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回听到“你很重要”四个字,出自同一个人之口。
当时的齐客应该是为了应付老师。
那……这时呢?
头顶的中性光很柔和,那人眼睫垂下的影子很浅。沈问津随便点了两下机械鼠标,听着它清脆地响了几声,而后合着这个声音开口了。
“你还记得,七年前,你也说过这句话么?”他轻轻问。
眼睫下的影子闪了闪。
沈问津听见老板说:“嗯。”
“你还记得啊。”沈问津轻轻笑了一声,“那你现在说这句话,心境和当时有什么不同吗?”
齐客的坐姿很端正,两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微微蜷了下,而后说:“应该……没什么不同。”
“嗯?”
四周寂静,黑夜成了最好的保护色。沈问津看着那人的身子往前倾了一点点,几乎以为那人一直闷沉沉套着的壳子就要被划开一道口子,从里边倾泻点什么东西出来。
这样也好。沈问津想。
他或许就能知道老板装哑巴的原因,给《齐客使用手册》再添点东西上去。
但老板最终什么也没说,向后靠回了椅背。
沈问津等了会儿也没听到齐客的下一句话,有点不甘心,于是追着问了句:
“没什么不同?你当时是为了应付老师,现在又没老师给你应付,怎么‘没什么不同’了呢?”
齐客保持沉默。
沈问津忽地有点气,气那人没头没尾地丢了一句话出来,动机不明,又不肯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非要自己烧心挠肝地去猜。
那人一贯如此。但许是暗色下的所有情绪都会张牙舞爪、肆无忌惮一些,沈问津便有些收不住火。
他决定赶客。
再让人待下去,自己怕是要被老板别扭的劲儿勾出什么毛病来。
“你不愿意说的话,就请自便吧。”沈问津攥着鼠标说,“我还得干活,你待在这儿只会妨碍我。”
他的语气不算好,音调里惯常淹着的笑此刻已经没了踪影。
小小悄悄顺着门缝溜出去了,屋内只剩了他们俩。沈问津放完话,蓦地站起身,一径走到门旁,把门开得更大了点。
而后攥着门把手说:“请吧老板,别妨碍我工作。”
这话刚放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
齐客的性格一直如此,八百年没变过。高中时比这过分得多的景况也有过,但他从没冲他发过脾气。
说到底,那人乐不乐意开口是他的事,没有个逼着人说话的道理。
那时候都能克制住自己,为什么这会儿反倒不行了呢?
沈问津哑了声,盯着床脚看了会儿,没想通。
他松开门把手,往前走了一小步,张张嘴,想说“抱歉没克制住情绪”,却见椅子上那人倏地抬起头,垂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捏了下指关节,沉声道:
“对不起。”
柔和的顶光下,一切物体的影子都浅淡而温柔。沈问津在闹钟极轻的整点报时中一滞,听着齐客继续说:
“我刚才没管住嘴,说了些让你感到困扰的话。假如可以的话,你把今晚我讲的都忘了吧。”
“我来是想劝你早点睡。视频不用急,明天下午把粗稿给我就好,精剪部分我来。你第一次独立剪辑,没经验,我还得修改一通,不如直接交给我,你先学着点。”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再做,时间也完全够用。”
“那我就先回去了。晚安。”
齐客从椅子上站起身,攥着手腕转了转,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这段话对于齐客来说实在很长,他说着说着就换了好几口气。每说完一句,都得噤声片刻,像是在笨拙地拼凑一些对他来说很难讲出口的只言片语。
沈问津倚在门边,手已经松开了门把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着。他的眼很轻地眨了眨,微微敛去了一点眸光,像是在很认真地听,又像是在纯粹地发呆。
齐客这会儿的情绪怎么这么稳定呢?他想。
之前明明时不时闹个别扭的,虽然最后又都会莫名自觉地平复下来。
他安安静静地听到了最后两个字,期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于是每当来到话与话的间隙时,房间里就会显得过于沉寂了,会令沈问津走一小会儿的神,然后思绪又被齐客的下一句话拉回来。
“晚安”两个字落下去后,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动。
齐客垂着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一些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答复。
沈问津听着齐客讲到一半的时候,想的是:把视频丢给老板剪,增加他的工作量,不太好。
可是当他的眸光从老板的脸上晃过去,看见了那人抿着的薄唇,突然又莫名觉得,假如自己拒绝了,老板可能并不会很开心。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好。”
齐客的头蓦地抬了起来,眸底被灯光映得亮了一些,以至于沈问津从中看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味道。
“那你也早点睡。”沈问津重新握上了门把手,把门开得更大了。
他看着齐客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总觉得还有点话没讲明白,但又闹不清是什么念想。他于是把目光从老板身上移到了对面敞着门的卧室里,随口开了个玩笑:“送送你?”
