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叫何春城,是虞杞川的同事兼姐夫,叹了口气道:“一个学生家长,脾气比较暴躁,先让她冷静冷静。”
这边话音刚落,顺着没关严的门缝迸射出来一道妇人尖利的叫骂:“你要死呀!我不管你谁管你?”
虞杞川啧了一声,“没办法,高三嘛,学生家长压力也大。”
何春城是典型的学究形象,双手朝后一背,眼神指着洗手间方向,“过去说。”
虞杞川和他并肩走着,依旧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怎么你还愁上了?都带多少年毕业班了,这点烦恼还能当回事?”
“年年带年年愁。”何春城拐进洗手间,在水池边停住,扭开龙头冲洗指头上的粉笔末,洗到一半觉出不对,扭头看着单手插兜立在一旁的虞杞川,“你下午没课?”
虞杞川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教案,“这不刚下课吗?”
“又没写板书吧?”何鸣一脸我就知道:“真怀疑你的教师资格是怎么考出来的。”
“先别管我怎么考出来的,至少这么多年我带的班,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虞杞川慢悠悠地讲出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何春城听在耳中,关掉水龙头略一沉吟道:“不行让李燚转去你们班吧?”
虞杞川扬眉:“就刚刚那位家长的学生?”
何春城点头:“李燚连着两次月考成绩都下滑得厉害,根据我带毕业班的经验,学生突然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家庭环境导致,我知道他和他妈的关系一直很僵,也从来没见过他爸。”
虞杞川:“单亲家庭?”
“这个倒不太清楚。”
虞杞川哦了一声,没继续往下说。
“家庭情况先不论,我就想着,要不让他转去你的班,换个新环境再看看,我那个班的整体氛围对他来说,也确实太压抑了。”
“你在这儿指点江山,他自己愿意吗?”虞杞川开口:“现在的孩子心思敏感,别到时候钻了牛角尖,再适得其反。”
“我会先找他聊聊的,你记着有这个事就行。”
虞杞川耸了耸肩:“好,全听何主任安排。”
两人出来洗手间,沿着走廊一侧缓步往回走,午后阳光斜照,何春城眯着眼睛扭头看向旁边:“听子衿说,爸妈给你介绍了个相亲对象,怎么样,见过面了吗?”
虞杞川脑中一掠而过李如的脸,“算是见了吧。”
“什么叫算是见了。”何春城道:“听你这语气是对人家不满意啊,我怎么听子衿讲对方长得还蛮不错的,你眼光会不会太高了点?”
虞杞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眼光不是一直挺高的吗,否则能单到现在?”
何春城没好气地乜他一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人家堂堂一个大公司总裁,长得又文质彬彬,怎么还配不上你了?”
“是我配不上人家行了吧?”虞杞川说是性格温吞不紧不慢的,实际上原则性极强,何春城也是知道这点的,便住了口,省得说多了讨人嫌。
俩人走到理科教职工办公室门口驻步,何春城最后道:“我看你这孤家寡人的,晚上下班没什么事吧,不如去我那儿吃饭,你小外甥女也一两个礼拜没见舅舅了,整天吵着找你玩呢。”
虞杞川知道这指定又是他姐虞子衿的主意,假借吃饭的名义问东问西,想也没想地拒绝:“不了,我晚上有事。”
何春城没追着问有什么事,他只管把话带到,点点头说:“行,那等你有空吧。”
虞杞川回到文科教职工办公室,这里女性比例相对多一些,连空气都很清新,没几个人在位置上,有的是因为拖堂,有的提早就去了教室,一中的高考升学率向来在市里名列前茅,老师学生都像打仗一样,也就虞杞川整日不慌不忙独树一帜,不怪何春城对他有意见。
虞杞川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拿出手机,他上课没带手机的习惯,所以下了课后第一时间就会查看消息。
屏幕唤醒,是有几条未读,点进微信一看,虞杞川不由自主地抬了下眉,是李如发来的。
上来就单刀直入言简意赅,省掉了无意义的寒暄,倒像那小子的风格。
——人我帮你约到了,今晚有空吗?
