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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寿(樱三)


除此之外,叶家功高盖主,而那九五之尊又生了染指外境小国的贪念,这和宴下毒一计,既除去了叶家,又给了开战渠勒的理由,未免也太一石二鸟了些。不知那位顶尊贵的主可是知情,可是默许,可是推波助澜?
林晏在这接下来的沉默中慢慢也品出了后头的意思。
他蓦地感到周身痛骨的寒凉,红着眼睛盯着周璨。
周璨伸出****放到唇边,眼神沉静,见林晏还要开口,他抓住林晏的手腕,低声道:“再两月就过年了,你也十六岁了,是该有字了。”
林晏胸口几度起伏,才把那些话强自咽下去,喉咙里泛上来甜腥,只是盯着周璨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周璨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地看向别处,“我其实多年前就想到了一个,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林晏年幼父母双亡,并未来得及为他留字,叶铮鸣和叶韶也是还未想过这一茬的。林晏已无长辈,周璨却也算不得他亲眷,赐字这回事,也说不好算不算僭越。
林晏心口微热,鼻子却酸起来,他如何不想要,周璨给他什么,他都是万分想要的。
“你不戏弄我,我就要。”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周璨白了他一眼,气道:“我也不会拿这跟你玩笑。”
“那你说吧。”
“……无晦。天清无云是为晏,取晏之同意,愿永昼无夜,永明无晦。”周璨缓缓道,他仍旧按着林晏的手腕,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夜中流转浅浅光华。
即便你幼时丧亲,孤身无依,即便行走在这太多无可奈何太多冷情负义的世间,也愿你心中总有天清日晏,愿你一生长明无晦。
“林无晦,”林晏重复了一遍,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谢谢。”
这可叫他如何是好,家是周璨给的,连名也是周璨给的。
周璨这才似乎洋洋得意起来,“喜欢就好。”
“回去吧,再坐下去我腿都冻麻了。”
下楼时林晏搀住了周璨,直到平地也未曾松手。
西境冬夜漫长,兴许已算是第二日了,可天却仍未亮起。
林晏偏头看周璨,他的侧颜在黑暗中不甚清楚,只是隐隐透出线条姣好,眸光清亮。在这一片清寒之中,他手触的周璨小臂,也是温暖可感的。
林晏嗅到周璨身上清苦淡香,心中暗想,只要是与你同行,即使长夜无尽,我也如沐耀阳。

第二十五章 踌躇
“都说景纯王是全长安贵女们最想嫁又最不敢嫁的男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叶继善摆弄着不知哪处弄来的一只佛铃,似乎是个古品,金漆些许掉落了,上头的咒文和雕花却仍旧细致精巧。
林晏趴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酒瓶咋舌。听他来要酒,叶继善便让元宝带着几个家丁来来回回好几趟,愣是把这不小的八仙桌给摆满了,若不是林晏摆手叫停,他们这架势简直要把这弄成个酒库。林晏看了半天眼睛花,他对酒也不甚了解,见叶继善还靠在榻里两眼发直地看那铃铛,便道:“你帮我看看,不要太烈的。”
叶继善小心翼翼把佛铃放回锦盒里,擦着手走过来,搭住林晏的肩膀,“要给你家那位不同凡响的王爷送酒啊?”
林晏失笑:“如何就不同凡响了?”
叶继善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小三少慧眼识人,景纯王爷不光生得好看,心儿也是极剔透的,跟一般的王爷大不一样,顶顶潇洒,怪不得叫我们林小副官春心荡漾……”
林晏听到他最后一句,手一抖,差点把那酒给摔地上,捧着瓶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胡说什么?”
叶继善眨巴着他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反问:“我胡说什么了?”