“怎么送?”齐客的手捻了一下袖口。
“把你送到房间。”沈问津说,“也送不了更远了。”
齐客从眼尾瞥过来一个眼神,径直出了门。沈问津欲跟上去,步子还没迈开,就见齐客的掌心挂上了门把手,顺手一带,门在自己眼前合上了。
猝不及防被关进自己房间的沈问津:……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沈问津倚在门旁的墙上,盯着桌上摆着的样式奇特的闹钟看,手指无意识地慢慢捻着。
人一空下来,就会回忆方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并试图从中复盘出什么经验。
至少沈问津是这样。
他躬身坐上床沿,胳膊架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自己的态度好像不太好。
之前没收敛住脾气,语气有点冲,到头来却是齐客道了歉。
搞得自己有点……惶惶不安。
沈问津直起上半身,支着腿的手撤开了,把床头的手机捞了起来,迟疑片刻,还是点进了那人的微信。
他开始删删打打地敲键盘:
“对不起,我之前的语气好像有点冲。这明明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不对,结果却是你给我道歉,怪不好意思的。你以后想说啥就说啥,不想说就不说,不用顾忌什么。”
他想那人可能回房就睡,不会看消息了吧,却还是抱着手机等回复。
然后他就看着那人昵称下方的“正在输入中”挂了掉,掉了挂,反复三四回,最终发来一个字。
齐客:嗯。
原定的去看露丝计划仍旧照常进行,为期三天两夜,周六去周一回,松下客成员自愿参与。
费列莱周末得回家一趟,向之、小新和老度也各自有差事,是故队伍人并不多,只有齐客、沈问津、木子和露娜四人。
露丝多请的那一周假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恰巧碰上秋收,再加上爷爷逝世得突然,家里许多事情需要料理,人手不够,于是多留几天。
松下客众人这一去,一是想帮衬着干点农活,二是宽慰一下露丝,三则木子恰好有一美食探店视频可以在那附近拍。
他们已经提前与露丝沟通好,确定了住宿安排。露娜和露丝睡一间房,剩余的三个大老爷们可以在附近的宾馆凑活两晚。
露丝的老家盖了三层,吊唁的人早在几天前就踏过了门槛,此时并没有什么宾客来往,偌大的楼内就显出了几分人走茶凉的空荡。
院子里圈了块地,看得出是养生禽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了些没吃干净的、快和沙土融为一体的菜叶。
露丝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是被爷爷奶奶抱在怀里养大的。小不点扎着冲天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同老人很亲。
露娜虽只与露丝共事了一年,关系却好得像一个人,假期时被她带来老家做过客。小姑娘见了物是人非的此情此景,不免有些伤怀,上楼后拉着露丝和奶奶红了眼圈。
露丝的父亲和姑父在田里干活,妈妈和姑姑去市场买东西,屋里只剩了露丝和奶奶。齐客等人便说让露娜留下陪她们,其余三人下地帮衬着些,露丝拗不过他们仨,轻轻嘟囔了句:
“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瞧你这话说的。”木子冲她眨了下眼,“我们又不是来做客的。平常都说什么‘松下客是一家人’,怎么的,现在就不认了?”
