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泽看着贺欢变幻的脸色,岂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心里嘲笑了他的天真,伸拍了拍床头示意。
三个狗子都冲了上去。
然后便为谁该睡在爹爹两侧打了起来。
贺欢当场惨败,被迫独自睡在了一边,整个脸色都懵逼了:“不是,你们前两晚一直是睡在一边的啊?!”
“那怎么一样!”二狗气势汹汹道,“前两天,我们床上也没有毛狗啊!”
“我,我不叫毛狗……”贺欢让自己的神色变得温和又无害,“我,我是你们父、咳,你们的母亲啊!”
大狗白了他一眼,钻进爹爹怀里,这毛狗那么坏,他才不要他当自己的母亲呢!
平日里,只要萧君泽示意狗子们睡了,两个狗子都不会再开口——但这次,旁边有只毛狗,那就不一样了。
虽然嘴上嫌弃,大狗二狗对他还是很好奇的。
于是过了一会,便小声地问起毛狗各种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你怎么生下我们的,你怎么不来看我们,你是哪里人,你有没有钱,你会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贺欢正是最欢喜的时候,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让他觉得太聪明了,于是没有多想,几乎是绞尽脑汁回答着这些问题。
他们还分享起了自己小时奇闻趣事,两个狗子这大半年也算见多识广,有许多话可说,贺欢小时候颠沛流离,遇到的事情更多,稍做调整,便能起得两个小孩惊讶起来。
两个狗子和一个大狗越说越兴奋,最后狗子们甚至坐起来开了茶话会。
然后……
贺欢和自家两个崽儿一起,抱着被子,被赶去了隔壁卧房。
三狗呼天抢地,一家之主却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青蚨听得打哈欠:“得了,早点去睡吧,你们再闹,是要加刑期的。”
主上的性子,他才是最懂的人啊。
家里有了专人带孩子,萧君泽的空闲立刻就多了起来,他甚至可以中午不回家,晚上很晚才归,贺欢倒是走的晚来的早,可没有了阿萧,三个人就像带着天河一边的牛郎父子,怎一个可怜得了。
不过这些烦恼,都不是崔曜和斛律明月需要在意的。
他们的事情可多得很,就需要主上来调解了。
襄阳城这几年发展极为迅速,但也积蓄了许多的矛盾。
其中最大的,便是与洛阳朝廷的矛盾。
“这几年来,洛阳那边虽然没有明着动兵,却也一直将各地起事的难民驱逐到雍州地界,”崔曜有些无奈地道,“其中关陇地区的各种起事最多,这两年来,青州地区也有零星起事,不止如此,他们还把许多罪犯发配到雍州附近,就等着他们悄悄逃来……”
他对此事头痛已久,这四年来,北魏皇帝元恪的信佛几乎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不但亲自讲法,还广邀佛门高人举办法会,于是国中崇佛之风日盛,各家争修石窟寺,遍地都是供养人。
但礼佛可是需要钱的,其中最大的耗费尤以熔铜铸佛为主,一座普通的一丈高铜像,便要耗费铜六千余斤,换成铜钱便是近两百万钱。
以至于北魏近年来,铜钱越发稀少,襄阳的铁币开始在南北两朝蔓延,把好好的雍州也弄出了钱荒。
“本来北朝是可以把布帛当成钱币的,”崔曜说到这事也有些无语,“但以前一匹布帛五百钱,十分稳定,如今咱们襄阳的布帛日渐廉价,把北方布价已经从五百钱,打压到两百余钱,看着还能继续下降,于是大户人家便不再储备布帛了……”
这事的连锁反应还不止于此。
“因为布帛价贱,北朝如今局面越发不稳了,”崔曜说起这事,看主上的眼神便带了些敬畏,“大量普通农户,交不起绢税,只能典卖田地,或舍家为僧尼,或卖身为奴仆,各地皆有盗贼匪,以至于明月的族人们想要南下交易,都汪敢再走幽州,而是要走关陇,或者另外从海路而来……”
