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仰面看向谢熠秋的时候, 正巧瞧见了空旷寂寥、满是烟尘的天, 喉结滚动, 一时把“参见陛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谢熠秋冷眼道:“有禁军在,朕也派了锦衣卫查案, 这里用不着你。”
禁军统领还在忙着客套几句, 谢熠秋却带着顾濯摆驾回宫了。
顾濯料想谢熠秋看出来自己是胡说八道的了, 心有余悸。
谢熠秋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道:“内阁首辅给朕递了折子, 一下报了两件事。一是把宁夫人接了过去。”
谢熠秋顿住, 示意顾濯磨墨。顾濯正疑惑第二件事是什么,便见谢熠秋道:“第二件, 是参奏李南淮玩忽职守。”
“世子殿下刚刚上任,还未见绩效, 便被参玩忽职守?陛下觉得这可信吗?”
谢熠秋抬眼, “你也觉得不可信?可折子上却说, 李南淮进北镇抚司便把里面的人狠狠地打了一顿, 虽然关着大门,却也听见了里面的声音,好不残忍。朕是觉得,虽然他有了朕给的职权,可那些锦衣卫毕竟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被他这么教训,你看得下去?”
谢熠秋这一番话把北镇抚司这群人扣到了自己头上,不知是想试探他是否在意还是别有用心。顾濯只是一笑,道:“锦衣卫北镇抚司隶属上层东厂,却可直接越级上报陛下。陛下说他们是臣精挑细选出来,却没说臣是在为陛下考虑?臣看不看得下去的不要紧,臣凡事只为陛下,北镇抚司也是陛下的人。世子殿下既被陛下指派为镇抚使,做什么事便都是秉公执法,陛下若觉得无事,臣更是无话可说。”
“臣只是不知,世子殿下教训自己手下人,为何会被首辅大人听了去,插手其中。”
“你的意思是朕不该信闻律。”
火光映着顾濯的侧脸,顾濯给谢熠秋奉了浓茶,氤氲热气袅袅上升。“陛下何时信过他?陛下怎么想的,臣虽然清楚,却始终如衣衫避体,非要等到躺在床上坦诚相见的时候才肯说实话。陛下如今还信不过臣吗,何必在臣面前装着一套?”
谢熠秋抬头厉色盯着他,道:“顾濯,你在朕面前装的不是更多?”
顾濯一听这话,虽然面上冷静,却越来越笃定,自己胡编乱造那一套怕是真让谢熠秋看出来了。那自己玄师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细想一下,他还真有点舍不得自己说一套,别人信一套的那种感觉。
“臣一心侍奉陛下,何敢有过违逆。”
谢熠秋撑着头,“朕实在不明白李南淮看中了你哪一样,偏要与你共事?就只是因为你在朕面前能说得上话?”他沉默须臾,像是要将自己的疑惑都尽数说出,“又或是,他是看中了你是裴钱的义子?”
谢熠秋自知是一个孤家寡人,自己的身不由己与别人对大权的觊觎,他不得不生出了这么个念头。当年李南淮虽受裴钱陷害,对他造成伤害的旨意却都出自谢熠秋手上。若是李南淮当真恨极了他,与裴钱联手想要治他于死地也是极有可能的。
“陛下不相信臣不愿为裴钱做事。”
“乖顺是可以装出来的,恶狼假寐,其目的是想活吞了你。李南淮是不是恶狼,朕心里有数,可你呢?”
“陛下都说了,臣是狗。狗是见着谁就跟谁的。”
顾濯永远是一套油嘴滑舌,心情好的时候听着舒服,有的时候却让人想扇死他。谢熠秋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鼻息相对,热气充盈。
“朕不相信你会跟朕。”
“臣喜欢眼前的好处,更舍不得陛下给臣的地位权势。若臣不好好服侍陛下,转而去帮裴钱,臣能得到什么好处,或许他会杀了臣呢?为了将来的不确定而冒险,不是臣的作风。”
顾濯说完,只觉得心头愧疚万分,好像说完谎话之后要遭天谴一样,急忙在心里发毒誓:“我说的都是屁话,老天千万别当真……”他当然会为了未来而下赌注,只不过不是在裴钱身上下注,而是在李南淮身上。
顾濯满眼写着真诚,微含笑意看着谢熠秋。却不知怎的,虽然谢熠秋常见顾濯这副姿态,也经常这么近距离看着,现在却依旧感觉这副眼睛神乎其神,像是能被一眼看透。
他松开了手,将其推开,“朕姑且相信你,可还是疑惑,今日宁府失了火,你为何在那里?”
