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伸手去拔那根登山杖,但是登山杖插得很深,没有拔动。
“没有人告诉过你,即使主人不在,也不应该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低哑的男性声音,在墓道深处的黑暗中响起。
三人立刻抬头朝黑暗中望去,而谢祈更是当机立断,向着黑暗深处迅猛地脱下了裤子。
白色光明大炽,照亮墓道更深更远处,那里传来一声有人被光晃花眼睛发出的骂声。
不见寒三人看见墓道深处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身穿运动装,正抬手企图遮挡眼睛。
即使因为双眼刺痛而面孔扭曲,仍然不难看出,他的五官竟然和那张学生证照片上的柳弗离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人?”谢祈率先问道。
他们第一反应,是怀疑面前这个东西不是人类。之前他们在外面遇到了身上携带有柳弗离学生证的尸骨,因此先入为主地认为,柳弗离已经死了。
但仔细想想,这也不完全一定。外面那具尸骨已经彻底腐烂,只剩骨头架子,没有办法判断他究竟是柳弗离本人,还是身上带着柳弗离学生证的另一个人。
“我姓柳,柳弗离。”双眼好容易适应了刺眼的光线,这个自称是柳弗离的年轻男人眯着眼睛,勉强看向他们,“你们又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的?”
不见寒借着谢祈发出的亮光,仔细观察这个柳弗离的表情,感觉他不像在说谎,于是回答说:“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们是章禹城章教授的学生,来这里实习的,不小心遇到意外,一路逃过来,现在似乎迷路了。”
“章禹城……是他啊,”柳弗离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语气有点怀念,“他竟然都已经开始带学生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一点儿也没感觉。他现在还好吗?”
不见寒说:“还挺好的,精神头很足。”
“那就好……那边那个小姑娘,能把灯关一下吗?刺得我眼睛疼。”
谢祈这才把自己裤子提起来,在光线削弱看清楚柳弗离的脸之后,啧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一般”。
不见寒:“……”
“这里进来了就很难出去,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往里面走,从另一头找出口。”柳弗离说完,转身朝漆黑的墓道深处走去。
不见寒不清楚这人是否可信,看了谢祈一眼,她朝不见寒点点头,动身跟上柳弗离。
于是沐时卿和抱着苍行衣的不见寒也跟上。
墓道深邃狭长,偶尔有岔路口,两壁都是彩绘墓画,题材都是地府鬼神之流,绘画风格怪异渗人。
一边走,不见寒一边问:“之前听章教授说,您之前是在做和坟城民俗相关的课题研究,不知道进展怎么样了?”
“他这个也跟你们说了?课题进展也就那样吧,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关心了。”柳弗离语气淡淡地说,“还有,不用对我用敬称。我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大,用上敬称,总感觉平白把我叫老了。”
年纪差不多大?
不见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方看起来确实是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样子。
但是章禹城称他为师兄,想必他比章禹城年龄要大。章禹城如今已经四十多岁,按道理来说,柳弗离只有比这更大,没有比这小的道理。但是现在他却说,他年纪和不见寒他们差不多大?
在他失踪的这二十多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会和所谓的“死者之城”有关吗?
“来坟城实习,你们是来调查易不难墓的吧?”柳弗离说,“我刚刚感觉好像地震了一下,所以出来看看,不然还真碰不着你们。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大动静啊?”
