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熠秋手里握着尺,抬眼看着顾濯,神情自若道:“我的钱确实不多,搞互市到现在也仅仅是赚了几千万两白银,对顾大人来说,这都是小钱,不值一提。”
几千万两?顾濯愣了,这世上竟然有人管这叫小钱?
“你莫不是在诓我?”顾濯急忙坐到了谢熠秋身边,他故意道,“来路不明的我可不要,我的手干净,可不能沾染了是非。”
只见谢熠秋的神色纯善极了,“你沾染的是非不少了,赚的多少不是人命钱?我随便扣个子都比你手里的银子干净多了,我倒怕你连累了我呢。”
“哟。”顾濯被这话惹笑了,“那你连累连累我吧,有如此俊俏的男人引我走这条路,我死也心甘。”
谢熠秋伸手摸顾濯凑过去的脸,“简单啊,你与我同生同死,鸿案相庄。这钱我给你做聘礼,你坐过我的凤鸾车辇,便要做我的后。”
帝京下了一场雨, 刮落了不少开始枯黄的叶子,满大街都是潮乎乎的。
天汉帝因靖云侯的忽然离世伤心过度,像是一夜老了许多, 连上朝都是无精打采的,所以各项政务还是全都交给内阁去办,闻律手里依旧握着大权。
那日下了朝,不少朝臣官员都凑到闻律边上小声说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以往他们觉得天汉帝身子健壮, 后宫嫔妃无数,莫说龙嗣日后一定会极其兴旺,光他一个人在皇位上待上个几十年怕是都不成问题。可如今一看, 天汉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还赐死了后宫里的不少嫔妃, 即位一年多了, 竟没有一个子嗣。
他们生怕哪一天天汉帝撑不住了,于是想着上书奏请尽快立下储君。
可李氏已无后人, 如何立?
一行朝臣跟着闻律走到了宫门口, 互相再寒暄个几句才离开。
闻律与王弼高走在一起。“他们心是好的, 可偏偏碰上了个没后的皇帝, 若此时上书陛下求立储君, 这不只是大逆不道了, 只怕是会掉脑袋。”
王弼高也觉得这事不妥,新帝即位才满一年, 又接连几场战争,加之大范围度田, 将北明都耗空了, 若此时提起册立储君, 必然是会出事的。
“皇帝没有子嗣是难办, 可最难办的是连同宗的旁支也没有,便只能从外姓里找合适的。”王弼高道,“这不就是将江山拱手交给他人吗?”
闻律道:“江山易主,国必乱呐。且自古至今,有几个皇帝愿意将天下给旁人?但凡同宗里有一个还活着,即便是女子,这天下就不该落到异姓手中,可这天下已经在异姓手里一年多了。”
屋檐上滑下的水滴落到泥坑里,天色有些阴沉。王弼高闻言缓缓停了脚步,他背后是已经离远了的皇宫高墙,潮湿的地面暴露在空气中,能闻得到泥土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开口道:“掉脑袋的事咱们不能做,立储是行不通的。陛下乃真龙天子,如今还年轻力盛,定然会福寿延年。”
“那是自然。”闻律看了一眼他,随后上了自家马车。“陛下如今身子不好,得好生养着,也得哄着,哄得高高兴兴,陛下定然好得也快。千万别提立储的事,否则,谁的脑袋都不保。”
李南淮定然不会立储,可他如今这副身子只怕也难挨。当初受忠帝也没有后嗣,可他不是谢氏唯一的后人,他还有谢岫,再不济也还有同根同祖的远房宗亲,还有谢氏女子。但李南淮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一个可以继承他位置的人,当年李氏族亲是实实在在的都没有了。
若李南淮死了,这世上便只有谢岫是唯一能坐上皇位的人了。可他还是个孩子,从小长在蛮荒之地,不识礼,也不懂怎么做皇帝。他可以坐在一国之主的位置上,可总得需要人替他拿着玉玺。
余苗在来的路上踩了一脚的泥,他站在清宁和晏的府门前收拾了半天才进门。他时常来找谢岫,出入不需要通报。
一进屋,只见谢岫急忙收起了密信,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余苗几步过去拉住谢岫的手腕,问:“什么东西?”
