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将兼毫笔搭在笔架上,从地板上拾起滑落的几张生宣,指尖拎着扫了两眼后,随手放在长桌上,而后从书房出来,下楼回房间收拾行李箱。
沈恪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林简房间的门开着,地板上摊着一个打开的黑色行李箱,里面叠放整齐地摆着几件夏装,而林简从浴室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刚装好的洗漱袋。
一转身看见站在房间门口的人,林简下意识停住脚步,过两秒才开口:“你回来了。”说完转头又去收拾东西。
沈恪眉心微皱,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犹豫了须臾,还是问了一句:“这是要去哪?”
林简没回头,将洗漱袋放进行李箱夹层,回答说:“竞赛小组集训,明天报道。”
“去几天?”
“两个星期。”
“……”身后的人沉默几秒,忽然说,“没听你提起过。”
“嗯。”林简将行李箱扣好,拉上拉链,平静回他,“你也没问过。”
于是身后的人便再度沉默下来。
去集训,所以地点是哪里?沈恪不问,他也没有再主动提起。
或许是林简这段时间的反常太过于明显,明显到了沈恪无法忽视的程度,又或许是他们之间早就缺席了一场推心置腹的交流,沈恪静了片刻后,忽然问:“都收拾完了?”
林简非常短促地“嗯”了一声。
沈恪说:“那有空吗?我们聊聊。”
若是从前,林简一定会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几乎不用思考就答应他,然而这次没有。
林简没动,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的姿势,过了几秒,才说:“不想聊,明天还要早起,没什么重要的事我睡了。”
缄默的空间里,连呼吸都显得晦涩,过了一会儿,林简忽搭在行李箱边缘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背后的脚步声靠近。
“林简。”沈恪在他背后蹲下来,面对着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脊背,轻声问,“那生日也不过了么?”
他的嗓音依旧是低低沉沉地好听,在这样静默的房间中,声调中的那抹温和被无限放大,顺着耳廓淌进林简的耳朵中时,近乎带着一点“哄”的意味。
林简心尖倏然一凝。
“转身,说话。”沈恪声调依旧不高,随即屈指磕了一下少年人清隽凸出的脊骨,“过生日的日子你刚好还在集训,那今年的生日怎么办?”
脊背的触觉转瞬即逝,但林简却觉得那一下根本不是碰在了自己的背上,而是直接敲在了他的神经中枢,不轻不重的,勾着细小的电流,顺着脊柱一直流窜到头皮,他整个上半身都在刹那间微微发麻。
他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终于缓慢地转过身来,而沈恪就蹲在离他距离不到十公分的位置上,低敛着眉眼,看过来的眸光平静而笃定,仿佛真的是在认真等一个回答。
四目相对,林简极力镇定,用尽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视线游弋逃离,半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毫不在意地说:“赶不上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漫不经心的口吻,沈恪的眉间终于微微蹙了一下。
林简假装自己没看见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错愕,径直站起身来,将行李箱拎到房间门口,而后站在浴室门前对沈恪说:“我真的要洗澡睡觉了。”
沈恪这才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沉默地看他几秒后,点了下头,走出房间。
人刚离开,林简便顺手关上房门,随即整个人脱力般,背靠上去。
门外的声响渐行渐远,随后传来沈恪上楼梯迈步时,轻而规律的脚步声,不久,二楼主卧位置传来关门声,再往后……林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过了很久,林简顺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低垂着头,看着不远处月光透窗而来的清影,很久没再动过。
那夜,沈恪没去书房,进了卧室后就再也没出来,很早便休息了。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某个寻常的仲夏夜的晚上,清冷孤拔的少年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背靠着一扇房门,沉默地又安静地枯坐了整个月夜。
“林神!”
楼道中传来一声呼喊,林简闻声停步,转身看着从多功能教室门口跑过来的人:“有事?”
男生体型偏胖,带着一幅无框眼镜,即便市教研训中心的教学楼里夏季常态化开着空调,几步远的距离跑过来,汗珠还是顺着他侧脸流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那个……”男生抬起手背蹭了一下鬓边的热汗,憨憨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刚才那张预赛真题卷,最后一道题我、我还是有点糊涂,能……看下你的笔记吗?”
林简什么都没说,从单肩包里将笔记本和那张试卷一起拿出来,递过去。
“啊!谢谢谢谢!”男生一愣,忙不迭地接过来,“我晚一点给你送到宿舍?”
“不用了。”林简淡声道,“明天到教室给我就可以。”
“……好的!”眼见林简转身就要走,男生又喊了一声,“哎对了!”
林简侧头:“还有事?”
“那个……”男生有些难为情地抓了一把半湿的短发,“你是不是不认识我啊?”