“好像是有盗墓贼想进易不难盗取陪葬品,结果用炸药把易不难墓炸毁了。”不见寒简单地概括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来之前已经报警了,但还是不放心,想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意外,才掉到这里。”
“那你们运气还不错。”柳弗离说。
“柳……前辈,”不见寒说,“你一直住在易不难墓里吗?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
“你要这么说,也没有问题。我确实一直住在这里。”柳弗离没有回头,在他对墓道的地形确实轻车熟路,即使前面一片漆黑,迈步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踉跄或者犹豫。
跟在谢祈身后的沐时卿忽然说:“这里不是易不难墓。”
柳弗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沐时卿,表情兴味盎然。
“这里不是只有一个易不难墓这么简单。”沐时卿缓缓说道,“这里是墓中墓,如果我没有猜错,易不难在朝为官只是一个表面身份,他的的真实身份,是一个摸金校尉。”
柳弗离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们之前在外面的墓室里,发现了大量金币,规格不符合易不难官员品阶。而后又遇到狭长的墓道,通往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墓室。但是那条墓道不像我能够想像到的任何一种墓道形式,反而让我感觉好像是盗洞。”沐时卿说,“坟城人重视死仪,有在生前就开始为自己修建墓穴的习惯,所以易不难假借修建墓室之名,将自己的坟墓修建在另外一个他发现的帝王陵上,暗中打通了两个陵墓,然后将帝王陵的陪葬搬运到了自己的墓中。”
柳弗离点点头:“猜的挺好。”
“但是坟城地处偏远,这座小山丘的风水也算不上太好。”沐时卿微微皱眉,“怎么会有帝王把陵寝修建在这种地方?”
柳弗离笑了起来:“古代帝王拥有至高的权利,和无尽的财富。在物质世界的完足之后,他们人生的终极追求,你猜猜会变成什么?”
沐时卿:“是……”
“是长生。”
柳弗离说完,回头转身,继续带领他们往前走。
“跟我来吧,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又往前走了几十米的距离,通道豁然开朗起来,前方甚至隐隐约约出现了光明。
在柳弗离和不见寒怪异的目光中,谢祈熄掉了自己裤裆处的亮光,于是前方橘红色的、近似烛光的灯火光芒,变得更加明显了。众人走到帝王陵的墓道尽头,竟然是一处洞口。从洞里望出去,眼前的景象令他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所在的洞口,实际上开在一处山崖壁上,悬空而立。从这里放眼望下去,可以看见一整座规模恢弘的地下城池。
城池辽阔浩大,一眼竟然望不到边际。一低头,就能看见脚下有无数悬梯吊桥在半空中盘旋,向下方的镇市延伸而去。
纸制漆彩的升仙楼依山势而立,墙瓦贴金银箔,粱悬白幡,门口摆着一排排彩色花圈,檐宇下挂有鲸脂长明灯。在巨窟漆黑的穹顶之下,可见千万盏悬挂在城池楼宇之间的纸灯,此明彼灭,宛如一汪水流回旋的火光之湖。
纸轿子、纸车马在道路上穿行,街边往来的人都穿着纸裁的彩衣或者麻制的白衣,表情麻木惨淡,面孔大半被隐匿在黑暗中,了无生气。所有往来者都遵守着不成文的俗约,缄默不言,城中一片沉沉死寂。
阴风阵起,吹起无数灰黄色的纸钱,扬洒漫天,竟然好似下起一场大雪。
“这就是你们在传说中曾经听到的,”柳弗离轻声说,“坟城的‘死者之城’。”
一行五人沿着盘旋的纸楼梯,走下悬崖。
“外面的坟城,只是一座被命名为坟城的普通城市,这有这里,才是真真正正的‘坟城’。”柳弗离一边下楼梯,一边对他们说,“从这里下去之后,不要再说话,否则生人的气息会泄露出去;也不要轻易去碰任何东西,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给活人用的,沾了阴间的气息,你们就很难再回到地面上去了。”
“城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用你们所知道的常识解释,我在这里呆了不知道多久,也没有弄清楚所有的规则。所以不要问,也不要试图去理解。你们只需要记住,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从这里离开就行了。”
“好了,记住我所说的话。我们要进城了。”
柳弗离带领众人来到一座城门前,一个面孔惨白、眼睛处只有两个黑洞的纸人坐在城门口,低着头。
柳弗离从口袋里掏出五个纸元宝,摆在看门人面前的桌上。看门人拿起纸元宝,看也不看柳弗离一眼,咔嚓咔嚓,将纸元宝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里,漆黑的眼洞忽然变成了两个铜钱的形状。
柳弗离朝身后众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们保持着缓慢均匀的速度,走进这座真正的坟城里。
不见寒背着苍行衣,尽量模仿和街上其他行人一样僵硬的动作,企图混入其中,同时用余光暗中观察周围的环境。
道路两边都是漆彩的升仙楼,比例等同真人大小,屋檐下悬挂着纸灯笼,绿色的鬼火在灯笼中轻飘飘地跳动。
远看的时候,这座城镇好像真的和普通城市非常相似,一旦身在其中,就会明显感觉出不谐之处。这座坟城中的一切,都非常单薄,无论是车马,街道,桥梁,还是房屋,都是薄薄的一层纸壳,给人感觉很轻,也十分诡异。
街上往来的,多半是纸扎的人形,它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寿衣,从形态和着装可以区别出男女老少。有的在街边商铺中买东西,有的在悬灯读写,有的只是在街上慢慢地走。一切死寂但是安详,竟然恍如生前。
他们甚至路过一处绣楼,有许多纸人聚集在楼下,楼阁上站着穿血衣的纸人,远远可以看见它手中捧着一个红色的圆球,疑似绣球。乍一看这场景,竟然好像是在招亲。
纸人也要婚配吗?
