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睡着了,又不是死猪。
被人拎起来放到轮椅上,又被利诺家的人吵了一通,再不醒就真成死人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今天沈鸿源会参加宴会?”
男人声音轻慢。
他遥控着轮椅,慢悠悠在空旷无人的停车场里走。
“谁知道你和他竟然不在同一层。”陆燃嘟囔。
他起身想从轮椅上下来。
动了动,没挣脱。
陆燃:“……”
他又使劲挣了挣,纹丝不动。
陆燃:“!”
他比力气竟然比不过一个残疾人?
陆燃扭头看向纪旻。
男人没有看他,专心看着身前的路。
他下巴线条利落,抿着的薄唇带着丝凌厉。
端是一派目中无人的模样。
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因为什么事生气。
还是习惯性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
陆燃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凑到他面前。
恶魔低语:“刚刚我在马桶里涮杯子,没洗手!”
纪旻一脸淡定:“我看到你洗过了。”
陆燃:“……”
腰间的手跟铁箍似的。
他苦思冥想半晌,又惊喜道:“可我给他们敬酒的时候,又碰了杯子!”
“但是你离开后又去了洗手间。”纪旻道。
陆燃:“……”
他偷偷去的,没想到这人在谈判桌上坐着,竟然还注意到了。
他又要说什么。
纪旻终于垂眸瞥了一眼少年,皱眉。
伸手捉住陆燃两只乱舞的胳膊,塞回了毯子里。
“坐好。”纪旻沉声道,“你没穿外套,现在零下十几度,跳下来不要命了?”
陆燃便又被塞了回去。
他身上盖着那层薄薄的藏青绒毯,绒毯上还罩了件男人的毛呢大衣。
将寒风隔了个干净。
背后靠着男人的胸膛。
体温和心跳透过不怎么厚的衬衫和西装外套,传达到陆燃的脊背。
纪旻这人看起来冷得要命,皮肤又是不见阳光的苍白。
但体温却并不低。
滚烫一片。
陆燃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他低垂着眉眼。
最终仰起头,破罐破摔般道:“对,我就是利用你了。”
“我又不蠢,当然知道你的身份代表着什么。不然我也不会放心把大黄放到你那里。”他说。
“早上我听到了沈鸿源要来这场宴会,我是特地跟你过来的。”
少年睫毛颤了两颤,才继续道,“我知道以沈鸿源的性格,如果他知道我和你有联系,肯定会选择利用我和你搭上关系。”
陆燃算好了时间,刚好在大庭广众下叫了沈鸿源一声“爸爸”。
这样,沈鸿源万一想推诿,也推不掉。
陆燃不是个傻子。
同龄的丁维都能看出沈家的权势,并能选择依附。
陆燃这个勉强算活了两辈子的人,自然知道纪旻的影响力。
所以在沈星卓频繁打听大黄的消息时,陆燃请求纪旻安置好大黄。
因为他知道,纪旻一定可以护住大黄。
只要和纪旻扯上关系,沈家人绝对没有那个胆再来弄死大黄。
陆燃重活一辈子,只要安排好了大黄,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也早就不再奢望也不愿意被沈家认回去。
只希望能够不要上上辈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被沈家人关到病房里就行。
可前两天,沈夫人一出大戏闹起来。
陆燃却察觉到了沈鸿源的不对劲。
一提起十五年前,沈鸿源的态度太反常了。
似乎压着什么极大的秘密。
后来听到沈夫人只是指责他养了私生子,沈鸿源一瞬间的表情,堪称松了口气。
对此陆燃并不是很放心。
他直觉沈鸿源隐藏的事和自己有关,如果不弄清楚,他八成还会和上辈子一样死的稀里糊涂。
“你明显又不是很想插手沈家的事,所以我就故意跟着你来了这个宴会,利用了你。”
陆燃说。
纪旻垂眸看了他一眼。
少年仰着下巴,强撑着一副骄傲又理直气壮的样子。
“嗯,很有手段。”男人道。
“那是。”陆燃又扬了扬下巴,只是眼睫扑闪了一下。
“想不到我是引狼入室,招了个那么步步为营的下属。”纪旻低头注视着他。
少年抬着下巴,看起来坚定得要命。
“我们办大事的人都是这样。”他说。
男人黑眸倏尔闪过一丝笑意。
他掌中还握着少年的腰,没有松。
只这样慢条斯理地抱着人在空旷的停车场里走着。
忽然,他道:
“那么理直气壮,步步为营,利益为上,怎么刚刚陈管家在的时候还窝在毯子里不敢见人?”