“……”林简目光平直的看他两秒,表情很淡,但眼神却像在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嗐!我叫耿迪,咱俩原来一个学校的,我也是附中毕业的!”男生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我就在你隔壁班,咱们两个班是同一批老师带——哦对,初三有一次咱们还一起上过一节市级实验课,咱俩还是一个小组……”看着林简的表情,耿迪声音渐渐低弱下来,“我去……你不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这次集训是全市统一组织,市里有竞赛课程的学校都带队来了,所以封闭在这里的学生不止一中的那几个,加起来有六十多人,林简每天上课听讲,下课练题,加上心里始终闷着事,所以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去认识什么新同学老朋友。
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重新打过招呼:“你好。”
耿迪天生社牛属性,直接将这句“你好”理解成“不好意思之前忘了但是现在咱们就算熟人了所以可以搭伴”,于是乐呵呵地追着林简的步子一起走出教学楼:“哎对了,你宿舍几号,我们学校过来的那几个研究着今天晚上‘越狱’出去,去旁边那条烧烤街买烧烤,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啊!”
“不用了。”林简表情稍稍有些冷淡,“我晚上睡得比较早,你们吃。”
“……哦,那行吧,下次一起。”
耿迪一路上将社牛人设演绎的淋漓尽致,边走边跟林简扯闲篇,说这次他们集训学员的宿舍被统一安排在了教职工公寓B座是有原因的,其实A座的住宿环境要比B座好一点,硬件设施也更新一些,但是假期期间那座公寓楼在做外立面的翻新,所以暂时封楼了……吧啦吧啦说了一火车,等林简他们走到公寓门口,不经意转眼间,确实看见旁边那座公寓楼在施工,楼体周围用隔离板围了起来,施工现场烟尘狼藉。
林简没怎么挂心,反正对于他而言,住哪里、住多久,都一样。
公寓住宿环境还可以,二人套间,独立卫浴,唯一不同的就是每个单人床旁边都放了一台写字桌,和标准的酒店式套房非常不搭,应该是为了方便学生而临时搬进来的。
和林简同宿的也是一中竞赛组的,不过虽然同校,但两人之间交流并不多,林简刷卡进门的时候,同宿的男生还没有回来。
酷暑时节,即便在室外活动的时间不长,运动量也不大,但还是出了一身薄汗,林简从行李箱里找出新的T恤长裤,扎进浴室冲凉。
冲完澡,距离晚上强化训练的课程安排还有两个多小时,林简盘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这几天的知识点总结,指间的中性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视线不经意扫过手边的手机,而后……顺理成章地走神了。
手机自从集训开始就没有关过机,而这几天他接到过许央的微信,接到过分享的沙雕段子,甚至接到过班主任果然打来询问是否一切安好的通话,但却始终没接到过沈恪的讯息。
手机安安静静地放在写字桌上,熄灭的黑色屏幕中倒映着少年清冽好看的眉眼,林简看着自己倒置的侧脸,心想,沈恪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吧。
气他突如其来的一身反骨,更气他不知好歹的叛逆不逊。
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心说那就这样吧。
总好过他一头扎进那些习以为常的纵容和温柔中,被裹挟着越陷越深,直至有一天憋不住了,真的说出什么或者做出什么更加离经叛道无法原谅的蠢事来。
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我怕自己会忍不住。
林简“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长腿一迈从椅子上跳下来,抓起手机出了门。
这个时间,室外的阳光依旧毒辣,教研训中心的操场空无一人,林简拎着T恤领口走到塑胶跑道起点,打开手机秒表,准备跑几组竞速清空一下脑子。
少年如破风利箭划开午后的骄阳,带起的热风中,都弥漫着青春勃发的力道。
跑完第二组,林简按停手机计时,看了一眼时间,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而后随手撩起T恤擦了一把下巴颏上的汗珠,预备再来。
跑道外围拖拖沓沓地走进来几个人,看穿着应该是旁边工地的工人,林简没理会,重新按下计时器。
又是两组过后,速度终于达到正常水平,林简微微见喘,走到操场旁边的自动贩卖机旁,扫码买了一瓶水。
恰巧,一个工人拎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此时也打着电话走了过来,林简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以免自己挡到贩卖机底部的出货口。
“别他妈跟老子废话,爸妈没了,你不管我谁管我?”那个工人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口中不耐烦地骂骂咧咧着:“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姐!爹妈活着的时候就说过,我是你弟弟,你他妈就该伺候我一辈子!”
“你结婚了又怎么了?当年老舅连孩子都有了,挣钱还不是得交给咱家?”那人语速飞快,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行了,别他妈跟老子讲大道理,老子没文化听不懂!两万——操实在不行就一万,不能再少了,明天我就去你家小区口等你,到时候你要不拿钱过来——嘿,我可挺长时间没见过我大外甥了,也不知道他想不想我啊……”
林简微微蹙眉,无意探听别人的奇葩家事,转身预备离开。
“砰”的一声,矿泉水坠落的声响格外明显,那个工人弯腰掏出水,拧开后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对着手机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老子不管你有什么难处,你他妈再难还能有我一个工地上卖苦力的人难啊?!反正明天我要是看不见钱,你就别怨我这当弟弟的不讲情面了,不信你就试试吧,何、溪!”