谢岫想将手臂抽开,笑道:“没什么,写着玩的东西。”
余苗冷声,“写着玩的你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拿出来。”
“写得不好看,难不成我还要给你显摆显摆?”谢岫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开,疼的“嘶”了一声。
这时候余苗忽然变了方才那冷言冷语的姿态,眸中多了几分担心,将谢岫的袖口掀开一角,问了一声:“疼不疼?”
谢岫嗔怒道:“你力气这么大,都被你捏红了,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本以为余苗会就此收手,却没想到余苗给他揉了揉,随后猛地往后一掀,那东西便掉了出来。
谢岫急忙俯身去捡,但被余苗拉着一只胳膊,够不着。他想用脚踩住,而这时余苗双腿猛地覆在了他身上,随后紧紧将谢岫的腿夹住,让人动不了。
谢岫想要用另一只能活动的手反抗,却一顺便被余苗钳制住了,这下是完全动不了了。他惊慌地望了一眼这个姿势,自己背靠着桌案被余苗整个人笼罩着。
他后背被桌沿硌得疼,便惊叫了一声,谁知余苗却冷冷道:“别喊。”
“你先放开我!”
余苗问:“再问你一次,那是什么东西?”
“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反正现在你也动不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法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上那封密信。
余苗发了狠,只用一只手死死掐着谢岫的两只手腕,将人按在桌子上,随后眼睛看向了谢岫的头顶。
谢岫还未弱冠,束发用的还是发带。余苗猛地将他的发带扯下来,在谢岫的手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直接打了个死结。
谢岫挣扎了半天挣扎不开,喊道:“余苗!你使诈!”
没了发带,他的头发全散下来了,又在挣扎中盖了自己一脸。余苗被他折腾得生了汗,便喘着粗气给他撩开头发,随后俯身下去,将地上的密信捡了起来。
屋里瞬间安静了,方才这桌子被两人弄得乱七八糟了,掉落了一地的东西,谢岫狼狈地躺在桌子上,发出紊乱的呼吸。
只见余苗猛地提起他被绑起来的手,没有好气地问:“‘帝病危,可诛之’,你他娘的连脚跟都没站稳便盘算着欺君罔上!别跟闻家人走得太近,我告诫过你多次。”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再问我?闻律是有野心的,跟着他不会吃亏。你若随我一起,这帝京怎会没有你的立足之地?锦衣卫可是皇帝的血滴子,是要命的暗器,锦衣卫都被架空了,陛下也病重了,天要变了,你若不肯换一条路走,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你别忘了,你为何会在帝京任职!是陛下给你的,如今你却跟奸人一起盘算着欺君罔上,你真是疯了!”余苗眸子狠得发了红,“别以为你是谢氏的后人我便不敢动你,若非你也曾受恩于顾先生,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谢岫心下一怔,他的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一时忘了手腕的疼。他缓缓一笑,“这天下本就是谢氏的,李氏的江山来的不干净,我皇兄为何会将江山拱手于人,为何会突然死在了皇宫里?你不觉得蹊跷,我觉得蹊跷极了。直到闻律告诉我我才是储君,而非他李氏!”
他见余苗神色变了,便笑出了声,“若你想现在杀了我,我也认了。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为我考虑了。”
余苗一愣,“你才是储君?闻律只是想利用你坐上龙椅,他便可以把持着你,把持着北明!你如今有禁军,有舜秦王,有舜秦军,已经是前途无量!他不利用你,他还能利用谁?若成了,你日后就是傀儡,若东窗事发,你便是第一个被砍头的人!”
“不会不成的。”谢岫看着他,“你信我,我想做的一定能成。”
“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谢岫笑道:“那你还是离我远些吧,否则被我牵连了就不好了。若你想告发我,你尽管去,只是来日我入了诏狱,砍头的那一天,你记得带上美酒去看我就成。”
余苗退了半步,不敢再靠近他,刚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闻谢岫喊了一声。“镇府大人!先别走,给我解开!”
他回头一看,谢岫正举着两只手等着呢,于是他没说话便直接伸手给他解开了。最后说:“我不告发你,你好自为之。日后,不必往来了。”
谢岫活动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望着余苗离开的背影,道:“记得带上美酒去看我!”