北魏朝廷的税是分夏税和秋税,每户是三匹丝、二斤絮、丝一斤、粟二十石,后来因为改革后要为官吏发饷,又加了三匹丝绸和谷二斛。
其中的夏税就是绢布,相当于财税和粮税,但因为布价下降,以前一匹布能换的军资,现在需要两三匹了,于是为了维持国用,便只能加税。
可一户人家,原本男耕女织,生产力上限就在那里,根本达到不要求,于是便只能将生丝卖了,换钱买布,以供绢税——北方生丝产量因此大涨,可就算如此,有些小家小户,也达不到要求,只能破产。
如今,整个北方,几乎都成为雍州的蚕茧原材料产地,还有大量的破产人口,因为各种原因,向雍州逃亡。
但这打压了雍州本土的生丝价格,那些各显神通潜入雍州的流民们,更是给雍州的治安造成巨大困扰,斛律明月手下的将领,拿他们刷军功刷得手软,但来的人却只多不少,每天刑徒人数的增长,更是给雍州本就薄弱的粮食生产带来的巨大的压力。
“先前建立的常平仓,这几年来为了这些人,每年都被拿出来平抑粮价,以至于每年仓里还没满,就被拿出来用了,”崔曜提起这事就心累,“虽然没什么大事,但这是没遭灾,要是遇到一个大灾,肯定有的是麻烦,这仓不放满,我心难安啊。”
萧君泽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才哪到哪,平日里,官员属地若有户籍上涨,那是妥妥的政绩,阿曜你手下,每年都有五万户口上涨,若是元宏还在,怎么都能赏你个尚书令,把你当王猛供起来。”
是的,这些年,雍州上涨了二十多万户,虽然在后世来说,一个普通的地级市人口也比这多,但对古代来说,等于是每年涨了一个州的户口,无论哪个皇帝听到了,都是会幸福到睡不着的事情,嫌弃这事,未免有点凡言凡语了。
崔曜当然知道这一点,笑道:“但这土地开垦,是真的让属下担心,云梦大泽开垦越多,虽有农田之利,却也还是有水患之忧,每年到了汛期,各村各镇,便要排水救稻,还要上堤固坝,实在是辛苦。”
萧君泽倒是不在意这些:“云梦大泽是注定要干涸碎裂成零星小湖的,你平日注意,要在开垦之地留下几块湖心,以作排水,别全开垦了便是,等到两广大船航道开启,有海南交州的稻米,倒也不会如此担心粮食了。”
崔曜笑道:“有您这话,我便安心了。”
萧君泽又提起北朝之事,这也是他来襄阳的主要原因。
他是真没想到,元宏才死了五年不到,北朝的局势便下滑到如此地步。
崔曜知道的最多,平时书信不能尽说,这次倒能畅所欲言了。
北朝如今奢靡之风盛行,朝廷上下没有了统一南北的心思,北方各大势力又已经被全数攻下,没有了政治目标,汉人和胡人的矛盾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首先便是关陇之地,那里胡汉混居数百年,汉人在元宏改制后,这十余年来开始大量占据中层官吏的位置、
毕竟打仗汉人或许要逊色一事,但在做官这事,汉人可以自信地对五胡的精英表示,不是骂人,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面对同样的有提拔资格的人,一个是能办实事、以和为贵的汉人官吏,一个是奉行拳头为尊的胡人,朝廷会提拔哪个,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能保证权益的胡人,仅仅是帝族十姓,和鲜卑本部,其它的部族,差不多都被边缘化了。
元恪应对的办法就是广传佛法,希望能消解人们心中的暴戾之气,对一些信佛的官员加以赞赏。
于是,各地佛寺蔓延,大家把信佛当成晋升之阶,整个国家,如今居然已经有了百万余的僧尼,而且数量还在急剧上升。
“唉,上次在元宏那看户部的典籍,北朝整个户口,我推断也不过是在两千余万,人心哪是佛法能平的,”萧君泽微微叹息,“你觉得,离朝廷乱起来,还有多久?”
崔曜按下心中激动,只觉得终于快了,于是果断道:“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朝廷必生大乱!”