“我!”
陆燃一怔,瞬间像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那双黑眸里强撑着的冷静碎了个角,露出下面属于少年人的慌乱和愧疚。
有时候,陆燃是真的羡慕沈星染。
他羡慕沈星染一句话,一个表情,就有那么多人为他冲锋陷阵。
更羡慕沈星染拥有沈夫人的愧疚。
当然,他最羡慕的是,沈星染能毫无芥蒂地利用养母的愧疚。
今天,陆燃成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在他的计划里,被他利用的纪旻甚至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向往常一样,让他推着轮椅从宴会中路过便可。
但陆燃没想到,纪旻把自己抱到了轮椅里。
把他护在了毯子里。
明明结果好到超出陆燃的预料。
但把自己埋在毯子里的时候,陆燃还是无法压下那股丝丝缕缕,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的愧疚。
纪旻是为数不多帮过他的人。
但他却利用了纪旻。
这种愧疚涌上来,让陆燃几乎不敢面对纪旻。
更不敢面对纪旻身边的陈管家。
他不敢想,那位对他一直温和的长辈,知道他做的事后,会怎么看他?
但做了就是做了。
理应承担后果。
“我可以不要薪水。”陆燃闷声道,“反正最近几天我也没做过什么。”
纪旻挑眉,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还有,大黄的约定自然也不做数了。我会把大黄带走,不打扰你。”陆燃继续说。
听到这,纪旻眉头收紧。
见他皱眉,少年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是你让我赔钱的话,我现在赔不起。”
纪旻垂眸盯着他。
陆燃转身看着他,坐直了点身体。
冷风便灌进了毯子里。
他还坐在男人腿上,看着男人道:“反正我是得罪你了,你有别的报复办法,也放马过来吧。”
少年眼里一片坚定。
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诉说自己的为难和可怜,更没有卑微求饶,祈求自己被放过。
他直白且坦然。
清醒地利用了他,又清醒且坚定地承担后果。
纪旻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陆燃的时候。
这人站在那辆横冲直撞的跑车前。
眼底也是这样的清醒,没有任何侥幸。
清醒得近乎绝望。
纪旻并没有做慈善的习惯。
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眼神,让他选择了停车,放这个少年进来。
这会儿,再次对上这双眼睛。
纪旻嘴角骤然露出一丝笑。
他扯了扯嘴角,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问:
“这会儿那么有觉悟,为什么不提前求我帮忙?”
“昂?”
正坚定看着他的人眼底露出一丝迷茫,问,“你凭什么帮我啊?”
纪旻:“……”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由陆燃这个当事人说出来,便有些微妙。
纪旻想到,刚刚被利诺家为难时,似乎也是一样。
被金调戏,被扬泼酒。
明明是他带来的人,但陆燃全程没有向他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
少年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孤助无援的境地。
只拼了命自己反击。
还知道顾忌着不给他找麻烦。
纪旻指腹又摸到了陆燃卫衣上的那片酒渍。
酒渍已经干了,但留在织物上,依旧有些触感。
“试一试,万一我愿意帮呢?”他道。
陆燃侧头看他,问:“你会吗?”
纪旻快速回答:“不会。”
少年奇奇怪怪瞥了他一眼:“那不就得了?”
