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集声音压抑,说起自己被于乐擒住,羞辱,又被他强行变成魔修之事。
“他为了能顺利叛逃宗门,甚至不惜陷害莫兄,而我竟无意中助纣为虐,险些害了莫兄!”
谢集摇摇晃晃站起,嗓子里含着血腥气,对莫存知长长鞠了一躬致歉。
莫存知看着他,声音很淡:“你亲眼看到他是魔修?”
“当然!我不仅亲眼看到他浑身溢出魔气,就连之前荒林里出现的一男一女两个魔修都在他身侧,听他驱使!”
谢集恨声:“莫兄,这些魔修最擅长欺骗人心,你也被他骗了!”
“正因为他们是一伙的,你在荒林要杀那魔修时,他才会恰好现身阻止!”
莫存知听着他激动的语调,沉默片刻,显得有些无动于衷:“我知道了。”
上首的掌门还是昨日那样,没有因为自己的弟子洗清嫌疑而露出轻松的神色,他下首的师弟秦浩然倒是神情凝重,满怀忧虑。
“我昨日也不曾看出羽瑞身上有何异样,但叛逃我五岳仙门弟子,必须清理门户。”
“存知,你往日既与他相熟,今日便由你去将他擒回来将功折罪,若不能生擒,只要确定他魔修身份,也可就地格杀。”
没听到弟子回答,掌门眉心微蹙,声音更严厉了些:“存知,牢记你的身份,作为五岳仙门首徒,不能被感情蒙蔽,任何时候都要肩负起你的责任!”
莫存知终于道:“是,师父。”
他抬手时,一直紧握的剑上宝蓝剑穗晃动,让他目光微凝。
胸口这时似乎紧缩了一瞬。
莫存知领命要走,白霏霜追出来:“大师兄,我同你一起去!”
她也要亲口问问小师弟,究竟有没有什么苦衷。
“不必。”莫存知拒绝道。
白霏霜素来知道大师兄对师父言听计从,若真见了小师弟,或许会不留情面直接与他拼杀。
“大师兄,若小师弟真有苦衷,或许门中两位弟子也不是他所杀……”
莫存知嗓音沙哑而沉,带着隐约的疲倦沉重:“你觉得我会杀了他?”
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小师弟究竟为何做出这些事。也比任何人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想杀他。
白霏霜无言,莫存知抬剑,瞬间如流星般御剑而去。
孟卿追出殿外,见大师兄已经走了,也想追上去,却被身后的师父喊住。
“师父,我随大师兄一同去把羽瑞带回来。”
“……不必了。”
“师父!”孟卿望着最疼爱小师弟的师父。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小师弟从小在宗门长大,连魔修都没怎么接触过,他没有理由会成为魔修不是吗?”
秦浩然沉默,长长叹息。
孟卿从师父复杂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师父,难道你知晓?”
“尊主,待过了这愁影山,渡过不归河,就到了魔道地界了。”
“嗯。”
于乐换下了五岳仙门的弟子服饰,穿着一身槿紫袍,蹬着黑靴。
身上没有魔气,看着俨然是个仙道弟子,又像是大宗族里出来的小公子。
他才叛逃了从小长大的宗门,脸上不见任何彷徨不舍。
到了魔道地界附近,他也不急着进,反而停了下来。
笑娘和苏玉钩亲眼看了他的手段,也不敢催他。
于乐看了半晌,忽然找了棵树坐下说:“你们随便找个地方等着,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笑娘大着胆子问:“不知尊主还要处理什么,若是可以,笑娘也愿意代劳。”
“也没什么,就是等我那个大师兄追来,和他道个别。”于乐笑盈盈说。
算算时间,大师兄也该来了,就是不知道,他是一个人来呢,还是带一堆人来。
于乐这个叛逃弟子,路上嚣张得很,不仅没有掩饰,还留下了不少魔气,莫存知有心要找,定然能找得到。
也没让于乐久等,苏玉钩和笑娘走后不久,就有一道剑光从远处遁来。
“大师兄来的真快。”于乐从树上跳下。
只是短短一日,却恍若隔世。
再次亲眼见到他,莫存知冷漠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他目露痛楚缓缓问:“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成为魔修,为何叛离宗门,为何……骗我。”
于乐瞧着他压抑至极的苦大仇深,反而笑起来,他眼神亮而纯粹:“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同一个,因为好玩。”
莫存知胸膛起伏,盯着他的脸:“你成为魔修,无人逼你?”