“我不同你玩笑,有些话说不得。”林晏似乎是恼了。
叶继善撑住下巴,笑了起来,“你同我恼什么,你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他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还有点粗鲁了,但是话糙理不糙,林晏瞬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心虚,面上的怒意都有点儿挂不住了。
“叶继善,够了。”林晏也不是真与他置气,到这会是自己跟自己置气。
叶继善皱了皱眉,嘟囔道:“谁把你教成了个迂腐的小老头啊,老太爷说的没错,宫里的资善堂,不行啊。”
见林晏抿着唇不说话,叶继善将他手里的酒拿过来,熟练拔了塞,仰头喝了一口,递给林晏,“我是家中老幺,比你虚长几月,是真心将你当亲弟弟看。”
“你娘亲家是开国功臣叶家,你父亲是差点儿给相中当了驸马的林侍郎,再瞧瞧你林晏,一表人才,文武皆优,还有我这么有钱的兄弟,哪里配不上景纯王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妄自菲薄个什么劲儿啊?”
林晏不可思议地瞅着他,叶继善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林晏没料到他不是故意调侃,而是真这么想的。叶继善并不觉得他对周璨的这份心思有任何不妥,反倒还不解他为何不求取。
“可……”林晏从未与人袒露分享过自己对周璨的感情,他虽不多疑,却也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叶继善偏偏给他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相识时日不多,他却打心眼里欣赏信任他。他犹豫了片刻,接过酒瓶,也是仰头灌下一大口,才终于将这埋了数年的秘密隐晦而艰涩地倒吐出来,“……我不能。”
叶继善神情微动,盯着他道:“有何不可?”
他竖起几根手指,问道:“他可是你血亲?可有家室?可有属意之人?”
林晏抱着酒,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在最后一问上顿了顿,低声道:“如今……是没有了。”
叶继善合掌一拍,“这不就成了?”
林晏皱着眉愣愣反问:“这就……成了?”
叶继善又道:“我爹爹和父……呃,我爹爹和娘亲从小就教育我:人生在世,及时求爱。”
林晏嘴角微抽,便又听得叶继善继续道,“据说我曾曾曾祖父当年也是,脑子不大好使,与那属意之人拖了十年才解开心结终成眷属,可惜我曾曾曾祖父身子骨也不大好使,两人在一块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他便先一步驾鹤西去了。你瞧瞧,那白白浪费的十年岂不可惜?”
叶继善把那酒要回去又喝了一口,总结道:“你家王爷也快三十了吧,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林晏很确定这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可是他的确可以陪在周璨身边一辈子的。周璨当年保证过,景纯王府永不会有主母,他永远是王府的第二个主人。然而这样就够了吗?他陪在周璨身边的这一辈子,可能就如同方知意,如同揽月,他可以陪他过一辈子,却不是与他共同过一辈子。
林晏这才发觉他这几个月来的躲避毫无成效。
他不甘心。
他回勒州见到周璨站在他跟前笑,他昨晚见到周璨将那伸出的手又收回去的时候,他好不甘心,就仿佛那个九岁的自己,坐在马车里瞧见周璨贴着方知意面笑语,那份不甘心烧灼着胸膛。
林晏将那酒夺过去,默默又灌了好几口。
“你好生琢磨琢磨。”叶继善拍拍他肩膀,这时候元宝又送了几个锦盒进来,叶继善似乎是还有要事,冲林晏摆手:“你挑完没,要是没主意,我叫元宝差人全给你打包送过去。”
林晏回头看叶继善又着魔似的开始把那佛铃拿出来,捏着个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林晏不禁奇道:“你又得了什么宝贝,看你恨不得抱着它睡觉。”
叶继善道:“你瞧这佛铃,是信度古庙上摘的,又叫风铎,一可惊鸟二可辟邪,上头的梵文可是好几百年前的呢。”
林晏似懂非懂地刚要点头,就听叶继善问道:“你说方先生会不会喜欢?”
林晏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个方先生是指谁,惊道:“你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送给方知意?”
叶继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指着那几个新拿进来的锦盒道:“我就是特意为他寻的。不好的话,这还有小金佛,佛经的古拓本……”
林晏瞪着他,耳边就回荡着叶继善方才那句“人生在世,及时求爱”,他按住叶继善的手,“你知道方先生师从演真法师,是带发修行吗?”
叶继善又点点头,“知道啊。”
见林晏还要开口,叶继善捧住自己的脸蛋,笃定道:“你看这么可爱一张脸,还不够让人破戒吗?”