纪旻:“……”
他微微抿唇。
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废话。
“我还有东西落在桌子里,晚上我就去你办公室收拾。”陆燃说。
带薪上学的时光要结束了。
大黄也要找地方寄养。
他支着身体,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却听男人冷不丁道:“靠过来。”
陆燃一顿。
“不冷吗?”纪旻垂眸看着他。
冷风早灌满了毯子。
一点热乎气散了个干净。
“……还行。”陆燃说。
“但是你老板我冷。”男人道。
“哦哦。”
陆燃这才想起来,纪旻也才只穿了件西装。
他社畜魂一秒上线,麻溜地靠回男人胸膛上,还不忘了把毯子拉好。
等做完这些,他才突然愣住。
又“噌”的一下坐直身体,问:“你不炒了我吗?”
纪旻瞥他一眼:“就算是沈家的少爷,我也是用得起的。”
陆燃眨巴了两下眼睛:“但是……”
男人垂眸看了看两人之间的空隙。
言简意赅道:“我冷。”
“噢!”
陆燃赶忙又贴回去。
他还很殷勤地问:“你脖子冷不冷?”
说着还伸手要将他脖颈环住。
纪旻垂眸看他一眼:“坐好。”
陆燃赶忙坐好,捂好毯子,不让热气散出去。
直到身下的轮椅停在商务车前面,陆燃脑子还是有点懵的。
早在决定利用纪旻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以才在大庭广众下叫了沈鸿源爸爸,逼得沈鸿源不得不当众宣布把他认回来。
就是为了防止他和纪旻闹掰之后,沈鸿源翻脸不认人。
可现在……
陆燃突然又想到,今天的事好像顺利得过了头。
仿佛在被人刻意配合……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股违和感又冒了上来。
“你……”
陆燃狐疑地瞅着纪旻。
“怎么?”
男人挑眉。
面上仍是一片冻人的冷漠。
“没什么。”陆燃又缩了回去。
陈管家从副驾上下来,绕到这边来开车门。
陆燃注意到他,依旧有些不自在。
但陆燃骤然又注意到,这辆商务车停在车位里没动。
显然……
最开始纪旻让陈管家把车叫过来,只是为了支开陈管家。
陆燃脑子还有点懵,抓着毯子,牢牢靠在纪旻的怀里没有动。
于是陈管家绕过来,看到的还是两人摞在轮椅里的姿势。
陈管家:“……”
他稍稍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下表,又看了一眼纪旻。
仿佛在问:“这么久了,还没抱够吗?”
纪旻:“……”
他倏尔也意识到,这姿势有些过于暧昧了。
少年窝在他怀里,又被毯子盖得严严实实。
那张薄毯仿佛构建出了一个容人肆意妄为的封闭空间。
越是盖的严实,越让人想探究。
毯下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光景?
纪旻指尖如同被烫到了般,骤然松开了手。
他冷声道:“下去。”
“好嘞!”
老板的话就是圣旨,陆燃麻溜地跳了下去。
他跳得利落极了。
半点留恋都没有。
倒是纪旻,怀里沉甸甸的触感骤然一轻,冷风紧跟着涌了进来。
让人不适。
还好很快进了车子。
车里暖气很足。
但陆燃毕竟在外面晾了那么久,刚刚也是等纪旻上车后,自己才钻进来。
于是刚进车子,冷热交替,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纪旻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淡声道:“外套。”
陈管家应声把陆燃放在自己这的外套递过去。
纪旻顿了顿,又道:“热水。”
陈管家依言又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并嘱咐:“小心烫。”
陆燃穿上外套,手里捧着热水。
浑身都暖了起来。
平时他冬天在外打工,来不及穿外套在冷风里跑都是常规现象。
现在身体骤然暖起来。
陆燃低头,轻咬着杯沿,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前面那位应该算是自己老板的人。
从小到大的生活,让他很难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对他的好。
这种好但凡超出了他心里那层界限,便会让他绞尽脑汁地寻找原因。
现在,陆燃一口口喝着热水。
想着自己带薪上学的工作,又想想今晚发生的事,心里那股违和感越发浓重。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得溜圆。
过了好半晌,少年才悄悄凑上前,不可置信地看向纪旻。
纪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做什么?”