萧君泽微微点头:“差不多,该怎么准备,你便去准备吧。”
想要席卷天下,需要的钱粮武器,都到了该准备的时候了。
萧君泽忙着正事,贺欢则完全沉迷进了养崽的生活。
大狗二狗虽然不是那么听话懂事,但却是真的很聪明,四岁的他们已经有一定的自我,会自己思考自己反应,正是最童稚的时候。
贺欢非常清楚,这是孩子接受自己最好的时间,若是等孩子长大了,再进入他们的生活,那有了隔阂,就是不冷不热的父子关系了,这是万万不可的。
大狗和二狗虽然一开始不太喜欢这个和他们抢爹爹的毛狗,但认真接触下来,发现这个大毛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毕竟是孩子,又怎么会有孩子会讨厌一个每天愿意陪他们玩,细心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那问不完问题的人呢?
尤其是这人带他们去用的竹筛抓小鸟,那是真的很好玩呢。
所以,虽然还没人喊出母亲,但至少也不会喊他毛狗了。
熟悉下来后,大狗和二狗也会在贺欢身上爬来爬去,贺欢不但不会把他甩下来,还会帮着他们随意爬,左右两边各坐一个狗子也如履平地,这样的大人,大狗和二狗也很难讨厌起来。
虽然一开始只送一把枪的事情让他们差点兄弟相残,但这毛狗知错就改,第二天天没亮就又拿来了一杆一模一样的枪,看在他这么诚心的份上,兄弟两就原谅他了。
嗯,他还和他们商量起什么名字……
萧君泽忙了一天,就看到贺欢和狗子们满脸墨水,在一张张写着字的字堆里打闹。
三个脏兮兮的狗子一看他回来了,都露出惊喜之色,两个小狗子更是跳起来,就往他怀里的扑。
“太脏了,走开!”萧君泽嫌弃地把两个狗子拎起,“快去洗澡,今天不洗干净不许吃饭。”
贺欢笑着上前应了,然后院中便传来跳水的扑通声和两个狗子大笑的声音。
“这阿欢,在讨人喜欢这事上,还真有一手。”萧君泽失笑,回到自家桌案边,翻看起今天的政务。
贺欢倒是乖巧,从来不碰他桌上的文书。
他其实只要翻看一下,就会发现这里边有不少是快船从的荆州送来的南朝文书,也就能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好奇。”萧君泽埋下头,认真翻看着桌上的各种文书,相比于襄阳这边清静,南朝可就没有那么和气了。
如今的南朝,虽然有几分欣欣向荣,但内里的波涛暗涌,一点也不比北朝小。
南朝的权贵们,在修法大会后,有了更大的自治权,朝廷允许他们扣留一部份财税以养州兵后,这些财税很快便成为了他们的钱财,州兵也都是他们这些大族的私兵。
而相比于北朝那种如暴发户一样的享乐,南朝奢侈的办法,便要高级得多了。
比如如今佛法大行,流行吃素斋,吃肉会显得十分粗鲁,但人的本能还是会需求肉食。
他们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牛肉、羊肉、鸡鸭鱼鹅等食材一起炖煮,以浓肉汤来佐素食,又或者用复杂的手法,将肉做得完全是素食的味道。
萧君泽觉得这些都是掩耳盗铃,也不知他们求的是什么福报,积的是什么功德。
当然,这还是其中最简单享受,至于什么隐居山中,耗费更是恐怖,毕竟是他们要隐居,是车马方便,随时能享受到的四季鲜果的日子,而不真的入山修行,于是时常于山中筑路建舍,征用民夫开山筑路,有时还会修些山中佛室,供奉神佛,只是因为萧君泽不喜欢礼佛,没有北方那般嚣张罢了。
在此之外,他们便喜欢上扑捉蛮人,前去开发两广,在萧君泽要求不能捕杀湘蛮和俚人后,蜀南与云州蛮人便成了新的目标,被一船船地装上大江,畅销南国,口碑好的,还卖去了北地。
萧君泽对他们的执着还是很佩服的。
但佩服归佩服,如今他手上奏书,就是那个曾经被诸葛丞相七擒七纵的南中部族,又反了,蜀中战火又起,正在请朝廷允许他们入南中平乱。
“真是一堆烂摊子。”萧君泽低头批注了同意他们出兵。
南中的部族没有归附在他治下,他当然也就不会为他们出头,权利是需要自己争取的,他的一纸召令说禁止贩奴,并不会有什么效果,反正新的修法大会又要举行了,就看这些部族能不能抓住机会。