林晏:“……”
对,还挺想让人大开杀戒的。
“我得去巡商道了,多谢你的酒。”
正要出门,林晏忽然想起什么,将叶继善拉过来,轻声道:“继善,我有件事问你,你一定要如实答我。”
叶继善笑道:“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看见林晏的表情,叶继善才收敛起来,乖巧道:“你问吧,我一定如实回答。”
林晏沉吟片刻,问道:“刘封守商道时,可曾向商队暗索钱财?”
叶继善那双大眼里情绪微微一沉,反问道:“你在查什么?”
“你回答我就行。”
叶继善轻叹了口气,“叶家军镇守西境时,还不曾如何嚣张,只有些小的国内商队和外境商队会被收取所谓‘平安金’,自从五年前刘封接手西境,入商道的每一支商队每半年都需上缴这个数,”叶继善伸出五根手指,“今年不是冯将军来了嘛,我家两个哥哥都有事缠身,管不来西边这些生意,所以才是我来探探虚实。”
叶继善反应极快,眨巴着眼睛,又问:“景纯王可也是来查这事的?不瞒你说,前些年商道流匪横行,传言是刘封还暗地里勾结流匪,两面收钱呢……”
林晏心中一沉,连叶继善都知道一二,可见刘封这几年在西境是如何横行霸道只手遮天。他正色道:“你可别说漏嘴。”
叶继善道:“我嘴可严了,要是何处我能帮忙的,你只管跟哥哥提。”
林晏被他一口一个“哥哥”强调得哭笑不得,装作没听到,急急去了。
太阳落山,天竟下起雨来,雨打了一会,居然就成了米粒大小的冰珠子。林晏之前是一身沙尘,今日还多了满肩冰沫,好容易安顿好了马,他便匆匆去往周璨的住处。
周璨竟然站在门口等他。
揽月站在他身边,提着一只雕花琉璃灯,这种灯特别亮,在夜色中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叫林晏一眼便瞧见了。
周璨裹上了他那件已经穿得半旧的狐白裘,半张脸被灯光抹上暖暖的光亮,眉目清润。
林晏越是走近,心越发砰砰狂跳起来。
这与当年灵堂上那一幕如此相像,小小的他跪在寒夜中心死血枯时,周璨便是那么破开满庭寒雨疾风,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如今雨寒更甚,珠沫拍打在脸上甚至生疼,可他心中却是温暖一片,因为周璨就在这重重雨幕后面,掌着一盏最亮的灯等他。换作他一步步走向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小跑起来。
“如何竟要成了个雪人了。”周璨笑着伸手捏他眉间的碎冰。
许是站得有一会了,周璨的黑发潮湿着,软软贴在他脖子肩膀,衬得他五官都无端柔和起来。
林晏不敢看他眼睛,道:“耽搁了,让你久等。”
周璨便道:“林副官军务繁忙,我哪敢抱怨。你送的酒据说不好加热,坏了口感,我便只开了塞,小菜还热着,你先吃点驱寒。”
林晏察觉今日的周璨有些啰嗦了,却也不说破,只是顺话点头,让揽月除去大氅,擦了手脸,与周璨坐在一处。
周璨举杯,“敬两位将军。”
林晏也举杯,“敬外祖父与小舅舅。”
西境的葡萄酒入口发涩,半晌才品出水果的清甜。
周璨低头看着酒杯,似乎恍了神。从前某天,叶韶与他说过,西境有葡萄酿的果酒,封在琉璃瓶里,灯光下清透如琥珀,他第一回喝的时候觉得味甜,不知轻重,最后愣是第二天午后才醒转过来,被老爹罚背着沙袋在校场跑到晚上。
林晏见他嘴角噙着疏淡笑意,眼神又不知飘到了何处,便提高声音道:“如何?”
