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这不就是他面对自己亲娘的态度吗?
他娘是个爱哭包,天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泪水,动不动就掉眼泪。他娘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在府上建一个茅草房,自己一个人住在里面,整日对着锄头发呆。
她读的书不多,性子又柔软,根本管不了杨康,若是杨康不听话了,便留上几滴眼泪。杨康见不得她流泪,只要她一哭,就什么都答应了。
幸好赵谨是个疯子,疯子总是好糊弄的,不必担心在他面前丢了形象,也不怕把他弄哭。杨康心想。
天渐渐暗了下来。
杨康问顾安宁,“我以后可以时常来找你吗?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找我要。”
“你要走了吗?”顾安宁眼中哀愁更甚,“不能留下来吗?”
当日父兄离开这座宅邸,而他却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怎么都走不出去。
他大喊大叫,没有人能听到他的话,他最终只能回到埋葬尸体的土地上。
自杀的人会受到惩罚。
他们阳寿未尽,一直徘徊在人间,重复着死亡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地将脑袋伸入绳索中,感受濒死的窒息与痛苦。
吊死鬼的死相都很难看,颈骨断裂后脑袋不正常地垂下,舌头向外吐出,有些甚至会失禁。
赵谨不喜欢自己的死相,顾安宁也不喜欢。
顾安宁不清楚,换了一只鬼之后,是否还会重复死亡那日的场景。
杨康摇头,“我已经与他们失散太久,如果天黑之前侍卫们找不到我,肯定会告诉父王。”
顾安宁愣了一下,露出羡慕的表情,“你去吧,不要让皇叔担心。”
杨康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满足,他还想继续探索顾安宁身上的秘密,承诺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好。”顾安宁朝他温和的笑,好似对方真的是自己的堂弟一般。
杨康向着大门走,顾安宁便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来到门前才停下来。
“我记得门没有关啊……”杨康嘟囔一声,没有放在心上。他推开门,奇怪的是,这次一点灰都没蹭到。
或许是有人来过了吧。他心想。
拴在树上的马儿扯着脖子往后退,好像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行了行了,不让你进去。”杨康摸摸它的脖子,安抚道。
他知道顾安宁送自己来到了门口,想回头再与他说声再见,没想到转过脸去之后只看到风吹得树叶飘动,连个人影都没有。
“原来不是送我走?”杨康不高兴地沉下了脸,随即宽慰自己,“算了,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说罢,他上马离开了。
顾安宁站在门口,眼中含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要把赵谨的尸骨送回汴梁,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这座宅子已经是有名的鬼宅,无论是百姓还是商贾都会绕路远行。而游侠和商贾又很少走这条道,赵谨等了这么久都等不到人,顾安宁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于是他飘到宅子上空,在路边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让杨康策马跑到了这边的路上。
也就好奇心强的孩子会表露出友好,换做成年人,一准吓得飞速离开。顾安宁不能保证,那个时候吊死鬼会不会被激发出杀意。之前控制厉鬼没有杀人已经很难受了,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杨康离开后,顾安宁无事可做,暂时脱离任务,回到了顾家庄。
照旧是在床上醒来,不过这次,除了身上乏力之外,脸颊和手腕也很疼。
顾安宁睁开眼睛,抬起了疼痛的左手,看到上面包了一层布,还有淡淡的药味。
“秋棠。”顾安宁朝外面喊了一声。
秋棠很快过来,她道,“二公子醒了,身上还疼吗?”
顾安宁挥了挥左手,“我这是怎么了?”
“二公子听话,别乱动。”秋棠按住他,“上午您晕倒在草地里,手腕脱臼,已经敷上药了,这几日不能用力。您脸上还有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所幸不深,也得涂几次药膏,免得留下疤。”
顾安宁记起来了。
系统发布任务时,他正在院子里散步。
夏天的太阳很晒,即便还没有到正午,依然让人睁不开眼睛。顾安宁就沿着树木的阴凉处走。看到系统发布任务,顾安宁看了看远处的小凉亭,又看了看庭院中心的石头凳子,最后看了看自己的房间,确定十秒钟的时间那个都去不了,破罐子破摔站在原地没有动。
早知道会摔成这样,他一定会用这十秒钟时间趴在地上。
顾安宁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懊悔。
“好吧。”顾安宁道,“秋棠,今日有龟苓膏吗?”
