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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感掌控(幺幺玖先生)


李灵运摇摇头,不说话,是说不出来话。
足足冻了一个多小时后,一阵强劲而有力的旋翼声突然划破寂静和风雪。
李灵运凝固的大脑总算有了意识。
声音越来越大,钢铁巨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强大的旋翼创造了一股几乎有形的冲击力,卷起地面上的雪花,吹得泛起层层波纹。如同被巨大力量搅动的寂静湖面,翻腾着冰冷的浪花。
李灵运用胳膊挡住这阵强风,被迷得睁不开眼睛。还不等直升机降稳,他就跟着一群人冲了上去。
一个个人从飞机上被抬了下来,他们包裹在厚重的登山服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快快快,送到车上!”
“赶紧!其他人别碍事!”
“都在这吗?”
直升机上只被抬下来五个人,没有方何!李灵运不敢相信,扑过去扒开每个人的护目镜,被医护人员骂骂咧咧地赶走。
“少两个!”李灵运发出的声音特别小,不知道是被风声吞噬了,还是他的嗓子根本喊不出来。
穿着当地服装的男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李灵运没听懂。向导跟他解释,他们找到这帮人的时候就只有五个。如果少了谁,只可能是和大部队走散了。
长达几个小时的搜救让他们精疲力竭,不可能再上山一趟。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佝偻着背,走向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
“不行,还有两个人!”李灵运急忙拦住他们,但对面没有精力听他说话,傀儡似的往前走,“我加钱,你们再去找找,少两个啊!”
医护人员和警方围在那五人身边,救援队伍准备返程,就好像所有任务圆满结束。只有李灵运的心,被永远留在了雪山上。
“雪又下大了,等小一点,我们再派人上去,只能这样了。”警察说。
助理跟警察沟通完,转身寻找老板的身影,却发现李灵运正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就好像被山灵蛊惑了去献祭一样。
“你干什么!脑子坏了!”助理和司机把他扑倒在地,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上下级关系了,破口大骂道,“人家专业队伍都找不到的人,你过去有个吊用!纯纯送死!”
李灵运望着前方奋力挣扎,两个成年男人几乎按不住他,“可是还差两个人啊!!”
没有人听我说,没有人在乎,可是方何还在山里啊!!
李灵运的脸颊被压在地上,吃了满口的雪。他的世界变得异常狭窄和模糊,仿佛被迫进入了一条无光的隧道。
氧气变得稀薄,李灵运喘不上来。就像是用最细的吸管,吸粘稠的米粥。如此嘈杂的环境,李灵运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沙哑、断断续续,像是濒死的肺痨病人。
昏迷前,李灵运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很可笑。
方何爱不爱他,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他只希望方何能够健康、平安、幸福地活一辈子。
哪怕这一辈子里,没有他的位置。
李灵运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河边。
微风拂过,托起他柔软的发丝,带来丝丝凉意。河水在落日的映照下仿佛被点燃,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你会吹叶子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灵运怔忪地看向旁边,居然发现了高中时期的方何。他低头看向湖面,倒影中的自己竟也是学生模样。
李灵运想起来了,放学后,方何非要拉着他来湖边散心。
方何伸手薅了片头顶上的柳叶,“之前回老家的时候,我爸教我吹过。”
说着他把那片柳叶含在嘴里,用力一吹,柳叶居然像笛子一样发出一声脆响。
“牛吧。”方何扬起下巴,骄傲地看着他。眼中有点点星屑,笑得像是刚出炉的面包般柔软。
“你要不要试试?”
“我……”李灵运话还没说完,柳叶就被递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这片被方何亲吻过的叶子,迟疑片刻,慢慢把嘴唇抿了上了去。叶子似乎有点甜味,混着草木的清香,灌进了李灵运的鼻子里。
“你别只是含着呀。”方何靠过来,柔软的脸颊几乎要与他贴在一起,“吹一吹。”
李灵运愣了愣,然后用力一吹——
叶子破了。
“不是那样吹,是这样吹。”方何凭空给李灵运演示,吹得脸颊鼓鼓的,微微泛红,像个小灯笼。李灵运看着他,没忍住,小声笑出来。
方何这才意识到自己滑稽,瞬间臊得脸色更红。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肯定是这个叶子不好吹,我去给你找点形状好的。”
说着,一溜烟跑远了。
方何走后,李灵运随手摘下几片叶子,学着方何的样子吹起来。他很聪明,用坏几片后就学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站定在他身后,于是转过头淡淡地问:“是这样吹吗?”
然而身后的人居然不是方何,而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李灵运大脑空白了一瞬,愣愣地问。
“我还要问你呢。”表哥一只手撑在柳树树干上,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能在这吗?”李灵运转回去,看着广阔无垠的湖面,“我喜欢这里,有山有水……”
有方何陪在他身边。
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倒也不是说不能来,就是来得太早了。”表哥烦躁地挠挠头,然后不轻不重踢了李灵运一脚,“滚回去,这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
平白无故挨了一脚,李灵运疼得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你干什么?我不走,方何还等着教我吹叶子。”
表哥二话不说,拽着李灵运的胳膊就往河里拖。李灵运被拽得踉跄两步,冰冷的河水没过脚踝,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吹个屁叶子,你留在这,那边怎么办?”表哥背对着他,拖拽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李灵运莫名其妙,“什么这边那边?”