奶奶的精神好了一些,坐在摇椅里看着他们说话。
可能老年人早早预料到了生死,也经历过许多段或长或短的告别。他们花上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适应身边人的来去匆匆,于是面对至亲的辞世时,就显得没有那么哀恸。
奶奶照常吃照常睡,只是话变得少了些,发呆的时间变得长了些。
你能听见她突然用方言叫了一声什么人,却没听着回应,而后蓦地滞在了从窗户斜斜射进来的阳光底下,像是才意识到那人不在了,从眼眶里舍出几滴干涸的泪。
此时人多热闹,奶奶被人群簇拥着,看起来高兴了些,顾不得发呆。她努力用普通话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夹杂着五分的口音,众人没能听懂。
露丝帮忙翻译了一下:“奶奶说,看到我有这么多好朋友,能来家里看我和她,她特别特别高兴。但是田里就别去了,你们看起来也没干过什么农活,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伤去了倒不好。”
奶奶在旁边慢吞吞点着头。
露丝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们这儿的农活其实挺杂的。那些花力气的已经干完了,剩下的是一些精细的收尾工作,需要一定经验,你们应该帮不上什么忙。”
众人于是放弃了帮忙干农活的打算,陪着奶奶聊起了天。
奶奶关心露丝的工作环境,问的都是些“露丝工作的时候怎么样啊”“有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啊”诸如此类的问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给露丝夸赞得举世无双,奶奶的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能从眉梢眼角隐约窥见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众人帮忙打扫了一下家里的卫生,又承包了今日的晚饭。
大家在一块儿时有说有笑,像是刻意往家里添上些喧嚣与吵嚷,好叫人多留意着世间,少去牵挂前尘;但分道扬镳后,齐客他们三人打车回酒店时,话肉眼可见地少了很多。
沈问津有些唏嘘,叹了一口气,说:“年老了是真的经不起折腾。露丝爷爷之前身体挺好的,没想到就是这么摔了一觉,过了几天就没了。”
“就是说呢。还有,露丝他们家里氛围好像也有点怪。”木子说,“我不是背后议论人,就是有点气不过。露丝她那姑姑看起来挺客气,但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挤兑露丝和她妈,说她自己儿子如何如何,又说露丝这么大了还不找人嫁了,再老了担心没人要。”
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津哥你饭桌上那句真够帅的,什么‘露丝现在赚的够养活十个她了,用不着无关人等瞎操心’,听得我很想跟一句。但看她姑姑脸有点绿,毕竟在别人家,还是不能太随心所欲,就没说出口。”
齐客一如既往地不吭声,只是偶尔会点点头,“嗯”一下。
向之作为公司的财务总管,已经提早在网上预订了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双床房。三人下了车,来到酒店前台办理入住。
木子很有打工人的自觉,准备和沈问津挤一屋,把更宽敞的空间让给他们老板。前台登记双床房的信息,他于是向兜里掏起了身份证,却见老板忽然沉默着转向自己,似是有话要讲。
木子虎躯一震,把将出口的“我和津哥一间”咽回去了。他看着齐客微微蹙眉,问:
“听小新说……你好像晚上有点打呼噜?”
木子瞪圆了眸子,下意识想说“我可没有,那龟孙污蔑我”,但对上老板轻轻眨了眨的眼,他莫名顿了下,这句话在舌尖翻腾了一圈,变成了:“可能是吧。”
木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进了大床房,刷牙的时候还是有点懵。他皱眉思索一阵,戳开小新的聊天框,叼着牙刷戳键盘。
木子:你跟齐哥讲我晚上打呼噜?
小新秒回:我好冤。我明天就去哭长城。
木子咬了一下舌头,差点把满嘴的泡沫咽进肚子。
既然小新没讲……那就是老板撒谎。
可是老板为啥撒谎?
