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粮草数量有限,颜左顶多在夷狄人频繁的强攻下撑七天。
......
......
七天后, 夜色如墨, 夷狄人又一次发起了强攻, 蔺阡忍和颜左一同站在军帐中看着布阵图。
蔺阡忍可以看出颜左心中的着急,他抵达以后,发现颜左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终日盯着布阵图发愁, 眉头恨不得拧成死疙瘩。
对颜左来说,这绝对是他有史以来打的最难的一仗,可在难他也得扛下去, 绝对不能再让夷狄人推进半步。
可是......他拿什么抗啊!
他这么拼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现在要人没人, 要粮草也没粮草,这些时日的鏖战全都是将士们用肉身生生扛下来的, 每个人的身上布满了伤痕。
而当颜左从蔺阡忍口中得知王都中所发生的事以后,颜左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拿什么赢下这场战争,更加不知道自己坚守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主帅如此,更何况万千将士。
消沉的情绪迅速在军中蔓延,士气大打折扣。
看着萎靡的将士们,蔺阡忍十分清楚,他们需要一次胜利来鼓舞士气。
可蔺阡忍同样清楚,要想取得这场胜利实在是太难了,他用五天从王都赶到这里,华容昭给他设定的死线是十天。
谁也不知道这个十天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是他从王都出发起算,还是与颜左会合起算呢。
可不论怎么算,大乾都处于绝对的劣势,要么有人创造奇迹以少胜多,要么他去沙场赴死为大乾换取最后的生机。
以少胜多实在是太难了,且不说有没有华容昭的助力,夷狄人这一次都打定了主意要踏破大乾的城门,入主长原。
这一战夷狄人派出了最精良的兵,他们拥有足够的粮草、锋利的武器、坚实的战甲和壮硕的战马。
这几样,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年家军所具备的,年家军的兵老了,粮草要断了,武器和战甲全都是划痕,战马更是瘦弱的不成样子。
若非这一次亲自来到了最前线,蔺阡忍根本不知道,年战北留下来的这一批年家军,竟然过的这么艰苦。
尽管如此,颜左从未像朝廷讨要过什么,大抵是他效忠的从来都不是朝廷,而是一份信仰。
眼看着年家军的信仰处于崩塌的状态,蔺阡忍第一次感受到了手足无措的情况。
苏海成和赢夙其中任何一个人在这里就好了。
苏海成身经百战,对夷狄人的进攻方式了如指掌,哪怕人数不占优,他也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而赢夙是个天生的将才。
蔺阡忍刚刚登基那两年,外有夷狄、内有贼乱,苏海成带人驰援边关,他和赢夙则安定四海。
那个时候蔺阡忍就发现赢夙生来就属于战场——他总是能在战场上抓住瞬息万变的机会,从而扭转战局。
蔺阡忍非常清楚,这两个人现下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出发前夕,华容昭将苏海成和赢夙双双囚禁了起来,并叫乔莺莺将两人的腿给打断了,以防他们想办法去支援。
乔莺莺出手那一刻,他有点看不懂这个人。
按理说,乔莺莺应该恨华容昭才对,若是没有华容昭在背后指使卫离做这些事,她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可乔莺莺竟在这种时候为华容昭做起了事,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来的时候,他试图揣测乔莺莺的心中所想,可他揣测不出来。
如果说乔莺莺是个狠心的人,那她的确够狠,哪怕割自己亲爹的舌头都不带眨一下眼的。可若说她是一个心软的人,好想也没错,她在最关键的时刻倒戈了。
不过乔莺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们的关系都不大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抗下夷狄人下一波的强攻。
这样的话,所有的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他们拿什么去扛。
最后这两万多将士的命吗?