表哥恨铁不成钢地沉下嗓子骂道:“呆瓜,你也想死老婆吗?”
李灵运一晃神,下一秒,拽着他的表哥凭空消失了。他独自站在河里,四周空阔寂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雾。
河水已经没过他的胯部,双脚沉重得仿佛灌了沙。他没想到这水这么凉,简直要连同他的皮肤一起冻上,寒意刮着人的骨头。

他留在这,方何怎么办?
李灵运一刻也不敢迟疑,转身向河对岸奔去。河水被踢出大朵大朵水花,但阻力让他跑不快,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身后的方何叫住了。
“李灵运,你干嘛去?”
转过身,他发现方何茫然地看着他,手里还握着满满一把柳叶。方何急了,大声说:“你不想学吹树叶的话,我们一起做点别的,你别,别走啊。”
李灵运看着年少的方何,看他委屈的表情,心软成了一摊水。他又何尝不想索性留在这,两人幸福地在一起,毕竟真实的世界残酷到他难以承受。
那个世界里,两人带着原生家庭的罪,方何对他深恶痛绝,不仅有了新的男朋友,甚至可能永远沉睡在雪山里了。
但是……
如便如此……
我也选择奔向你。
“不是的,我想学,我发誓一定跟你好好学。”李灵运大声对岸上的爱人解释,他顿了顿,哽咽着说,“所以方何,如果我能找到你的话,你再好好教我行不行?”
李灵运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医院陌生的天花板。他像包裹在一层橡胶中似的,闻不到气味,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痛觉。
他看到助理和司机扑过来,旁边居然还有钟叔和姑姑。助理夸张地大喊大叫,脸上五官乱飞,但是李灵运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姑姑握住他的手,泪眼朦胧。沉静温柔的声音穿透层层阻隔,抵达了李灵运的神经:“方何没去雪山,一切平安。”
仿佛一根紧绷的琴弦突然崩断,李灵运思绪一沉,再次昏昏睡去。
李灵运再次恢复清醒后,助理告诉他,被救出来的五位山友只是饥寒交迫,有些轻度脱水,休息半天后就康复了。
反倒是他这个去救人的,因为失温症差点没了命。身上还有多处冻伤,没十天半个月根本下不了床。
现在冷静下来后,李灵运也明白原因了。当时他承受着“肉体”和“人偶”的双重严寒,其实是最接近死神的一个。
只不过他当时满脑子想着救人,根本没考虑这么多。
“方何怎么样了?”李灵运轻声问。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听哪一个?”
“……”李灵运淡淡地看着他。
“您真是没幽默感。”助理苦笑着叹了口气,然后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跟他解释说,“他压根没上山,和他男朋友换了个宾馆,在里面呆了一天。”
李灵运听罢没说话,默默把头扭向窗外,咬着自己的下唇。
助理知道,李灵运肯定是伤心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理解:老板刚刚拼死拼活,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人家连山都没有上,在暖呼呼的宾馆里和男朋友享受假期。弄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小丑一样,谁能接受?
助理不知怎么安慰,手足无措地说:“李总,不至于哭呀,咱大不了……”
“我没哭,只是松了口气。”李灵运转过头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果然是干涸的,“我出生的那天都没有哭。”
助理无语了:谢谢,没人想知道这种隐私。
李灵运在市里的医院安心休养了一个星期,在全力治疗下,身体各方面恢复得都不错。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下午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他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到外面的花园透透气。已近深冬,今天是难得的回暖,太阳很足。
李灵运轻声问旁边的助理:“方何现在在哪里?”
“我查到他和男朋友订了早上十点的火车票,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到成都了。”说到这里,助理忍不住皱着眉头抱怨,“不管怎么说,您为了他出生入死。就算他没上山,听说您住院,难道不该来看看您吗?”
李灵运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助理好奇地问:“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知道他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李灵运回答道。
助理愣了半晌,最终一声叹息。
看着李灵运这样子,他有点怒其不争了。
“李总,我还是不能理解,人家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既然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肺腑之言。虽然干涉上司私生活是职场大忌,但对方是李灵运,倒也不需要这么多虚与委蛇。
“我知道他是您的高中同学,但他不过是那个时间,恰好出现在那里而已。如果当时换个人跟您坐前后桌,您可能就换个人喜欢了,所以……”
“你既然不清楚我们之间的事,就不要胡言乱语。”李灵运罕见地跟他动了火气,冷冷地反问道:“人生有如果吗?”
就因为没有,所以回忆才如此独一无二,璀璨耀眼。
助理悻悻地闭了嘴,忽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那男人左手提着牛奶,右手提着水果,在跟保安大爷问路。
他越看越眼熟,眯起眼睛,然后突然大叫出声:“哎!那不是!”