“我不想做的事,谁能逼我?”
“好,不曾冤枉你。”
莫存知说到这里,拔出剑对着他。
“大师兄要和我打?如此无情吗,亏我走的时候还特地为大师兄洗清嫌疑,大师兄都不感激我。”
于乐语气是和话意截然不同的调笑。
“不过,我也早就想好好和师兄打一架了。”
他比莫存知慢一步出手,但两人的剑刃几乎是同时碰到对方。
莫存知也曾在寒崖峰上和小师弟切磋过,那时小师弟还很生涩。
手中所执的剑,从未有过的沉重,心底比起愤怒,更多的是疲惫。
这股重压不知是来自于心底的情绪,还是来自于面前毫不留情的小师弟。
莫存知发觉他的修为远超自己的预料,但他的心底一片平静。
从十几岁最初下山除魔,他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死在魔修手中。现在,也没有区别。
于乐没用修为压人,应对起来也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
他这大师兄看起来是真想杀他,剑势从未有过的凌厉,连自己身上的伤都顾不得,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一个拼命的顶尖魔修,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不过,于乐发现了他的小破绽。
有两次,就要攻击到他的腹部时,他这大师兄下意识就收住了势。
察觉到这一点,于乐噗嗤笑了,也懒得再和他比剑,身上魔气涌出,用魔修的方法压制住了这个难缠的剑修。
“大师兄,我看你好像不敢打我的肚子,可你都知道我一直在骗你了,难道还以为我肚子里所谓的孩子是真的吗?”
莫存知被紫黑魔气凝成的绳索捆住双手,被按在树上,闻言闭了闭眼睛。
他已经猜到了,满口谎言,一直不肯让孟卿知晓,自然是怕露出破绽。
“我骗你的,没什么孩子。”
于乐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快带笑,像个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坏事的天真又无辜的孩童。
“男人怎么可能会怀孕,当然是骗你的,大师兄,你也太好骗了点。”
莫存知想起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咽下喉中腥气。
“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难道只是为了耍弄我?”
他说话时,唇边溢出鲜血。
于乐:“……这么生气吗,都气吐血了。”
他眨眨眼,伸手擦掉莫存知唇边的血。
莫存知神色冷冷看他,再没有一丝温情。
“我输了,你要杀便杀。我不会再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于乐瞧着他,笑容微敛:“大师兄这话就让我不太高兴了。”
“大师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像从前一样,趴到莫存知肩头,轻声对他说,“其实,你是一个天生魔族。”
“大师兄难道没怀疑过吗?为什么你好像很容易生出所谓心魔,控制不住自己的嗜杀欲。”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出魔修的伪装,你却能感应到?因为天生魔族的魔丹,越强,就越能感知魔气。”
“你的好友谢集,他说你住过的房间困魔阵被魔气侵蚀,大师兄没想过为什么?大师兄在里面住的时候,一定觉得难受吧?困魔阵,只有魔在里面才会难受啊。”
随着于乐的话,莫存知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你又在骗我。”他咬牙说。
莫存知对这些真的没有觉察吗?
