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孙岩眼神微闪。
他以为,皇上至少能忍到明日再传辛待诏进宫。
随侍太监前往翰林院传口谕。
“皇上口谕,传待诏辛木进宫觐见。”
“微臣领旨。”
“辛待诏随咱家走吧。”
辛柚起身,走向等着她的宦官。
等传旨太监带辛柚离开,东厅的几名待诏略一犹豫,凑到西厅的人跟前,或是直接,或是委婉,纷纷打听起来。
“辛待诏可好相处?”
“辛待诏昨日下衙是不是坐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几人勉强应付几句,几乎是逃回西厅。
缓了一会儿后,占卜待诏一声长叹:“命呦。”
词待诏一脸不平,吟起昨晚新作的诗。
而画待诏盯着面前空白的宣纸,若有所思:他擅画人物,辛待诏的骨相看起来要比大多男子柔和,按说应该更俊美一些呢。
“画待诏,你琢磨什么呢?”棋待诏问。
几人习惯了以擅长的技艺称呼彼此。
“我觉得辛待诏应该生得更俊美些。”画待诏脱口而出。
其他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这人疯了!
辛柚随宦官走进乾清宫,见到兴元帝时他正在看奏疏。
大而长的眼,如墨的眉,皮肤是天生的白。
望着与自己那般相似的眉眼,辛柚那一瞬不由想:她与这人生得这么像,也不知娘亲看着她偶尔会不会生出打她一顿的念头来。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放下奏疏,招辛柚近前来,打量一番后笑呵呵问:“怎么样,在翰林院可还习惯?住处可还适应?”
“微臣一切都好。”
兴元帝又问了不少问题,一旁孙岩简直听不下去了。
万万没想到,皇上竟是这么啰嗦的人。
就在这时,内侍传报说章首辅求见。
不过兴元帝对国事还是很上心的,略一犹豫,示意内侍送辛柚出宫。
辛柚往外走时,遇到了等在那里的章首辅。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内阁中的头号人物,第一眼便看出在国子监读书的章旭长相随了祖父。
辛柚冲章首辅拱手行礼。
“这是——”
“这是辛待诏。”带路的内侍说了一句。
“原来辛待诏这么年轻。”章首辅视线落在辛柚面上,语气温和。
二人只有这么点打招呼的时间便交错而过,辛柚走出宫门停下:“我自己回衙门便可,不麻烦公公了。”
“辛待诏慢走。”
辛柚沿着御道一侧慢慢回了翰林院。
一走进待诏厅,与以往的被无视不同,几道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辛柚脚步一顿,投以不解的目光。
几人迅速收回视线,做起自己的事。
辛柚却多看了画待诏一眼。
好奇怪。
她看到的画面里,一追一赶的两个人撞翻了一个摊子,摊主情急要追,脚滑摔倒,笔墨颜料泼洒一地。
这种小小倒霉她见过太多了,见到这种画面说一声心如止水都不夸张,可眼前的画面却让她茫然了一瞬。
为什么画面中的摊主不是画待诏?
以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次画面总结出的规律,画面中倒霉的人必定是眼前人。
眼前人——辛柚心头一动,反应过来。
如她一样,画待诏易容了。
支个画摊还需要易容吗?
辛柚望着画待诏思索时,几人暗暗交换眼神。
莫非辛待诏偷听到画待诏评论他相貌了?
不能啊,他们亲眼瞧着辛待诏随宦官走的。
占卜待诏摆弄起铜钱,快要下衙时突然开口:“画待诏,你近日乌云罩顶,恐要倒霉啊。”
画待诏显然不信:“好不容易要下衙了,别说这么扫兴的话。”
“怎么不信呢——”占卜待诏也不恼,用眼神寻求棋待诏和词待诏支持。
棋待诏默默移开眼,词待诏“呵呵”一声。
而辛柚心中却起了波澜。
这位占卜待诏,或许是有真本事的。
对于占卜待诏的提醒,几人都当成了一个小插曲,下衙时间一到就收拾收拾毫不留恋走了。
反倒是东厅的几位待诏犹豫着想和辛柚搭话,辛柚装作没看出来,同样走得飞快。
秀王府的人等在外面,一见辛柚出来就快步迎上来,恭敬行了一礼:“辛待诏,秀王殿下命小的来接您。”
“有劳。”
段少卿是特意提前走了一会儿来蹲点的,等人们口中的辛待诏出现,震惊揉了揉眼。
这位辛待诏真的是寇青青乔装的?
这,这完全看不出来啊!
不光说长相,而是神态举止,走路姿势,这活脱脱是一个少年郎!