顾濯理了下衣裳,“臣与世子殿下在秀春楼饮酒,正巧看见的。既然臣说了实话,陛下是否也该听臣说一句?”
谢熠秋不言,顾濯道:“陛下不喜闻律,宁大帅又是北明良将,怎可看着闻律将宁夫人接走?”
宁府离秀春楼那么近,抬眼便能看见,顾濯既然都能看见,那李南淮也一定知道。却偏偏只有顾濯下来了。
谢熠秋从顾濯的字眼里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便起了身张开手臂示意更衣。
顾濯没等到谢熠秋的回答,只得巴巴地过去伺候。他的手抚过谢熠秋的腰带,猛然被谢熠秋按住。
“顾濯,你与李南淮的区别不仅是眉心那颗痣。”谢熠秋瞧着他那颗若有若无的痣,“悲悯之人不适合活在帝京。”
顾濯手上一顿,好似一阵冷风从自己脊背爬了上去。李南淮能坐在秀春楼若无其事地喝酒,他却做不到,李南淮杀伐果断,他却满腔悲悯。
当初坐在办公室摸鱼,在自家电脑上泄愤,把与谢熠秋有关的一切人物都往死里写的时候,他何曾有过悲悯之心?好像所有人都是一个物件,供自己取乐。
如今,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几个陌生的宁家人而跑出秀春楼,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了怜悯之心。
顾濯确实是不适合活在帝京的,这里的杀伐、算计、利用、诱惑,所有一切都不是他一个现代人能忍受的。
谢熠秋用力将人拽到自己身前,几乎相贴,在顾濯耳边轻声道:“有些东西你确实不懂,就别在朕面前耍小聪明了。”
那蛊惑人心的眼睛在两人分开之时洒在了顾濯脸上,两人对视一眼。顾濯定定地看着谢熠秋独身上了榻。
他越来越看不懂,到底是无脑的暴君,还是迷恋竹马的恋爱脑,似乎都不足以描绘谢熠秋了。李南淮心机深重,顾濯知道,可如今看来,他身边这位皇帝似乎更是难以捉摸。
北镇抚司来人报官,说是常街路口躺着一具尸体,李南淮带人去查看,发现这尸体已经难以辨认,只能从身体样貌上看出来是个妇人,却五官模糊,看不出来长相。
这尸体已然腐臭,想必是已经死了有些日子,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常街上,实在匪夷所思。
李南淮找了附近几家店的老板,带回司里仔细询问一番,说是一大早便见这尸体在这里了,昨天还没有,想必是夜里才出现的。
安江南在一旁听得恶心,觉得瘆人,还是被李南淮一个眼神震慑住没敢多说话,只管记录。
待人都走了,安江南才跟在李南淮身后,道:“镇抚,这女尸难不成是夜里自己跑到街上去的?”
李南淮没理他,他便又急忙跟着,“镇抚!属下听过一个说法,冤死的亡魂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引着自己的尸体跑到大街上去,好让活着的人为自己讨回公道。尸体眼睛若是睁着,她看着的地方便是自己枉死的地方。”
面前人渐渐慢了脚步,转头看他,“哪里听来的旁门左道?”
“属下的父亲断过几次这样的案子,八九不离十。”
李南淮思索了片刻,倏然一笑,“安河县令手下怕是出过不少冤案吧?”
安江南一愣。
李南淮道:“若人人都像安河县令一样断案,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北明法纪何来?”
李南淮语罢,拿着卷宗出去了,安江南张着口愣了半晌,还是觉得这样没什么错,急忙跟上去。“镇抚,有些事确实就是无从查起啊,特别是安河县那样的穷地方,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即便是被人害死的,县里人口少,每年的粮税都纳不够,又怎么能真的把人依律处置了呢?况且,饿殍互食虽在帝京少见,在别的地方却已是常有的事了。”
安江南总算是赶到了李南淮跟前,“安河县一日死那么多人,死因早已无从查证。只要百姓相信,州郡长官相信,鬼神之说便是最简单、最让人信服的断案方式。”
李南淮看了一眼他,沉沉说了一句,“最简单。”
整个北明,最相信鬼神之说与玄妙之言的,便是谢熠秋了。
第41章
北镇抚司根据那死不瞑目的女尸的指引寻去了内阁首辅的府邸, 李南淮掏出一块金令,说是奉命搜查,却被家丁下人拦在了门外。
京中百姓看起了热闹, 纷纷讨论,这女尸难不成会是首辅家里出来的?可闻律一向清正廉洁,不像是能有命案背在身上的人。
此事传达了谢熠秋的耳朵里,他皱眉, 狐疑道:“李南淮不信神佛,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轻信鬼神之说?”