虞杞川握着手机朝后靠向椅背,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回过去:今晚没空,下次吧。
等了一两秒,那边没回,估计一时半刻注意力不在手机上,虞杞川也没继续在这上面纠结,手机锁屏丢到一旁,摁下台式机开机键,打算用后面两节课的时间把下个月月考的历史卷试题给准备出来。
他手机一贯开静音,是个不喜欢在专注时刻被其他事轻易打扰的人,为此没少挨陶美玉的埋怨。所以那边李如不多时就又发来了消息,迟迟未等到回音,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下课铃响,外面学生如同迁徙的鸟群闹哄哄地往食堂走,虞杞川的注意力才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活动了一下肩颈肌肉。
这会儿办公室也热闹起来,一名年轻女教师推门进来,后面跟了位梳着齐刘海的女学生,怀里抱着一摞像是刚收上来的习题册,俩人走到虞杞川旁边的办公桌前停下,女学生把习题册往桌上一搁,站在原地没动。
女教师叫孟雨,跟虞杞川同一批分配进来的,教学生涯的发展轨迹也差不多,今年在教何春城那个班以及另外一个实验班的英语,属于长相甜美性格泼辣的类型,很能镇得住学生。
孟雨拉开椅子,扭头瞅了眼欲言又止的英语课代表,问:“怎么了?”
课代表低着头迟疑着说:“……老师,李燚是因为最近家里有事才没交作业的,您刚刚当着全班的面儿那么说他,我感觉……不太好。”
一天内两次听见李燚这个名字,而且瞧这位女学生的模样该是个勤奋好学的乖乖女,没想到会为了替同学打抱不平跟老师硬刚,虞杞川不由偏头看过去。
孟雨有所察觉,先朝他这儿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对课代表道:“行,老师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课代表大概是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出刚刚的话,没被老师训斥也大大地松口气,飞快说了句谢谢老师,便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孟雨拎起桌上空掉的马克杯,走到饮水机前接水,路过虞杞川时说:“学校后门那条步行街上新开了家火锅店,据说味道还不错,晚上一起去吃?”
作为同期进来的年轻教师,颜值又都挺不错,俩人之前一度被其他老师当成情侣看待,虞杞川风趣幽默情绪稳定,孟雨外柔内刚说一不二,性格上很是互补,后来玩笑开多了,孟雨自己都有点当真,单独约了虞杞川吃饭,问他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虞杞川虽说跟家里出了柜,对外却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的性取向,毕竟教师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在这儿,即便如今思想渐而开放,同性恋这个议题在国内大环境下,还是被普遍地定义为不被世俗所接纳的异端,但出于对孟雨的信任和尊重,虞杞川毫不避讳地向她透露了自己是gay这件事。
孟雨第一反应就是很失落,因为她是真的觉得虞杞川各方面条件都没得挑,人长得好,谈吐幽默,性格温和,就是偶尔有点倔,在不占理的情况下跟他吵起架来赢面约等于零,但也无伤大雅,双职工家庭,父母都有退休金养着,另外还有两个姐弟,未来赡养老人这块压力会小很多,单从结婚层面考虑,是个很不错的好归宿。
她也自认凭借自己的条件,虞杞川很难拒绝,却没成想,对方压根不喜欢女人。
但孟雨不是喜欢纠结的性格,话说开了,她也能接受,这年头同性恋早就不是稀罕事。之后俩人照常相处,俩单身狗,偶尔也会约着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孟雨自从知道了虞杞川的性取向,在他面前逐渐放飞自我,有时候喝醉了抱着酒瓶子大骂某某校领导脑残,整天净搞些形式主义,被虞杞川架着膀子送回家,建立起纯洁且稳固的革命友谊。
虞杞川刚搞定一套月考卷子,正觉饥肠辘辘,点头应下:“行啊,我请客。”
孟雨抱着水杯抿了一口,冲他眨眨眼:“哎哟,虞老师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走就走,这会儿正是饭点儿,去晚了恐怕还要排号,虞杞川捞起桌上手机,瞥见屏幕上几条微信消息提示,点进去一看,是一个多小时前李如回过来的消息,看得他眉头直皱。
——我管你有没有空,反正人已经约好了,就今晚,过时不候,要不你说个地址,我现在开车过去。
那边孟雨收拾好东西,拎起包走到虞杞川旁边,看他盯着手机一脸严肃,问:“咋了?”