可若是抗不下来,他又该怎么办。
如果这一刻,如果这一刻有一支天将神兵该多好,可是没有。
长缨骑不归他管,只听调令,而那调令早在宫宴那次,就被华容昭以剥夺“苏海成”军权之名收回去了,所以华容昭的手中不止有她自己养的人,还有无数长缨骑。
虽然可以尝试赌一把禁军的忠诚,可问题是现在所有的消息都被华容昭给封锁了,长缨骑的诸将领根本不知道大殿内发生了什么,怕还是会无条件听从华容昭的调遣。
至于禁军和翎羽卫,他们的情况也是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无法支援。
看着眼前的死局,蔺阡忍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他不知道年听雨当时为何要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走”字。
是的,蔺阡忍本不想听从华容昭的摆布,彻底鱼死网破,这样他或许可以带着禁军和翎羽卫从华容昭的手底下杀出一条生路,届时就算华容昭派去边关的人偷袭了颜左,他应该也可以带着剩下的人去支援。
可年听雨却在乱局之中叫他走,叫他答应华容昭的要求。
所以,年听雨是想用那十来个驻扎于宫外的影卫转危为安吗?
但就那么寥寥几个人,他们又如何扭转战局呢。
蔺阡忍迫切的想要知道年听雨的安排,可是出城以后,他们就分开了,陪着他一起来军营的人,不过是老六假扮出来的替身罢了。
分开以后,他便失去了任何有关于年听雨的消息,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似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或许不回来也好,这样就算是战死也无所谓了。
只是,他这个皇帝当的可真够憋屈的,从一出生就在被人算计,最后连死的方式也要被别人提前安排好。
蔺阡忍看着布阵图不断减少的防守关隘,终是没忍住自嘲的勾了一下春,心底也涌现一个悲凉的想法——大乾这样被灭了似乎也不错。
可大乾国土上的无数生灵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为王室的争斗陪葬。
责任与爱恨在蔺阡忍的心中交织缠绕,他一面想放弃一面又想抵抗,整个人疲惫不堪。
听着将士带回来的最新战况,蔺阡忍更加疲惫了。
将士说,城门快要守不住了,叫他和颜左跟着百姓一起后撤,放弃......北境城。
北境城如何能放,若是这般轻易的就放弃,夷狄人之后的每一次攻城都会更加有气势,大乾覆灭也是迟早的事。
倘若他在这里守城守到死,哪怕夷狄人用蛮力攻破了北境城,也会被重创,届时华容昭闻他死讯派出来的兵也会有更大的胜算。
只是这样做值得吗?
在责任与爱恨的抉择间,蔺阡忍最终选择了前者。
他愿意赴死,不为英明与功勋,只为身后的千万盏灯火可以昼夜长明。
于是蔺阡忍说他不走了,他要去城墙上看一看。
......
......
蔺阡忍不需要战甲与头盔,只需要一点点勇气即可。
他踩着泠泠月光,一步一步踏上城墙。
箭射没了,巨石也砸没了,夷狄人的登云梯一架又一架的搭上来,将士们只能用肉.身去抗这些妄想登城之人。
蔺阡忍带着年听雨的替身在刀剑中穿梭,最终站到了城墙的边缘。他一脚将身边爬上来的夷狄人踹了下去,俯瞰城下的场景。
夷狄人抱着攻城柱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城门,在无尽的夜空中发出沉闷的巨响,而门的另一边是年家军的将士用身体铸起来的锁,正在崩裂坍塌,坚持不了多久了。
蔺阡忍很清楚,年家军坚持不了多久了,眼下也唯有最后一条路。
只要他跳下去,华容昭在这边埋伏的人就会立即出手,届时定能拖到长缨骑和禁军前来支援
偏头看了一眼扮作年听雨的老六,蔺阡忍很是抱歉的开口:“拉着你跟我一起死,我很过意不去,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所以,陛下是决定跳下去吗?”老六问。
凝望这一边倒的战局,蔺阡忍闭了一下眼睛:“那我现在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
“陛下,可否给我们君上再多一点信任。”老六坚定道:“我们君上离开前既然说了他会及时赶回来,那就一定能赶回来。”
蔺阡忍道:“我并非不相信他,只是城门一旦破开,一切就都来不及了,我不能拿北境百姓的生命做赌注。”
“我们君上也不会。”老六道:“他甚至比您更加珍惜生命,他不仅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样珍惜所有良善之人的生命。”
这一点蔺阡忍是知道的,年听雨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惜命的人,也是他见过的人最有仁慈之心的人。
如果年听雨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不会扛着巨大的压力修改律例,更加不会每年都往北境送物资和银两,同样不会亲自来北境赈灾。
但所有事都怕“万一”两个字,万一年听雨赶不回来、夷狄人攻破了北境的城墙,万一年听雨赶回来了也无济于事,那又该如何呢。
他不敢做这个赌,风险太大了。
如若只拿他一个人的命去赌,他愿意陪年听雨去赌这一把,可他的身后是大乾百姓和疆土,他赌不起。
蔺阡忍推开老六,跨上城墙的高阶,缓缓转了个身。
他面朝故土,背朝他乡。
最终合上了眸子,向后倾倒下去。
“蔺阡忍!”