段少卿眼睁睁看着辛柚走向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惊骇莫名。
这不可能是寇青青——
段少卿这么想,是无法说服自己刚刚看到的少年郎是在少卿府住了四五年的外甥女,可是当这个想法闪过后,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在少卿府住着的寇青青,就真的是寇青青吗?
这个念头一起,他瞬间头皮发麻,颤栗爬满脊背。
砰砰砰,段少卿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这个念头太离奇了,也太荒谬了,可一生起就再挥之不去。
“段少卿,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一人见段少卿脸色惨白,出声问道。
段少卿猛然回神,急忙掩饰:“许是中了暑气,有些犯恶心。刚刚那位就是辛待诏吗?”
他不死心与人确认。
“是啊。”
段少卿脸色更白了。
“段少卿,你这看起来有些严重啊。”
“是有点严重——”段少卿深吸一口气,声音无力,“抱歉,我先走一步。”
辛柚坐上秀王府的马车后,掀起车窗帘一角往后望了一眼。
被马车渐渐甩到身后的官吏们还没散,她的视线落在段少卿身上。
看样子,段少卿已经知道晚晴居的情况了。
今日迫不及待过来,看到她现在的模样,说不定要开始怀疑她非寇青青。
辛柚决定以辛公子身份出现,就考虑过这一点,至少有八成把握被迫上了贼船的段少卿什么都不敢说。
最差的结果段少卿去告密,世人就都知道寇姑娘早被外祖家害死了,而她无非是恢复真正的女儿身份,放弃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可能拥有自由的路。
锦绣帘子放下来,辛柚拿出那张纸条一点点撕得粉碎,再掀起锦帘,抛入夏风里。
秀王府很快就到了,晚膳设在花园水榭里。
说是请喝茶,酒水是少不了的。秀王亲自倒了酒,敬辛柚:“这一杯敬辛待诏,辛待诏经了这些波折,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辛柚盯着杯中美酒,自嘲苦笑:“母亲养我教我,却不等我尽孝便被人所害,我——”
她没再说下去,把酒一饮而尽。
“辛待诏节哀。”秀王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皇后娘娘在宫外是怎样的?”
这话一出,孔瑞握着酒杯的手也一顿。
辛柚对上秀王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好奇。
辛柚心中对秀王有怀疑,有审视,但对他释放出的友好之意完全没表现出抗拒。
“母亲在宫外很自在。”辛柚抿了抿唇,“山谷中都是母亲的人,大家相处愉快,生活顺遂,我以为会一直这样的——”
一只手落在她手背上,辛柚语气一顿。
“辛待诏,以后会好的。”秀王轻拍辛柚手背,温声安慰。
辛柚视线从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上一掠而过。
她以前以男儿身份在外行走惯了,对异性偶尔的一些肢体接触并不会表现出异样。而此刻,却不免怀疑秀王是无意还是有心了。
好在秀王养尊处优,一双手白皙修长,与她的手对比没有那么夸张。
辛柚淡定收回手,拱了拱:“多谢秀王殿下关心。”
秀王一笑:“来,喝酒。都说喝酒解忧,小王今日陪辛待诏与表弟一醉方休。”
两杯过后,辛柚摆摆手:“抱歉,喝不下了”
秀王还待再劝,就见脸色微红的少年头一歪,趴在了桌上。
第264章 三个冬生
看着趴在桌上的少年,秀王与孔瑞对视,笑着摇头:“没想到辛待诏酒量这么浅。”
孔瑞站起来:“今日多谢秀王殿下招待。时间不早就不叨扰了,正好我送辛表弟回去。”
辛表弟——
秀王听了孔瑞对辛柚的称呼,眼神微微一闪,笑道:“辛待诏来我这里做客,自是该王府的人送他回去,怎好劳烦表弟。”
“这有什么,我本来也要回去,顺路送一下的事。”孔瑞坚持。
“那就劳烦表弟了。”
亲自把二人送出二门外,目送辛柚与孔瑞上了同一辆车,秀王这才转身往回走。
“张先生,你怎么看?”