第46章
宾馆矗立在城乡交界处,旁边是一块很宽的田。刚经历了一番秋收,此刻露着斑驳的地皮,空旷得能作飞机场。
沈问津打开了窗户,俯身向外看了一会儿。
这儿的夜晚星火不亮,孤零零的路灯立在小道上思考人生。偶尔有车驶过,开的远光,直愣愣冲过玻璃的时候,会照得楼上的人眯起眼。
屋里有那么一瞬亮如白昼,又很快地昏暗下去。
那一瞬间来去得过于匆忙,会令人神思一颤,就好像所有人和事物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灯照得无所遁形,包括心底那点连自己也没猜透的念想。
沈问津转过身的时候,齐客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声不吭地站在桌前摆弄手机。
他看起来有点无聊,手指翻飞,在各个app之间飞速切着。
不在工作,也不在娱乐,像是……仅仅为了找点事干。
沈问津注视了一阵,背后又有车开来,大灯打到了窗玻璃上。
他看着齐客的身子被暖光裹进去,忽然开口说:“你今天洗澡吗?”
声音很轻,随口一问。
其实这是句废话。
如今虽已到仲秋,天气凉了些,但今儿急匆匆赶路,又帮着露丝收拾了家,身上或多或少出了一点薄汗。
更何况齐客有着天天洗澡的习惯。
沈问津这么想着,撑上了窗台,果然听见齐客沉沉应了一声:“嗯。”
“你先洗?”沈问津问。
齐客从手机里抬起头,摁灭了屏幕,说:“你先吧。”
宾馆设施不那么新,卫生间有点老旧,但好在喷头水流挺大,热水不断,洗起来很舒服。
浴室水汽蒸腾,沈问津抓着一侧的肩,活动了两下胳膊,在心里盘算着明天的安排。
露丝说三公里外有座山,是个3A级景区,山上风景挺好,枫叶红了一半。沈问津好久没爬山,兴致被露丝说得勾起来了,就想着明天去看看。
上午去,下午回,傍晚看木子拍探店视频,一天的生活挺充实。
他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去,垂头找一次性拖鞋穿。头发半湿不干,往下漏了一点水,在衣服上洇开几道水痕。
乡下的鸟虫比上海城区多一点,时而能听见一阵阵树上树下的蛩音,这会儿似乎叫得更欢了些。
沈问津听着一只鸟两条虫合奏交响乐,“啧”了一声,趿着鞋子走到行李处,余光瞥见齐客坐在角落的小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打字。
沙发旁边是并排的两张床。
沈问津擦着头发的手一滞。
虽然觉得老板不会计较这些,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句:“你睡哪儿?”
齐客没抬头,只是敲着键盘的手停下了,沉默几息,果然说:“看你。”
沈问津于是挑了最外边的那张床坐了上了,头发已经被擦得半干,他便没有再管,收拾完东西,躬身刷起了微博。
可能是鸟虫合奏的交响乐太过欢快,沈问津有点刷不进去。他的余光又落在角落里静静打着字的人身上,犹豫一阵,决定和老板报备一下行程。
“老板。”他开口,“我明天去露丝说的白峰山逛逛。”
齐客的眸光从角落飘过来,没应声。沈问津继续说:
“上午去,下午回来,然后和你们一块儿去探店,不会耽误拍摄。”
齐客敛了眉眼,继续敲起了键盘。沈问津正准备继续刷手机,忽听老板问:“你一个人去?”
沈问津“嗯”了一声。
计划里是一个人去,但多带一个人他其实也不介意。况且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多一个人作伴也挺不错。
他这么想着,揣度着老板的意思,又问了一声:“你要去吗?”
然后不待齐客回答,就自作主张地替他安排了——
“要不然你也去吧。”他说,“我刚刚上微博搜了下,景色真的挺好的。”
齐客的腿往外支了一点,沈问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老板似乎挺满意自己的回答”这个信号。
他把腿从床下收上来,盘腿坐着,片刻后听见他那满意的老板说“好”,又说:“帮你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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