蔺阡忍隐约听见了这么一声呼唤,大抵是死亡降临前的幻听吧。
蔺阡忍这样想着,便如期等待疼痛的降临。
从这么高的城墙坠下去一定会很疼吧,最终还会被马蹄与乱步踏的面目全非。
可那又如何,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疼痛并没有出现,他反而感受到了一股十分强大的拉力。
睁眼看去,蔺阡忍只见自己的手背后给拉住了,然后对上了年听雨发沉的脸。
“老六,松开吧。”蔺阡忍道:“这一场我赌不起,我真的赌不起。”
瞧着眼前这个英勇赴死的傻逼,年听雨的脸色越来越沉:“蔺骁肆,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试试!”
除了年听雨没有人会这样叫他,蔺阡忍晃了一下神儿,原来他刚刚并不是幻听,而是一声真真切切的呼唤。
这一瞬的恍惚,蔺阡忍已经被人拉了上去。
他还没站稳,只感觉头顶之上划过了什么东西,紧接着那些东西落在了夷狄人的军队之中——
轰然炸开!
爆炸带来了冲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无边暗夜。
这是什么东西?
是年听雨带来的吗?
蔺阡忍惊喜的看向年听雨,然后迎面就挨了一拳,与怒不可遏的质问。
“谁允许你死的!”
“我有允许你死了吗?”
“蔺阡忍!”
年听雨这一拳不留任何余力, 蔺阡忍被打的向后退了两步。
还没来得及站稳,一股巨大的力又压了上来,他半个身子都被按出了城墙。
不断闪烁的火光照亮了年听雨的脸, 上面极其复杂的表情,愤怒、思念、懊悔、恐惧......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年年, 对不起, 我——”
蔺阡忍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解释, 毕竟是他先一步作出了抛弃的选择。
看着眼前这个哑口无声的人, 年听雨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再来晚一步到底会面对什么,是被踏破的城门,还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亦或者是蔺阡忍冰凉的尸体。
不管哪一种,都是他无法承担的后果,尤其是最后一种。
可他离开时对蔺阡忍说过的, 他一定会在城门被破开前赶回来的。
蔺阡忍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他一会儿呢!