“陛下也觉得这事荒唐吗?”顾濯道。
谢熠秋轻笑, “他不是一向聪明吗?想做掉朕身边的所有人, 好借机上位, 就如这个镇抚使的位置, 他既然耍了心思,朕当然要满足他。朕给了他阶梯, 可是, 他的聪明, 如今看来却是傻的厉害。朕可从来没听说过, 死人能自己找杀害自己的凶手。”
顾濯沉思片刻, 突然想起来那日李南淮亲口告诉宁枕山, 火是他放的。李南淮想要青甘的边防图,他虽然知道宁枕山此时无路可去, 只能依附于他,却终究是不放心。他是在逼着宁枕山自己拿着边防图来找他。至于为什么设法将宁夫人送入闻府, 倒是奇怪了, 难道他真的是想让闻律护佑宁夫人?
还有那辨认不出是谁的女尸, 也是奇怪的很, 当真就是死不瞑目地冲着闻府的方向。
好像一切都指向闻律,可若李南淮真地想要凭借如今的北镇抚司一举扳倒闻律,未免太过于乐观。
此事明显太过于草率,顾濯出了宫,首先便去了李府。院中的李南淮耍着剑,一副身姿恣意盎然,意气风发,只是顾濯打眼瞧了一眼,这剑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类。
李南淮见顾濯进来,毫无停下的意思,边耍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怎么来了我这里?”
“你北镇抚司的名声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凭借着女尸自己指的的方向断案,在这帝京,你还是第一个。我自然得来看看,你脑子里是进了什么水。”
“大概是雨水吧,近日帝京阴雨连绵,我又不是一个乐意带伞的人,肯定是进了水了。”
顾濯实在不理解现在这种情况,他是怎么开的起玩笑的。刚刚上任,便又是被人参奏玩忽职守,又是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办案,这难道不是在给别有用心的人留空子?
顾濯道:“大抵是下雨的时候,殿下忙着教训下属,忘了躲雨了。”
闻言,李南淮轻笑了一声,收了剑,随手拿过一旁的帕子擦汗。
“我只是教训一下自己的下属,竟也能传到你的耳朵里?那陛下也知道了?”
“自然,殿下可是被参了好几本。”
李南淮一听,突然笑起来,“北镇抚司是锦衣卫下属机构,直接对陛下负责,更是重镇之地,绝密之境。若有点事情就能传出去,陛下会怎么认为?”
顾濯突然意识到了李南淮此言的用意,猛然一怔,道:“北镇抚司是陛下的耳目,若有什么事,陛下都是直接知道的。眼下你微一有动作便被人盯上了,这是在……动摇陛下的威严?!”
李南淮带他进了屋,叫莫影准备好了茶水。
顾濯缓缓坐下,“可是,你依女尸的眼睛断案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思虑周全,惩罚下属的本意是好,既能立威,又能看看是否有人盯着你。可是两件事叠加在一起,陛下便只能听信他人之言,只看得见你狂妄无能。这便成了别人攻击你的借口。”
“狂妄自大、玩世不恭,我在帝京之中一直都是这样的名声。”李南淮道,“我是该收敛锋芒,做一个闲散的世子爷。你是否也觉得我此时最应该做的是守拙?”
一个遭遇重大变故的人,无亲无故,步步为营,在任何时候避其锋芒都是最能保命的方式。顾濯也是这样认为的。
李南淮却道:“有意让我死的人,即便是我把自己伪装的多么安分清闲,也总是有人会派杀手杀我,即便是我躲过了一波,还会再来一波,我稍一动弹,便会被安上诬陷罔指的罪名。”他宽心一笑,“我倒不如内守锋芒,外露鲁莽,省得他们觉得我有效仿勾践之意,卧薪尝胆,他们心里不安稳。”
顾濯似乎被这一番话幡然点醒,李南淮这两年确实是极其安分,丝毫没有逾矩,却也始终阻止不了一劫又一劫,躲过了也是费尽心力。倒不如让旁人觉得他就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过了这么久,他虽不似往常那般得意,但富贵重回手,难免忘了形。
“也就是说,搜查闻府,只是一个契机。但满帝京的人已经知道你要搜查内阁首辅的府邸了,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搜?”