不见寒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柳弗离立刻回过头来,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他只好收回视线,默默跟着往前走。
不一会儿,柳弗离将他们带到一处升仙楼前,示意他们进去。所有人都进去之后,他也跟进来,将门合上,然后凭空做了一个锁门的动作。
大门闭得严严实实,仿佛真的被上了一把坚不可摧的锁。
“好了,现在这里和外面隔绝,可以说话了。”柳弗离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观察四周。
升仙楼的内部是一座灵堂,四面墙壁上点着鬼火烛灯,底下倚靠着花圈,梁顶悬下白幡,搭在灵堂正中央的三口棺材上。棺材前有一张供案,上面摆放着一只烤鸡、一碗猪脸肉、一杯酒,以及一碗堆得凸起,像坟包一样的白米饭。
这碗米饭上竖直插了三根红筷子,像三根香,向着棺材的方向祭拜。
“我还以为外面的场景那么生活化,屋子里面也应该会比较接近现实的陈设。”谢祈看了一眼灵堂中央的三口棺材,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想要开箱的双手,“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啊。”
“外面的情形,让我想起以前读书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沐时卿沉吟,“‘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谢祈说:“《桃花源记》?”
沐时卿点头:“对。记得当时我曾经看到过一种猜测,说所谓桃花源并非是世外仙境,也不是作者理想中的社会形态,而是一处死人之国。那些‘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的居民,其实早已经死去,只是灵魂被某种磁场束缚在了所谓的桃花源中,过着如同生前一样的生活。你不觉得,和我们眼前看到的景象很接近吗?”
“你的推测有一定道理。”柳弗离淡淡地说,“要这么看待坟城,也无何不可。”
“过去很多人都相信,在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往上无尽攀登,在九重天上,有天堂;往下无穷坠落,在十八层下,有地狱。人们探索想死后的世界,造巴别塔,想要攀上天堂,与上帝对话,却被神明折落。于是他们下阙九泉,筑造陵寝,在地下给自己新创了一个死者的国度,为自己用另外一种方式存在创造条件。”
“厄维族的坟城,的确算是一种恒久的存在。非要说起来,已经极其近于永生了。”
不见寒关心的,是另外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你说带我们从另外一个出口出去,另一个出口在哪里?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我刚才带你们走过的通道,实际上是一条兵道。”柳弗离说,“为了维护坟城的秩序不让外人进入,会有阴兵定期在兵道上巡逻。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阴兵肯定已经出去巡逻了,我是抢在阴兵巡到之前把你们接进来的,不然你们当场就被阴兵送走了。所以刚才我才说你们运气好。”
“至于离开的另外一个出口,同样在兵道上。所以我们要等一段时间,阴兵巡逻结束之后,我才能再次带你们从兵道离开。”
不见寒点头,表示明白了。
忽然之间,楼外响起哗啦啦的声音,一股焚烧纸钱的味道弥漫开。一阵阴风吹过,整个灵堂都变得寒冷了许多,冻得人手脚发麻。
灵堂内的鬼火跳动了一下。
柳弗离脸色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连忙问不见寒等人:“还有其他人跟着你们一起进来了吗?”
