的圆护,打磨的非常光滑,像镜子一样明亮,这样的铠甲,在战场上肯定是不受欢迎,容易被集火。
但是,这铠甲太漂亮威武了!
漂亮到他看到就忍不得拿出去,漂亮到他忍不住扯了扯衣角,想问能不能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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