李南淮道:“闻府墙高瓦厚,守备森严,挡得住寻常贼人,却挡不住锦衣卫。他与辜泽宽暗通款曲的证据,若不是我进去亲自搜查,怎么能落到我手里。”
辜泽宽是裴钱的人,现如今的西南边郡,宁枕山从他的手里死里逃生,明显是这些人要杀人灭口。而闻律也是裴钱的人。
可是,李南淮又怎么能知道辜泽宽与闻律是否暗通款曲呢?就算有,又怎么会留下证据?
顾濯道:“若你搜了个空呢?岂不是费了自己的声誉,反倒给闻律递了把指向自己的刀?”
“我将宁府着火的消息一放出,第一个着急来接宁夫人的就是闻律。”李南淮眼眸带着冷厉的笑意,“宁枕山‘死’后,宁府就被裴钱安排的侍卫守着,他当然是怕。他怕青甘传来消息,他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他也怕宁府里有什么对他有威胁的秘密。宁夫人虽身处自家,却犹如质子。如今宁府烧了,闻律自然是要把她接过去,继续做质子。”
顾濯想到了什么,“当初裴钱的手下仝恕作为言官,向陛下觐见,处死宁家。可见裴钱并不想让宁家人活,你设法让闻律接走宁夫人,他们若是想要对宁家人做什么,不是更容易?”
“所以更要搜查,以女尸的名义搜查。”李南淮喝了口茶,“女尸是我在刑部大狱中找的死犯,故意毁了面容。”
“你是想先入为主,让他不敢对宁夫人做什么。他背负着女尸的指引,自然害怕会出现下一个女尸,这罪名若是安在了头上,可就难拿下来了。”
李南淮轻笑,“只是眼下,锦衣卫竟连他闻律的大门都还没能进去,若是有陛下的首肯与旨意,事情会简单很多。”
顾濯道:“陛下倒是好解决。”
对面顿了一下,瞧了顾濯一眼,略带几分冷笑地疑惑,“好解决?陛下信任你不假,但凡事还是不能只说空话。这等荒唐的搜府理由,陛下肯答允吗?”
李南淮当然不知道顾濯在想什么,毕竟有些床上说的话只有谢熠秋与顾濯知道。
谢熠秋一直受裴钱掣肘,对闻律也是一直不喜,只是还要装作无事。旁人以为谢熠秋与裴钱蛇鼠一窝,受裴钱扶持,对裴钱颇为信任。如今的禁军大权握在裴钱手里,边外的多少大将也是个个手握重兵,有割据之势。北明局势看起来内外坚固,却是外刚内柔,而柔软的帝京中央,裴钱在外把持着禁军与锦衣卫,如日中天,在内把持着看似毫无关系、实际可操纵皇帝内心的近侍之人,顾濯便是其中一枚棋子。
可谢熠秋终究是皇帝,自然会想尽办法借他人之手除掉异己。当身边都是异己的时候,两个派别互相掐起来,谢熠秋坐收渔翁之利,这是最好的。
顾濯笑笑,“陛下昏庸,从以往的事情中便能看出。他若不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怎会在宫中纳那些玄士,怎会随便因为我的几句话便让我做了‘玄师’?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哪个皇帝会这样信奉玄学。”
闻言,李南淮大笑,“玄学?可笑。不过是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仅凭着一张嘴胡说八道,便成了大道之言,受天子信任?”
“殿下不是也依据女尸的目光来断案吗?”
“佯装罢了,能省去很多麻烦。我从不相信这些,也只有他会相信。不仅是玄士嘴里的胡诌,又或是所谓世间传言,不过都是有心之人编造出来的,用来达到某种目的。顾玄师说的话,自己怕是都不会相信吧?”李南淮点了点桌子,“北星奇耀,水淹炬火,秋之烈隹,南宫折翼。顾玄师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话?”
相似小说推荐
-
抢来的对象是魔教教主(观真) [穿越重生] 《抢来的对象是魔教教主》全集 作者:观真【完结】晋江VIP2024-3-20完结总书评数:6920 当前被收藏...
-
小团宠他脸盲啊(禅梵生) [穿越重生] 《小团宠他脸盲啊》全集 作者:禅梵生【完结】晋江VIP2024-3-20完结总书评数:1467 当前被收藏数: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