“噗。”于乐靠在他肩上,仿佛在看他垂死挣扎。
“大师兄是不是还想说,如果你是魔族,掌门不会看不出来。”
于乐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句说:“因为,正是你的掌门师父为你隐瞒了身份。”
“因为,你是他最疼爱的师妹,与当初的魔道之主所生的孩子。”
“所以他从小将你养大,却又在细微处表现出对你的厌恶与冷漠。”
“所以他不允许你和同门亲近,时时刻刻让你牢记身份和责任,怕你有朝一日失控,杀害无辜之人。”
“所以他昨日听到谢集要求验明你的身份时不敢开口答应。”
于乐一句又一句,打碎了莫存知所有的怀疑和侥幸。
最后,他怜惜地贴了贴莫存知惨白的脸,说:“大师兄,你是个魔族啊。”
莫存知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的眼珠子漆黑, 里面流动着浓稠如浆的墨色,那是长久被封印的魔气。
是他天生魔族的本能,是他激荡又被压抑的所有情绪。
“不可能, 你在骗我。”他仍是这么一字一句, 徒劳说着, 说服不了任何人。
于乐嘴角微翘,只那样看着他,感受着掌下他一颗心脏的狂跳, 不再火上浇油。
天色阴沉, 狂风卷起山林的老叶, 卷过莫存知无力的话语。
他喃喃着, 轻的像在说给自己听:
“荒谬,我怎么会是魔族,我杀过那么多的魔。”
在生出怀疑的时刻, 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与信仰变得摇摇欲坠,稳固的大山也能在霹雳中轰然崩塌。
“师父知道,我要去问他,问清楚……”
莫存知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抬头看向身前的于乐,嗓音嘶哑道:“滚开!”
过于强烈的情绪突然间爆发,困着他身体的魔气像被挣断的绳索, 发出尖利刺耳的爆响,接连断裂。
他的衣服鼓荡, 连束发的发带都被绷断。
皮肤上,因为强行冲破禁锢而裂开无数纹路似的伤口, 通红双眼里带着控制不住的戾气与狂乱。
于乐退开前手掌在莫存知胸膛轻轻一勾,一缕魔气引动, 他体内早就控制不住的封印黯淡,魔气决堤破体而出。
紫黑色的魔气瞬间席卷莫存知的身体,将他月光般的脸庞遮掩。
乌云遮月啊。
于乐站在莫存知几步之外,看他魔怔一般往前走,口中竟还说着什么“问清楚”,便好心提醒道:
“大师兄,那你看看你现在身上这些是什么?”
莫存知沉重的脚步停下,目光触及那些魔气,好似猛然惊醒。
这样一个在风雪中如黑岩不动的男人,在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遍布魔气后,身形晃动起来,眼睛里碎裂的情绪更加明显。
“……魔气。”
从身体里涌出的魔气,莫存知甚至第一次感觉到了胸膛处,心脏里那颗魔丹的存在。
他从未主动修过魔,但那颗魔丹却比他修出的内丹更加强大。
这太可笑了。
他真的是魔族。
从小师父就教导他,魔道之中魔修乃堕落者,满手血腥自然该死。
天生魔族更是罪大恶极,他们天生就有罪,带着恶孽降生于世。
魔族喜欢死亡,喜欢杀戮,放纵欲望,会祸乱世间……看到就该杀死。
他也是魔族。
就像于乐所说,莫存知终于明白了师父那些年看似严厉的惩罚之下,藏着多么深的厌恶与忌惮。
莫存知才显露片刻的愤怒与狂乱,又像大火被暴雨淋刷,浇熄成一片狼藉的灰烬。
黑色的岩石与白色的雪,最后变成灰烬的灰白。
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插向自己的心口。
却又在最后一刻被另一只手拦住。
属于于乐的手柔软白皙,修长又美丽,并不能看出内里蕴藏的力量多么可怖。
“你这是做什么,知道自己是魔族,想要自尽?恐怕没那么容易。”
于乐的手稳稳钳着莫存知那只带着无数伤痕的大掌。
语气漫不经心。
莫存知木然看他,垂落的黑发粘在颊边:
“魔族有天生魔丹,我拿出来看一看它究竟是何等模样……何况你也想要它不是吗?”
他也终于想明白面前的小师弟,为何会委曲求全,委身于他,无非就是为了他身体里这一颗魔丹。
就为这一颗魔丹,他不论做得多好也不可能得到师父的喜爱,他守护多年的宗门也会视他为仇。
就为这一颗魔丹,厌恶他的小师弟不惜寻机与他双修,营造了这一段令他心旌动摇的假象。
莫存知一瞬想要大笑,但他的躯壳已僵硬成石块,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而大哭……他这一生,从不知哭的滋味。
幼年会因为痛苦伤心而哭泣的时光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师父冰冷无情的目光。
他该如何做?在得知这颠覆的一切之后?