周璨抬起头,茫然看过来,“冰……好冰。”
林晏心中叹气,笑道:“那便少喝点,伤胃。”
之后他俩聊的都是些无甚重要的闲话,周璨手上没停,一杯又一杯,林晏也没制止他,头两年的时候周璨几乎不饮酒,林晏还以为他是转性戒酒了,后来又见他饮得比从前更凶了。林晏平日会说他,今日却是说不出口的。
周璨心里太苦了,酒不能消愁,却是能让他忘记片刻的,只是片刻,对周璨来说也是好的。
周璨饮得凶,酒量却及不上从前,此时面上飞红,趴在桌上冲林晏笑,“安儿,你可还记得,我们那年去爬明华山,阿韶记错下山的路,到了天黑咱们也没走出去,晚上也下起这么样的冰沫子,他把你塞在衣服里裹在胸前,你就在他衣服里哭,可把我乐坏了。”
林晏附和他,“我记得。”后来周璨跟叶韶都冻得不行,抱在一块往山下挪,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差点被挤死。最后叶韶吸着鼻涕跪在祖宗堂,好不可怜。
周璨目光移到桌上那柄斩穹,伸手摸了摸刀鞘,忽地轻声问道:“安儿,你可用它杀过人?”
“……一回,追流匪的时候。”林晏答了,按住他的手,“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周璨低头看着两人叠在一块的手,喃喃道:“你的手可真暖。”
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住林晏的食指,摩挲着他的指根,不解地问:“你这里的痣呢?”
林晏微微皱眉。他的手指上,从没有痣。
“你记错了,”林晏温声又淡漠道,他走过去将周璨搀扶起来,“我扶你去床上。”
周璨的那双眼睛看起来丁点儿也不像是醉了,两点浓墨凝在眸中,眼神不像他平时那般漫不经心地游离,反倒是越发认真,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你对我有点凶。”
林晏听他说着如此孩子气的撒娇话,心里又酸又软,正要回话,周璨伸手摸到他眼角,轻擦着他下眼睑那的睫毛,小声道:“我许久不见你,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如此说的时候,眼眶便缓缓红了,似乎是十足的委屈,又似乎是知晓自己在说胡话,却又不想承认,只是将手缩了回去。
林晏真是毫无办法,给他弄得气不起来,满腔的酸涩又被心疼给压过去,只是低头有些强硬地将周璨按回床里。
“安儿……你陪我吧。”到了这会,周璨似乎是又将他认了回来,半阖着眼睛拉住他的手。
“好,我陪你。”林晏坐在他床边,看着周璨闭上眼睛,眼尾残留着淡淡的愁苦。
林晏回想着白日里叶继善说的那些话。
叶继善不知道,林晏愧于自己这份心思,不只因为这些年周璨抚养他,如同他长辈亲人,更是因为周璨,是他小舅舅叶韶的情人。
若是他小舅舅还在,他俩如今定是一对神仙眷侣了吧,那他到时候定更加不知如何自处了。可他小舅舅不在了。叶韶那般绝世惊艳的人物,自己如何比得上呢。
可我不甘心啊。
林晏盯着周璨的眉眼,他做梦都想周璨摩挲他的手指,轻抚自己眼角,对自己笑着说那些亲昵撒娇的话。
“人生在世,及时求爱吗……呵。”林晏喃喃自语。
等到小舅舅和外祖父的大仇得报,我就全告诉你。你若勃然大怒再不想见我,我便搬回叶府罢了。
我仍是想一辈子陪你的,可若只是像现在这样,我宁愿不要陪你了。

第二十六章 现身
眼瞅着就要进了腊月,西境越发寒凉,到了年关,商道往来却更盛,人人都想趁着大雪封境前赚个盆满钵满。
周璨白日里看着清闲,偶尔会进城看看,夜里却总与揽月商谈到灯油枯。方知意是个最畏寒的,跟着周璨出去一回冻够呛后说什么也不肯跨出他的房门了。而叫林晏最头疼的叶继善,明明叶家的商队大半都动身回杭城去了,他这个东家小少爷还一副常住西境的模样,雷打不动地每日去敲方知意的院门。
今日下了雪,多数商队都修整未动,林晏回来得早,便远远瞧见叶继善正灰头土脸地往出走。
“又碰钉子了?”林晏也是有点儿佩服他的百折不挠。那些个礼物,方知意是一份也没收的,叶继善头几天晃荡着那只佛铃走得失魂落魄,叫那圣物瞧上去活像是招魂铃。
叶继善不由分说勾住他,“咱们上酒楼去,听说今夜城里有马戏,里头的舞娘可以用一根小杆子在天上飞。”
林晏扯扯嘴角:“我还是……”
“你要问问你家王爷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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