夜里下着大雨,皇宫里黑成一片,唯有阳神殿明晃晃的亮着灯。
谢岫腰间挂着禁军的腰牌,看着一列列马车停在了皇宫里。帝京传言天汉帝撑不住了,只怕今夜都难撑过去,但是储君之位还空悬着,谁都怕今夜会有人趁乱作祟,于是闻律下令将大小官员以及亲眷都接来了皇宫,找了偏殿让他们待着了。
皇宫内外重兵把守,这些人全都是谢岫的手下。
李南淮坐在阳神殿的案前,帝京中传言他快死了,这传言传的很真,有时候让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在演戏给闻律看。他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大氅,面色惨白,好似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一样。
这时候闻律进来了,他给李南淮拜了一拜,随后立在殿中。李南淮咳了两声,问:“闻卿这么晚了来找朕,是有什么急事?”
“陛下,帝京眼下人心惶惶,皆道陛下很难撑过这个冬日,虽然陛下如今还年轻,可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绸缪了。陛下何时册立储君?”
李南淮一笑,“哦?你觉得这天底下谁人堪当大任?”
闻律道:“谁堪当大任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肯将皇位给谁?”
“朕自然是想将皇位传给朕的儿子,可朕没有子嗣,也无宗亲。闻卿既然这样问了,定然是已经在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你不妨说说看?”
“臣以为,这天下姓谢,从前受忠帝将皇位赠与陛下,是因受忠帝无后嗣的无奈之举,而今,陛下也该归还了。”
李南淮听着,忽然笑了。他笑得咳出声,显得极为沧桑。“你是说谢岫?闻律,朕的东西,只有朕能想,朕想给谁就给谁。而你,如此着急提起谢岫,到底是在替朕盘算,还是在替你自己盘算?!”他猛地将茶盏丢过去,瓷制的茶盏摔成了碎片,上面还冒着残留的热气。
第118章
“轰”的一声, 闻府大门被一脚踹开,来人一瞬间犹如黄蜂一般窜了进去,府内刹时刀光剑影打成一片。
闻元洲被从书房里提了出来, 被一群人按着跪在地上。“谁人竟敢私闯闻府!大逆不道!”
余苗蹲下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猛地拉着闻元洲的发髻将他的头提起来。“大逆不道?闻御史好大的官威!”
闻元洲忽然一怔,他抬着头,艰难道:“锦衣卫早已无权在帝京横行, 你是受了谁人之令!”
“锦衣卫一直都是陛下的利刃,见绣春刀如见陛下。你说我是受了谁的令?”余苗看着闻元洲便气上心头,恨不得即刻杀了他。他起了身, 攒足了一口气, 然后猛地朝着闻元洲胸口来了一脚, 只见闻元洲被踹出几米远, 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闻元洲趴在地上,“是陛、陛下令你们来的?”
余苗走近几步, “你与闻律两人一唱一和, 轻易便夺了我的权, 真不愧是父子。可这天下不是闻氏的。”
闻元洲撑起上半身, 来不及解释便又迎来了一脚, 只觉口中一阵腥甜, 忽然吐了血。“余镇府,我并非有意!我也不知为何……”
这次这一脚正中腹部, 似乎要将几天的饭都踹出来了。闻元洲趴在地上吐着粘稠的血,余苗将自己的拳头捏的发了红, 恨不得再给他填上几脚, 可又生怕把人搞死了, 于是沉了一口气, 道:“我今日捉你去皇宫,看看你爹是怎么死的。”
“他去了皇宫?”闻元洲惊慌地想要爬起身。
余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废物,他还想要逼宫呢。”
话音刚落,只听皇宫上空一阵炮鸣,时候到了。余苗喊了一声:“带人走!”下一刻便飞快地上了马。
还没到宵禁的时间,皇宫大门却紧紧关着,里面有兵马的声音,全都是禁军。
“北镇抚司奉旨入宫,速速开门!”
把守宫门的禁军提着长矛,喝道:“北镇抚司早已无权,任何人不得进入!”
余苗身后一匹马上绑着闻元洲,闻元洲被颠簸着一路吐着血到了皇宫门口,此时已经奄奄一息。余苗便直接掏出一块金令,高声道:“陛下手令在此!今日敢拦锦衣卫者,格杀勿论!”