“纪先生。”
陆燃微微睁大了那双黑眸,笃定地问:“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
陆燃有理有据:“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白给我开工资,还什么都不需要我干,只需要我学习。”
“发现被我利用了之后,也不生气,还让我继续上班。”
“刚刚还帮我在沈鸿源面前撑场面。”
他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定定地看着纪旻。
好像在说,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这眼神清亮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苦恼。
好像在想着该怎么拒绝他。
纪旻被陆燃的话冲得头昏脑涨,莫名有些发不出的火气。
他觉得这小孩真的很神奇。
也不由侧头,认真道:“我今天亲眼见到你拿杯子在马桶里涮。”
那么疯。
谁会喜欢?
但少年明显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甚至皱着眉解释了一下:“我那大部分是为自己出气,顺带帮你整一下人而已。你不要太感动。”
纪旻一口气憋在了胸腔里。
还不要太感动?
纪旻打开车窗,吸了一口外面的凉气,这才把满脑门的怒气降下去。
他扭头,对陆燃正经解释:“我对没满二十岁的小孩子没兴趣。”
就见少年大惊失色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纪旻突然有些不自在。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太干脆,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
就见少年睁圆了眼睛,表情一言难尽道:
“你在想什么东西,竟然还有年龄限制。”
纪旻:“……”
他到底招了个什么东西。
现在扔掉还来得及吗?
“谢谢,我对你半点兴趣都没有,更没有白花钱养人的乐趣,既然聘用了你,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你闭嘴退回去坐好,明天给我好好上班。”
纪旻破天荒说了一长串话。
中间连口气都没喘,就怕陆燃打断他,又说出什么莫名其妙地话。
陆燃仔细观察了下他的表情。
见他真的无比正经,这才半信半疑地退回后面的座位。
“最好没有哦。”他道,“老板喜欢员工,那叫职场霸凌。”
纪旻:“……”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眼看已经到了沈家附近,他冷声道:“停车。”
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
纪旻眼神都没动。
像是在佐证自己真对陆燃没意思一般,语气冷飕飕地说:“下车。”
“啊?”陆燃茫然,“不是说把我送回家吗?”
“现在没这个待遇了。”男人慢悠悠开口。
最终,陆燃抱着狗,一个人骂骂咧咧走回了沈家。
心想怪不得纪旻那么有钱却没有男女朋友。
果然是脾气太差了。
但听完纪旻的话,不知为何,陆燃也松了口气。
最近额外被优待而产生的不适逐渐褪去。
纪旻有自己的目的,这样才说的过去啊。
另一边。
沈鸿源和沈星染也在回程的路上。
沈鸿源沉着脸一言不发。
沈星染有些不明所以。
他今天兴冲冲跟过来,因为听说这次的宴会很难得,所以还特地去做了个造型,并穿上了一件珍贵的高定。
谁知道,沈鸿源竟然没能把他带进去。
沈星染一个人在车里窝了好久,因为太没意思,只能睡觉。
他现在看到沈鸿源,内心也有些抱怨。
如果是跟着大哥沈星遇过来,他说什么都不会像这样等在车里吧?
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
沈鸿源听到了当场能炸。
但这会儿沈星染也不太想去照顾沈鸿源脆弱的自尊心。
假装没看到沈鸿源的脸色,自顾自窝在车里玩手机。
这段时间,他和沈夫人的关系修复了。
沈星染终于不再那么提心吊胆。
但是将手机里的联系人翻找了一通,沈星染又感到浅淡的腻味。
忽而,他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