他说了会赶回来, 就一定会赶回来的。
虽然很生气, 但年听雨同样理解蔺阡忍的做法。
蔺阡忍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被一条名为责任的枷锁给缠绕住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身后这万千条生命做赌注。
年听雨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就算他再理解蔺阡忍的做法, 也一定会因为今日之事去质疑蔺阡忍——为什么他在他的心里不是最重要的存在,然后一走了之。
可年听雨不是。
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和蔺阡忍身处差不多的位置, 更作出过无数次这样的抉择, 所以他深知作出这样的抉择有多么的艰难、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不过,有朝一日当他变成承受者以后, 他方才知道这个感觉有多么糟糕。
他承受不起蔺阡忍身死的代价,同样无法想象,他的老师收到他身死腹地的消息到底会有多么的崩溃。
尽管年听雨穿书前被自己昔日的好友亲手拉下了高位,但他依然拥有选择的权利,为了宣泄心中的不甘与怒火,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接了一个自杀式任务。
他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那个埋葬了无数人的任务,护下了身后的万千生灵,然后来到了这里。
因为真正死过,所以年听雨来到这里以后比任何人都惜命,而他同样认为自己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完全能够割舍旧世界的一切。
可蔺阡忍今日的行为,让年听雨深深的意识到他好像做不到。
在年听雨原本的世界,虽然他早早的就成了孤儿,但他是一个幸运的孤儿,被送进福利组织不到一个月就被老师领养走了。
老师教会他活着的意义,也赋予他生存的能力,更给他的未来铺了一条坦途。
和老师朝夕生活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说他的老师有一个心爱之人,可直到他长大,拥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也没有见过那人一面。
年听雨想帮老师找到那个人,但他不敢去问自己的老师那个人到底去哪了,只能暗中打听,然后所有人都对他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年听雨不知道老师的心上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方似乎和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自我了结。
有些事,未曾体会过就无法感同身受。
但蔺阡忍叫他深深的体会了一次这种感觉,以至于他的心中产生了无尽的懊悔。
年听雨接下那个任务的时候,曾经天真的以为,老师既然身处高位那就一定可以理解和接受他的选择。
可今日他方才明白,人非草木、心非顽石这个道理,哪怕是他抓住了蔺阡忍手,将人成功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他的心依旧疼的不像话,恐惧也如浪潮一般汹涌的翻腾。
那么他的老师呢......
年听雨的心忍不住更疼了,他没有蔺阡忍这么幸运,可以活着说声对不起,所以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紧紧的抓住蔺阡忍的手,不让上演过的悲剧再度上演。
战火点亮了无尽长夜,年听雨所有的情绪汹涌而出,最终化为一场撕咬。
尝到淡淡的血腥气,年听雨的理智微微回笼,他松开了蔺阡忍,眺望远处的战场。
......
......
这场必输守城战,因为年听雨带来的东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扭转。
看着偃旗息鼓的夷狄人,将士们发出了冲破云霄的欢呼声,彼时一丝光亮也从远处的天际呼应出现。
接二连三的退让和失利,几乎叫守关的将士们失去了信心,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可这样一场胜利无异于天赐的馈赠,让所有人的斗志都重新燃了起来。
哪怕是心灰意冷的颜左也一样,他找回了自己守关的初心,也看到了大乾未来的希望。
或许这个王朝的气数还没有尽,亦或许这个王朝从今日起才真正的建立。
颜左想要去寻找那两个人的身影,最终却只看到了年听雨。
他朝年听雨走过去,刚想开口说话,对方先一步开口了,可一张嘴就是十分标准的糙汉音,和年听雨温润的声音截然相反。
老六道:“颜将军,君上让我告诉你,晚上他会去见您,暂时不要找他,他现在要和陛下处理一些个人恩怨。”
说着,老六抬手去撕脸上的假皮。
他这易容术是从小九那里学来的,虽然这做假皮的技术不错,但是这粘皮的技术就差劲了,这皮要么粘的太死不好撕,要么粘的太松一碰就掉。
这一次,为了配合蔺阡忍掩人耳目,他用了大量的胶。
但是胶好想没涂好,撕的时候老六忽然发现,一边一碰就掉,一边死活也撕不下来,于是最终呈现的效果就是——阴阳脸。
一半是年听雨那张温润的面庞,一般则是老六自己那胡子拉碴的糙汉脸。
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冲击力不可谓不强,颜左都有点接受不了。
反应过来的颜左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扔到了老六的头上:“多谢这位兄弟告知,我带着人先去清扫战场了。”
话音落下,颜左跟烫脚似的离开了,而他要找的两个人早已回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