方何这时也注意到了两人,他身子微微一顿,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大步走过来。
方何最终站定在李灵运面前,表情有些局促。他暗自庆幸自己拿着礼品,不然真不知道两只手要往哪里放。
他跟助理点个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看向李灵运。
李灵运像个坏掉的人偶,不会呼吸,不会眨眼,不会动,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
“方何?”他的表情仿佛大梦一场。
“我刚想去病房看你,没想到在这碰上了。”方何磕磕巴巴地说:“抱歉来晚了,我不久前才听说这件事。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那些朋友就……”
话说到最后,尽管极度克制,方何的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哽咽。
“方何。”李灵运急忙撑着轮椅想站起来,但他冻伤的脚还缠着绷带,他没法站。
方何说不下去了。
撕开故作镇定和漫不经心的伪装,里面终究是是伤痕累累,骨骼尽碎。刚听到李灵运死里逃生的消息时,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攫取了他,仿佛巨大不可名状的怪物将他整个吞咽。
方何太阳穴狂跳,眼睛酸得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他眨了眨,那滴悬而未掉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哭着大骂道:“傻逼,你他妈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
上山前的那个晚上,乔建宁回到餐厅,二话不说又开了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旁边的女生立刻扑过去,抱住乔建宁的胳膊:“不能再喝了!再喝明天不能爬山了!”
“让他喝吧。”
众人看向门口的方何,只见他抱着新买的啤酒,走到乔建宁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开了一罐。
“我陪他。”方何笑着说,“明天我们两个可能去不了了,不好意思闹这一出。不过我看雪停了,明天应该有个好天气。”
“没事没事。”
“你们俩明天在宾馆里好好休息。”
任谁都能看出来乔建宁不对劲,于是连忙宽慰道。然后他们又提出来再陪陪两人,被方何谢绝了。
“你们明天还得上山,早点睡吧。”
于是众人跟他们告别,各自走向房间。有位眼镜男突然想起什么,走到方何身边,“方哥,既然你不去的话,你的登山包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买的这个太小了。”
方何大方地说:“你把我东西拿出来,随便用。”
餐厅里最后只剩下方何与乔建宁。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
一杯接着一杯。
最后乔建宁烂醉如泥,方何也喝得一路红到脖子根,但好在是保持了清醒。他吃力地把乔建宁扛起来,准备回房间休息。
他望向窗外,月光如练,星河镶璧。
“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方何。”乔建宁突然垂着头说,整个人像断了颈骨。
“你喝醉了。”方何看了他一会,没有表态,“等我们清醒了再说。”
方何用尽全身力气把乔建宁扛到房间,脱掉他的衣服,安放在床上。无意中摸到了对方的额头时,却摸了一手滚烫。
方何再三确认后发现,乔建宁发烧了。
这地方海拔比较高,高烧混着高反实在是太危险,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方何连夜退房,开车带着乔建宁去镇上的医院看病。
等乔建宁打完水,退下烧,把人安全带到附近的宾馆住下,方何心中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
醉宿再加上舟车劳顿,方何精疲力竭。他把乔建宁扔在床上,自己也在旁边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一整天。
昏睡中的方何不会知道,眼镜男没有发现登山包夹层里的偶人,一起带去了雪山。
他更不会知道,已经停了的大雪会在一行人爬上半山腰时变成暴风雪,差点将他们永远困在雪山里。

第83章 日后谈
第二天凌晨,方何迷迷糊糊起床后,这才意识到变天了。由于不小心设置了静音,他手机上居然有五六十个未接来电。
跳过李灵运和不认识的号码,他好奇地给陆川打过去电话,结果刚一接通,对面就哇哇大哭。
“方哥!你丫的去哪了啊,为什么不接电话?!这么大的暴雪,山都封了,老子以为你死了!”
方何这才知道,本该放晴的天再次突降大暴雪,他的山友们差点死里面。方何一方面后怕,一方面担心山友们的情况。
等天色渐亮,他把乔建宁叫起来。跟对方说明情况后,两人立刻开车前往医院看望那几位山友。
大家恢复得不错,除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唏嘘外,身体已经没有大碍。
“这次可真是吓坏了,手机没有信号,报警都报不上,我还真以为我这回要栽了。”眼镜男提起不久前的事还感觉跟做梦一样。
“幸亏救援队来山里找你们了,想想都后怕。不过你们又没报警,他们怎么知道你们遇险的?”方何病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好奇地问。
眼镜男咋舌,然后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总之,人没事就好。”
“方何。”眼镜男突然想起什么,喊住了准备离开的两人,“你的旅行包在床头柜子里,你拿回去吧,不好意思,有点弄破了。”
方何愣了两秒,这才想起来李灵运的替身人偶好像放在这个包里了!如果把这东西落在雪山……
他吓得大脑一片空白,立刻拉开柜子,急急忙忙翻找夹层,看到熟悉的檀木盒子,才总算喘上来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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