“等我先回条消息。”
——这么着急?
他这条又是隔了很久才回,但李如那边却响应得很快:我着急还人情,不想欠你的。
——看不出来你现在跟人这么客气了。
那边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虞杞川琢磨着对方应该省略了很多脏字,最后发来心平气和的一句: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在心底笑了一声,虞杞川回:那就先欠着。
完事锁屏将手机揣兜里不再理会,对等在一旁的孟雨道:“走吧。”
“回去吧,人家这明显是拒绝了。”
手机咔嚓锁屏,李如朝副驾投去凉飕飕的一瞥:“你一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在这儿装无辜?”
林墨予战术性咳嗽两声,试图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可那天咱俩不是都讲好了吗?我帮忙瞒下你一脚踹掉几百万大单的事,你替我去相亲,结果搞砸了,能怪我么?”
李如单手搭上方向盘,冷笑道:“哦,所以不声不响就把我微信号推给别人也是讲好的?”
林墨予躲开他诘问的视线,假模假式地压了压眉心:“哎呀,你也知道最近公司事情多,我整天忙里忙外的,还得抽空给某位大少爷收拾烂摊子,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忘了岂不是很正常?”
“你少来避重就轻这一套。”反PUA小能手李如反唇相讥:“骗姑姑姑父自己喜欢男人的是你,被安排了相亲却不去的也是你,一声不吭把我微信号推给别人的还是你,每一步都像极了精心设计,最后闹这么大一出乌龙,倒把自己撇得干净,你当我傻吗?”
“……”林墨予被怼得哑口无言,举手投降:“好好好,都是我的错,那这样,回头我单独约人家吃顿饭,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这事你就别管了,行吧?”
“凭什么不管?”李如抱臂睨过来,弯起眼睛笑得促狭:“我偏要管,送佛送到西,我还等着吃你俩喜酒呢。”
“……”林墨予满脸黑线:“你小子成心膈应我是吧?”
李如吹了声口哨,偏头朝马路对面的一中校门瞥去,夜色中那座方正巍峨的大门安静伫立,外墙瓷砖有被重新修葺过的痕迹,熟悉而又陌生,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唇角笑意微敛,继而从眼底涌上来些许异样情绪,没想到虞杞川竟然会回来一中教书,说实话,这感觉挺微妙。
曾经的青葱岁月在记忆深处打马而过,让李如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其实是个很恋旧的人,与其说是恋旧,不如说是畏惧变化,对于生命中的一些来来去去,他总是很难快速适应。所以在得知虞杞川回到曾经的母校教书时,他仿佛看见了唯一一个站在往昔朝自己挥手的人,不巧的是,高中那会儿俩人的关系实在算不上融洽,于是仅存的那点美好,最后也化成了不堪言说的别扭。
收回视线,李如挂挡启动车子,林墨予看这势头暗自松口气,结果车往前蹿了一段距离,却并未掉头,而是在径直朝前开,以为他迷路了,忙提醒:“前面没路啊,就在这里掉头吧。”
“谁说没路?”李如慢悠悠道:“前面右拐是条步行街,我饿了,找地方吃饭。”
火锅店开业大酬宾,全场菜品一律五折,好在今天是工作日,虞杞川和孟雨等了十多分钟就被叫到号,服务员认出他们就是一中的老师,特地安排了一处靠窗的卡座,原本是可以坐四个人的,空间很是宽裕。
落座后孟雨开玩笑道:“哎呀,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刷脸了。”
虞杞川接过服务员送来的茶水壶,边给俩人的餐具消毒边道:“说明这儿的老板很会做生意,他的店就开在学校附近,平时来光顾的老师肯定多,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不等于免费的广告了么?”