——林简已经迈开的步子猛地顿在原地。
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突然被人提起,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和这个名字相关的那个人,以及……那群人。
林简微微垂眸,思考了不过两秒时间,电光火石间,再次大步离开。
教研训中心的操场旁边是一个篮球场,就在林简即将穿过篮球场的时候,靠在篮筐下休息的另外两个工人站了起来,冲他身后嚷了一句:“你他妈快点,一会儿工头找人了!”
“来了!催他妈什么催!”刚刚还在身后的那个人立即飞快地跑了过来,而就在经过林简身边的时候,右边的肩膀猛地撞上了林简背后!
“哎操!你他妈走路不长……眼……”
林简猝不及防,狠狠闭了下眼睛,心说这可能就叫作天意难违。
他拧着眉慢慢回身,眸光一片清寒。
那个人的目光顺着眼前人深色的运动裤慢慢往上,等落到脸上的时候,猛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震吼。
“……操?!”
那个人瞠目结舌地死死盯着林简,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落在了无法形容的震惊上。
相较之下,林简则显得异常冷静,最初那几秒的诧异过去,少年清隽的脸上就只剩下一抹淡然的讥诮。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干瘦,肌黄,污渍染黑的破牛仔裤和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半袖工装上衣。
半晌,林简勾了勾嘴角,招呼了一声。
“还没死啊,何舟。”
林简不是没有想过会有和原来那家人再碰面的时候。
曾经的时候年纪小, 只知道自己是被那家人硬“塞”给沈家的,所以小孩儿心里憋了一口气,总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生活, 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旧地重游, 让当年那些看轻他和林江河的“家人们”愧疚难安、后悔不迭。
但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少年洞穿世事的眼光和心思也愈发成熟,再回看多年前离家时的场景, 就明白了了一个道理——当年即便没有沈恪, 恐怕大姑一家也不会善待于他, 就算没人接他这个拖油瓶的盘,他早晚也会被赶出家门。
所以渐渐的, 最初幼年时想要衣锦还乡出一口气的想法便再也没有, 对于过往种种, 他再不回望, 也再不沉湎,再到后来, 对于那家人, 他甚至连最淡薄的厌恶都不再有,因为任何情绪都是不值得, 他与他们, 早就成为了同一时空中两条再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找不到交汇的那个点位, 而他也只需对自己往后的人生负责。
没想到,一朝相见于陡然。
何舟眼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神情震惊到根本无法将这个高瘦挺拔的少年和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奶团子一样的孩子联系起来,半晌过去, 他微微眯起眼角,重新换上那副刁皮赖骨的德性,从裤兜里摸了包烟,点上一根,说:“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是……哦,人生何处不相逢,对吧。”
寡淡的烟雾被夏风吹至面前,林简目光平直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他此时的落魄。
“操,你他妈当初一走这么多年,现在到真成了富贵人家的少爷了?没想到啊,那家人竟然对你还不错。”
今日再相见本就是个意外,林简没有丝毫想和这个人、和种种过往再度产生关联的想法,于是笑了一声,只说:“错与不错的,总好过当年的寄人篱下。”停两秒,又说,“今天就当没见过。”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会儿!”见他要走,何舟忽然喊了一声,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怎么就当没见过了,咱们毕竟是亲戚啊,打断骨头还得连着筋呢,得,留个电话吧,以后沈家要是对你不好或者给你轰出来了……你就找表哥呗,表哥管你啊!”
林简眼神中的荒谬此时如有实质,只觉得可笑至极:“没必要。”
当初他被林江月送走的时候说了什么话,直至今日始终记得,且永远算数。
走了,他就不会再回来。
“哎你等会儿,等会儿!”见林简真的要走,何舟忙不迭地窜过来,几步挡在他身前,“忒无情了啊,好歹当年我们家还养过你一段时间,怎么,现在富贵了,翻脸不认人?你们老林家都这么做人啊?!”
林简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你妈姓什么,还记得么?”
“……”何舟愣了几秒,随即无所谓地挥挥手,气急败坏道,“别说那没用的,人都不在了,姓什么又怎么了……你赶紧,给我留个电话!”
林简倒是有片刻的怔忪。
人不在了?从年龄上说,林江月比林江河大不到十岁,现在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
不过怔然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毕竟对于那家人,生死也罢,都再激不起他内心丝毫波动。
林简轻飘飘地看他一眼,抬脚绕过。
“哎!”何舟竟有些死缠烂打的意思,直径从身后追了上来:“怎么回事啊你,留个联系方式也不是要怎么着,干啥啊,怕找你借钱啊?”
林简充耳不闻。
何舟见他真的不为所动,当即气急,忽然喊了一句:“行!林简你他妈忘恩负义真有种!你不搭理我没事,我倒是要找姓沈的那家问问,这么多年怎么教的你,养出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林简脚下一顿,停步转身:“……你要找谁?”
现在的林简已经比何舟高出了一头,少年眉眼凌厉寒凉,此时低敛着眼皮看人的神色更是无端让人胆寒,何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却依旧壮着胆子嚷嚷道:“找姓沈的那家人啊!当初才给我们家留了那么点钱,够干啥的啊,何况我们给他们家搭过一条人命,还给了他们一个孩子……现在他妈的卖孩子都不是这个市场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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