酝酿许久的厚重乌云,哪怕到这种时候,仍然压抑着没有下坠碎成一片倾盆大雨,而是源源不断聚集着,挤压着。
“放开。”莫存知语气不稳,身上魔气涌出更多。
不同于刚才那一场比剑的干脆利落,魔气与魔气之间的抗衡更加无声而胶着。
这本来同源的魔气,在抵抗之中互相吞噬,更加分不清你我。
于乐眯起眼睛,他的力道很重,但莫存知更加顽固,他甚至不去管于乐抓着他的手,带着于乐的手就要一同捅进胸口。
于乐袍袖一振,打断了莫存知这疯狂的动作。
猛然撞到树上,莫存知吐出一口污黑的血。
他的胸口有一道不深的伤口,于乐的手指上也沾着他的血,上前粗鲁地拽着他,抓着他的脸强行抬起。
“你发疯的样子真好看,我喜欢。”
于乐脸上的笑容很大,但眼神很冷,带着审视与失望,“但是,这样就崩溃了吗,我还以为你能更顽强一点呢。”
莫存知抬眼看他,那一瞬间,一滴雨从压低的黑云中垂下,砸在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混着于乐手中的血,好像那双破碎的眼睛里流出的血泪,让人心惊。
但他这样难得一见的模样,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丽,实在叫人心动。
于乐拇指擦过他的脸,声音低而暧昧:“这就心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不信。”
他手指往下,轻巧地挑开了莫存知的衣衫,居高临下而挑衅看着他。
莫存知想起那些如今会刺痛他的回忆,无光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聚集起火焰。
他愤怒地抓住于乐的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挥开。
于乐笑道:“若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反抗,你连魔丹都可以挖,却忍不了我用你修炼?”
莫存知一言不发,带着满身狼狈的血迹,双眼恨得像是要杀了他,哪里还有当初端庄肃然大师兄的风范。
他欺身而来,于乐抵挡了数百下。
天上雨终于倾泻而下,顷刻间就将两人淋湿。
莫存知一手抓向他脖子时,于乐没有反抗,任由他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甚至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莫存知的虎口处有粗厚的茧,在很多次,他都亲昵地向身上的人抱怨过,他手掌太过粗糙,扶着腰时腰痛,擦着后背,后背也痛。
莫存知站在雨中,溺水一般呼吸艰难。
他欲要收紧手掌发泄心中杀欲,但明知这人不可能这样死去,手掌还是在不断颤抖,违背了自身意志地僵持着。
泼天雨水冲刷了他脸上血迹,莫存知眼前浮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他闭了闭眼,终究是松开了手,无力垂在身侧。
茫茫的雨中,他感觉到于乐靠近过来,随即在他脸上错觉似地落下一个轻吻。
耳边传来似叹似怜的一句:“回去吧,回去好好地当你的大师兄。”
门中上下,除了掌门师父,无人知晓他的魔族身份。
所以他还可以回到五岳仙门,继续做他人人仰望的大师兄,走出去也是前途光明的五岳仙门首徒……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了。从他知晓自己魔族身份的那一刻就不可能了。
茫茫天地中,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
但他本就是一个人。
久久立在雨中的黑衣人影消失不见,大雨不断冲刷着地上瑟瑟枯草,冲刷着地上一枚孤零零的宝蓝色剑穗。
莫存知回到五岳仙门时,仍穿着那一身被雨淋湿过的黑衣。
虽然身形仍然挺拔,但披头散发,毫无血色的脸上神情灰白,胸口处还能看到一点森森翻卷的皮肉。
当他提着剑走上山门阶梯,衣摆处有水滴落在石阶上。
白玉石阶上低落的“水”是红色的,混了鲜血的淡红。
路上的同门弟子见到他如此形貌,都畏惧地停在一边,不敢搭话。
于是莫存知就这样一步步,没有理会任何人,走上了掌门所在的取星峰。
白霏霜得知大师兄回来时,立刻赶向取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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