孟雨掏出手机扫下桌角的二维码点单,哼哼两声:“那也得好吃才行,不好吃本小姐可是不买账的。”
一个丝滑的侧方,火山灰兰博基尼SUV塞进两辆灰头土脸的日系车中间停稳,李如扭脸瞥见门头上挂了条“开业酬宾全场菜品五折”横幅的火锅店,道:“就这家吧,全场五折呢。”
林墨予扫了眼店外排队等位的,不是很赞同:“这么多人,得等到啥时候去?”
话音未落李如已经自顾自地推门下去了,完全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林墨予无奈叹口气,只好也跟着下车。
店门口负责叫号的服务员看到迎面走来明显衣着考究的李如,微微怔了一下,他今天穿得相对休闲,一件浅咖色青果领羊绒开衫,白衬衣打底,下面是条熨烫板正的那不勒斯西裤,配深色德比鞋,还有那张脸,不飞扬跋扈的时候其实很有欺骗性,服务员缓过神,忙道:“先生您好,请问几位?”
“两位。”李如单手插兜,从她手里接过刚打印出来的号码条,转身往林墨予怀中一递,甩手掌柜似的:“拿着。”
耳边挂着麦的服务员又欠身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等位椅,“那边有休息的地方,两位可以先过去坐着等。”
李如嗯了一声,朝前走几步,等位座椅后头就是火锅店临街玻璃窗内的一排卡座,他目光不经意扫过,蓦地定住,表情微妙地爆出一声粗口:“我靠……”
林墨予不解其意,还没问出口,就见李如掉头折返,回到火锅店门前对叫号的服务员道:“里头有我熟人,能进去跟他们拼桌吗?”
服务员愣了愣,大概被他的气场镇住,说:“呃……能坐得下的话,也是可以的。”
林墨予脑中灵光一闪,学校后面步行街的火锅店,熟人,顿时也反应过来:“该不会是……”
李如意味深长地接下他的话:“是你的相亲对象。”
锅底端上,孟雨属于吃辣不怎么行但每次都还想试一试的,俩人就点了个鸳鸯锅,一边是重庆牛油一边是菌菇骨汤,孟雨拆开湿毛巾擦了擦手,准备去小料台调蘸料,用眼神询问虞杞川要不要一起。
“你先去吧,我再等会儿。”
孟雨刚离开一小会儿,虞杞川正低头看手机,余光注意到有人影靠近,以为对方这么快就回来了,抬起头的同时开口:“还挺快的……”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饱含深意的杏眼,薄唇挂着冷笑:“好巧啊,虞老师。”
虞杞川只愣了一瞬,并无被抓包的心虚,反而坦然一笑:“是啊,好巧。”
“拼个桌吧虞老师,”李如眼神往身旁一递:“看在我把你心心念念的人约来的份儿上。”
一句话尴了两个人的尬,但林墨予对这种场合向来游刃有余,主动上前朝虞杞川伸出手:“虞老师你好,我就是林墨予,实在对不住啊,相亲那事就是个误会,我爸妈没搞清楚情况,闹了出乌龙,真挺抱歉的……”
“没关系。”虞杞川淡淡道,目光不经意间又瞥向李如,“你们也来这儿吃火锅?”
“对啊。”李如与他对视,理所当然道:“不是全场五折么。”
虞杞川轻笑:“你那么有钱,还爱贪这种小便宜?”
说话间孟雨回来了,惊奇的目光在突然出现的俩人身上来回扫射:“虞老师,这俩帅哥是你朋友啊?”
虞杞川点了下头:“算是吧。”
“那就坐一起呗。”孟雨盛情邀请:“本来这位置两个人坐就有点空,四个人刚刚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如笑得粲然,言罢先一步走到孟雨那侧,问:“美女,我坐你旁边行吗?”
“当然可以。”孟雨拎起手包往里挪了挪,很是豪爽地说:“跟帅哥同桌吃饭,胃口都变好了呀。”
这样一来,虞杞川旁边的位置就只能给林墨予坐了,某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四人刚坐下,服务员推着小车过来上菜,孟雨又想起什么,忙说:“哎呀,菜肯定不够的,再加点儿吧,你俩想吃什么?”
林墨予很随意:“你随便加吧,吃火锅不就那些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