下一封奏书是两广的新开田亩,俚族的冼统领向他上奏,说那里几大家族联合隐瞒田亩,逃避税收,还豢养私兵,意图割据,请朝廷明鉴。
这有什么好明鉴的,他们不这样做才是奇迹呢。
萧君泽让萧衍彻查此事,给朝廷一个交待。
剩下的都是些鸡毛小事,比如这个官吏举报哪个官干的不好,那个举报这个贪污。
萧衍似乎对他当甩手掌柜这事有不少怨气,送来的奏疏里除了这些,就是各种儒生的治国方略。
这些儒生大多从他手下的五经馆选拔而来,除了一些商人误国之类的老生常谈,平时就是要求他整顿吏治,劝课农桑等等废话。
不过,最近萧君泽发现,这些儒生似乎经过了萧衍指点,言谈之间,已经开始讨论起政治和经济的关系,开始在保证农桑的同时,支持起工商的发展了。
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看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哈欠,今天和砚舟逛了一天的产业园区,明天还要和他们一起,讨论改进机器,有些他们解不开的数学难题,还要给他们补补课,最近还挺累的。
就在这时,身上带着水气、洗得香喷喷的两个小孩像炮弹一样地冲过来,喊着爹爹,往他怀里钻。
萧君泽一手一个,抱怀里贴贴了两下。
贺欢缓缓走进来,一身薄衣半袖,胸襟系得不是太紧,露出大片锁骨,他的平时系的辫子解开,化成一团带着水气的柔顺长发,光着脚踩在木制地板上,走到君泽面前,对他微微一笑,拿手在对方掌心轻轻抠了一下。
萧君泽心中一动,正要反手握回去,贺欢却是巧妙地抽回手,拿出一张纸:“阿萧,我觉得,孩儿们还是应该有个大名才是,成天叫着狗儿,幼时还好,大了却是不该……”
萧君泽这才懒洋洋地拿起那张纸,换了屈膝的坐姿,看着上边的字。
才看了几眼,他便眉头微皱,怎么和青蚨当初拿出来的名字差不多,不是丝字旁的单字,就是什么“承佑”“明德”“存孝”“继元”……
啧,这些个名字,放唐末五代高低得是个节度使留后。
贺欢还在那里苦劝:“起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既然孩儿已经快到五岁,便应该有个大名记上族谱,怎么能一直都叫乳名,我问过狗子们了,他们也不喜欢别人叫他狗子……”
他的声音轻松而不留下痕迹地越过了萧君泽的大脑皮层,那个写名字的纸也被他放下,就在他准备把这东西丢到一边时,突然看到其中一个名字,居然是“道歌”。
嗯,这不也是狗子嘛,萧道歌的话,居然还挺好听的。
二狗的话,叫萧道途,也挺有韵味。
嗯,禾和稷两个字也不错,可以当单名,道途和道歌,当字,好像都还挺不错的?
这时,贺欢坐到他身,他才冲了冷水,身上有些冰凉,在这炎炎夏日,贴上去,倒也挺舒服……
可是贴了几个,那青年身上的男儿气息便不能控制地往鼻息里钻,让他心中一动。
于是萧君泽觉得可以等会再想取名这事,他看了看那罗盘草泡的茶水,思考着自己已经喝了两天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他叫来青蚨:“把大狗二狗带去吃饭吧。”
“爹爹你不和我们一起吃吗?”大狗在青蚨的怀里挣扎,“你说的要给我做蛋糕的!”
“回头给你们做。”萧君泽笑着向他们招招手,“今天爹爹要吃这个坏毛狗。”
大狗和二狗顿时挣扎起来:“爹爹不要吃他,他不是坏狗!”
“对啊,爹爹,让他留下和我们玩啊,不要吃他!”二狗也大声反对。
萧君泽挑眉,拿起贺欢一只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给你做主了,看着,我现在就啃了他的狗爪子。”
说着,作势要咬。
“爹爹不能吃啊!”大狗惨叫着哭了起来,“吃了他我们就没有娘亲了!”
二狗也暴哭:“爹爹啊,不要吃他,不要吃他,我要娘的……”
“爹爹你吃了他我们就没有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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