“还有一批盗墓的,但是不知道他们进来没有。”不见寒说,“出什么事情了吗?”
“有外人闯进坟城了。”
柳弗离说完,冲到门口,推开门往外一看。
只见满城的白幡在阴风中哗啦啦飘飞起来,满天飞舞的纸钱倏然无火自燃,下起一场灰烬的大雪。远方更接近坟城中心处,滚滚浓烟冒起,火光很快从起火的地点向四周蔓延。
柳弗离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回头对不见寒他们说:“我出去看看情况,你们在这里等我!”
他跑出去,不到一秒又折回来,朝他们喊:“记得看着灯!灯亮的时候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如果灯灭了,就赶紧出来!”
说完,他才再次冲出灵堂。
“这个人可信吗?”不见寒问谢祈。
“暂且信他,他没有对我们流露恶意的感觉。”谢祈摸着下巴想了想,“为什么灯灭了不能在屋里待着,这些鬼火烛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不见寒找了一处墙角,把苍行衣放下,思考片刻,用棺材挡住自己的身影,拿出了空白的故事书和向死笔,写下柳弗离的名字。
紧接着,他的手在故事书上自动写下这样一句话:“柳弗离想阻止坟城中正在发生的动乱。”
只靠这点信息,得不出什么确切的结论。但是大致看起来,柳弗离在做的事情,好像不是什么坏事。
不见寒刚收起纸笔,就听见升仙楼的门,砰砰砰地一阵巨响。
“有人在敲门,”谢祈说,“该不会是灵堂的主人回来了吧?”
沐时卿:“你在讲鬼故事?”
话音刚落,只见纸做成的门,竟然燃烧了起来。
谢祈和沐时卿:“???”
谢祈:“柳弗离只说灯灭了让我们跑路,没说房子着了怎么办啊!”
门上很快被烧出一个窟窿,一个半身都被烧毁的纸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谢祈才刚刚看清那个纸人的衣着,它就扑倒在地,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舌吞没,很快烧成了一摊灰烬。
“这是……”
在场的人,都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扑地一声。
随着纸人的烧毁,灵堂里的数盏鬼火,同时熄灭了。
咚、咚、咚。
沉重的敲击声响起。
以灵堂中央的棺材为中心,一股阴冷邪恶的气息扩散开,瞬间笼罩了整座升仙楼。这股寒冷的阴气使得燃烧在门上的火焰瞬间熄灭,整座升仙楼,都陷入粘稠沉重的黑暗之中。
吱——呀——
好像是一扇朽烂的木门,被人用力一推,缓缓开启的声音。
庞大的恐惧情绪从黑暗中溢出,重重压在所有人胸口上。众人后颈发凉,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黑暗中的恐怖存在拧掉头颅。
两道白光在黑暗中同时亮起!
谢祈的裤裆和不见寒的手电筒同时照亮黑暗,一道光驱散了恐惧的情绪,另一道光照在灵堂正中央的棺材上,将棺材定格在了半开启的状态。
一条布满青黑尸斑的手臂从棺材缝隙中伸出,已经将棺材撬开大半,眼看里面的尸体就要揭棺而起!
手电筒的级别不足以和这具鬼尸抗衡,灯光已经开始闪烁起来,每一次闪烁,尸体的手臂都将棺材盖推开更多。不见寒背后渗出冷汗,一手紧紧抓着手电筒,另一手拉起苍行衣的一条手臂挂在肩膀上,朝谢祈大喊:“跑!”
第168章 剧本九·死者之城·十一
谢祈二话不说,冲向灵堂门口,狠狠往大门一踹。谁料门上烧出的窟窿随着鬼尸的复苏,竟然恢复了原状,不仅如此,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之牢牢紧闭。明明只是薄薄一层纸壳,谢祈一脚下去,却无法撼动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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