秋棠心道,二公子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受了伤便想着要吃糖。
顾安宁的表情很自然,秋棠也没拆他的台。
“二公子想吃,奴婢就去做。不过需要等您用过晚饭、喝完药之后才行。”秋棠道,“您这一下摔得不轻,大公子很担心您。大公子守了您一上午,下午收到消息,生意上出了一点事情,便急着赶过去了,估计要等后日才能回来。”
顾安宁醒着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去正堂和顾大公子一起吃饭的。偶尔病得没有力气,又或者犯了懒,他就会在自己屋里单独吃。
顾大公子不在,顾安宁没觉得多失落。
随口应了一声,顾安宁对秋棠道,“备饭吧。”
吃完了饭,又灌了满肚子药汁,顾安宁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秋棠照旧笑得很好看很温柔,顾安宁却觉得她的笑容里多了点揶揄和善意的嘲笑。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准备甜点?”顾安宁问她。
秋棠笑道,“二公子果真聪明。”
顾安宁无奈道,“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我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了。”
“奴婢记住了。”
在家里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顾安宁在秋棠的服侍下梳洗完毕,秋棠正打算帮他更衣。
顾安宁穿着一身中衣坐回床上,努力挤了个哈欠,他对秋棠道,“我今日有些困倦,想多睡一会儿,先不穿衣服了。”
顾安宁兑换穿越时空的权限时间不长,在秋棠看来,顾安宁是最近才变得嗜睡,而且怎么喊都喊不醒。她掩下心底的担忧,“二公子吃点东西再睡吧。”
“好。”顾安宁不急不缓地用完饭,在心里估算着快到喝药的时间,离开身体回到了任务中。
他第一次做任务这么爽快,原来这个技能还可以这样用!
可惜没有任务的时候,顾安宁没办法控制自己睡过去……不对,没有任务还睡什么睡?
定了定神,顾安宁打量四周。
偌大一所宅院,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
不过顾安宁也没有受到不知名力量的影响跑去上吊。
他稍稍放心,飘到房顶上,注视着远处的人来人往,甚至还能听到一点集市的叫卖。
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被这个世界隔绝开,只能一只鬼守着一所宅院,直到他彻底消失,或者完成执念。
远远地,顾安宁看到了鲜衣怒马带着侍从在街上行走的杨康。
杨康看起来心不在焉,应当还在想着他这个新交的朋友。
顾安宁倍感欣慰,等待杨康甩掉身后跟着的侍从,主动过来找自己。
他需要先和杨康搞好关系,少年人的友谊来的最容易。只要能跟杨康成为朋友,告知他真实身份之后,杨康顺利接受,同意帮他“迁坟”的可能性会更高。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让杨康更了解自己。
赵谨的执念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他想回归故土,回到汴梁。可是如今的汴梁,还是他记忆中的东京吗?
汴梁早已被金人占领,即便回去,也不再是他熟悉的家。
赵谨念着的是曾经的大宋,曾经的皇帝,曾经的安定生活。那些都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除了将尸体送回故土好好安葬之外,还需要让赵谨明白这些道理。
顾安宁挥了挥手,凭空变幻出一根粗麻绳。
寻常的皇室即便是被赐死,也该是柔软坚韧的白绫,而不是粗麻绳。自从被金人带走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仅仅是个普通的奴隶。
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要做大量工作的奴隶。
这样的落差放在任意一个皇室身上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折辱。
赵谨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金人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挨完打她还要给最普通的士兵洗衣服,带着汗渍和血渍的衣服怎么都洗不干净,而且一盆盆多的令人绝望。
到了晚上,一名金人过来将她带走,第二日见到的,只有她的尸体。
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他不知道父皇被带走之后,大宋变成了什么样子。父皇尚且与他们一起,还有谁能救得了他们呢?
这种日子无边无际,茫茫黑暗中看不到希望,于是赵谨自尽了。
顾安宁把绳子一扔,绳子像有意识一般套在了树枝上——正是昨日他出现时站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