禁军都是谢岫的人,但余苗没有丝毫犹豫,他摆摆手,令锦衣卫即刻杀进去。
里面的门闩押着门,他们硬闯闯不进去,但却有的是飞檐走壁的本事,只见一群人往皇城墙上扔上五爪勾,随后几步登上城墙,砍杀了上头守卫的禁军。
余苗看着皇城墙上掉落的尸体,满地的血水流淌,与泥水混在一处,冷风砭骨,马蹄踏着泥坑。只见宫门大开,余苗道:“今夜,定要拿下叛贼!杀进去!”
闻律躲过了朝头这一击,但是李南淮却因有了怒气而伏在案上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臣为自己,也为北明。”独独不为皇帝。闻律道:“天下归谢氏,这世间皇帝有几人能拱手让江山?臣自陛下即位之时便再也没见过受忠帝,陛下只说受忠帝身患重疾,不见臣子,直到受忠帝驾崩,臣等也从未在他的口中听到一句有关立储的消息。至于陛下皇位的来历,臣等实在不放心。”
李南淮撑起上半身,哼笑几声,“你怀疑朕了?天下人都说,受忠帝与朕能保天下安宁,他在位时也屡次升迁朕,让朕做到了侯爵。他没有后嗣,将帝位禅让给朕,理所应当,闻卿是从哪里觉得不对劲了?”
“如今谢氏有后人承袭,能否让出江山,臣只需陛下一言。”
李南淮缓缓起身,他两只手撑着书案,剑眉星目显得极为骇人。“这是朕的江山。”
一时间,窗外无数道黑影掠过,好似一阵阴风吹开了门,无数人禁军持刀闯进了阳神殿,一同打杀进来的还有莫影领着的御前侍卫。李南淮定睛一看,道:“你连朕的禁军都收买了,真是下了功夫。”
“可这禁军是陛下给的,而非臣抢的。陛下中意谢岫,这份恩情他受了,可陛下却不知他心思如何,是否能用。”
“他是谢氏的后人,朕用的安心。”
闻律笑道:“若陛下当真是顺位,用谢氏的人自然用的安兴,可若陛下是谋权篡位,用谢氏的人便是养虎为患。如今谢岫随同臣来了陛下面前,足以说明,谢氏不想受陛下的恩情,生了反心。”
李南淮道:“若他生了反心,朕不会留他活到明日。你要把他送上皇位,你是要把持朝政啊,闻律,这天底下除了当年的裴钱,至今没有第二个能把持着皇帝的人,你真是画虎类犬,东施效颦。”
“是否东施效颦另当别论,陛下要看看吗?”闻律从袖中一掏,莫影便即刻将刀子指向了他,只闻一声刀子摩擦相撞的声音,莫影被杀进来的禁军拦住了。
闻律拿出那封遗诏,道:“此乃受忠帝遗诏,立舜秦王世子谢岫为储。陛下,该交还皇位了。”
李南淮看向闻律手中那东西,忽然冷了脸,下一瞬便没站住,险些跌倒,但他一直扶着书案,迷迷糊糊地看着桌上的折子上滴了血,他缓缓抬手往鼻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
莫影急忙道:“陛下!”
李南淮抬眼,艰难开口,“朕无事,给朕杀了他。”
殿中顿时火光四射,刀剑声震耳,莫影被逼的没来得及去扶李南淮,李南淮半昏半醒被禁军抬了出去。
闻律手中的遗诏若是只放在自己这里,那便是废布,所以他陛下要让各大臣都亲眼看着。他命人将李南淮拖到了关押朝臣及家眷的地方,他们皆跪在地上,见人来了急忙哭丧道:“不知陛下叫我们如果到底是为何事啊!要关到几时啊!”
但是一抬头,他们却见着自己的陛下被禁军架着拖到了地上,衣衫上还沾染了血迹,一下心都凉了,急忙爬着过去道:“陛下!”
有人大喊道:“首辅大人!”
“闻律!你要做什么!你将我们关在此处,还将陛下……你大逆不道啊你!!”
闻律道:“今日本官请诸位大人来此,并非是要据着诸位,而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天汉帝谋权篡位,毒害受忠帝,将江山据为己有,本官替天.行道,带来了受忠帝遗诏,册立舜秦王世子谢岫为储。遗诏在此,诸位大人可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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