天色刚刚泛黑,秀王府中灯火通明。
走在秀王身侧的张先生是王府幕僚,今日晚宴陪酒之人。
听了秀王发问,张先生斟酌道:“辛待诏看起来对殿下无恶意,到底如何还要再观察。倒是静安侯,能看出对殿下有些顾忌,似是担心您会对辛待诏不利。”
秀王一笑:“他有这个担心也正常。从小就听说姑母与先皇后姑嫂情深,姑母爱屋及乌,孔瑞自然也是如此。”
浅浅夜色中,张先生望着秀王隽逸的面庞,劝道:“殿下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因此对辛待诏流露出不满。”
“我知道。”秀王嘴角翘了翘,“我对辛待诏亲近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满呢。”
张先生深深看秀王一眼,对这位相处多年的皇子竟有些看不透了。
挂着秀王府灯笼的马车中,辛柚靠着孔瑞,一副喝多的样子。
孔瑞一直安安静静,直到马车停在御赐的宅子门口,才出声:“表弟,到了。”
辛柚颤了颤睫毛,似在努力睁眼。
“表弟——”
就在孔瑞准备直接把人扶下去时,辛柚睁开了眼:“这是哪儿?”
“这是马车里。已经到家了,我扶你下去。”
孔瑞扶辛柚下了马车,坚持送她进了院子,辞别时严肃叮嘱:“表弟,你酒量浅,以后还是少喝点。”
“哦。”辛柚含糊点头。
孔瑞见她还不清醒,知道说多了没用,叮嘱宅子里的下人几句,这才离去。
辛柚进了屋,往床榻上一躺,闭了闭眼。
今日与贺大人的见面,要失约了。
她自然没有醉,但这宅子里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悄悄出去还是冒险了些。
好在贺大人那边一定有人盯着这里,会掌握她没去的原因。
贺清宵不但很快收到了辛待诏在秀王府喝醉的消息,还在转日兴元帝询问时汇报了。
兴元帝微微拧眉。
喝酒就喝酒,怎么还喝醉了?
“朕知道了,去忙吧。”
“微臣告退。”
贺清宵离开皇宫,走在路上有身穿便服的手下来报:“大人,辛待诏去了鸡毛街”
这日正是六月初十,官员休沐之日。
贺清宵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手下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鸡毛街离皇城有些远,是鱼龙混杂之地。辛柚走在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市井间很是自如,逛逛停停,直到察觉有人刻意靠近。
她侧头看去。
一名头戴斗笠,身穿青衣的男子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辛柚一眼认了出来:“贺大人。”
“去那边说话吧。”
那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卖香烛朱砂等物,守店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贺清宵走入店中取下斗笠,昏暗冷清的小店顿生明辉。
进了里边房间坐下,辛柚莞尔:“难怪贺大人来这种地方要戴斗笠。”
从小到大,贺清宵关于容貌的称赞不知听过多少次,对此早已无动于衷,此时听了辛柚的调侃却莫名脸热。
面前只有一碗粗茶,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面色恢复如常:“辛待诏这两日可还适应?”
辛柚拉了拉衣袖,笑道:“很适应。”
这本就是她习惯了的装扮。
贺清宵不由仔细看辛柚一眼。
他总忍不住担心她女扮男装会露出破绽,便忍不住一次次确认。
好在言行举止都没有问题,而十五六岁的少年清秀单薄者比比皆是,也无喉结胡须。
贺清宵一颗心定了定,谈起正事:“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京官中小名叫冬生的查到了三人。”
“三人?”尽管接到贺清宵的纸条,辛柚已猜到可能会有进展,这个进展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贺清宵接下来的话更令她吃惊:“这三人中,你见过的有两位。”
“贺大人快说。”
贺清宵顿了一下。
“贺大人?”辛柚疑惑。
贺清宵又喝了一口茶,喝得有些急,不由咳嗽起来。
辛柚默默递过去一方手帕。
贺清宵犹豫了一下,迎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鬼使神差把手帕接了过来。
“抱歉。”他擦拭了一下唇角,不好把弄脏的手帕还回去,只好面不改色收入袖中。
辛柚的注意力全放在“冬生”的身份上:“贺大人,那两个我见过的人是谁?”
“一位是何御史。”
“何御史?”辛柚错愕。
何御史以刚直出名,一趟定北之行虽与贺清宵相处多日,却一直保持着距离。
贺清宵提到何御史,神情有几分异样:“最近何御史常去青松书局。”
“何御史去书局做什么?”
“看书——”贺清宵想到手下的汇报,神色更复杂了,“何御史下衙后会去青松书局看一会儿游记。”
辛柚听后,深深看贺清宵一眼,认真问:“贺大人,你觉得何御史是何意?”
贺清宵:“”他就知道会这样。
他经常去青松书局看游记,是喜欢这类书籍,每一本都买回去荷包受不住,而何御史——哦,何御史也很穷。
反应过来后,贺清宵默了默,坚定认为何御史与他不一样:“何御史以前似乎没有看游记的爱好,突然转变定然有原因,再留意一下或许就清楚了。”
辛柚点点头:“等会儿我换回寇姑娘的身份去一趟青松书局,问问胡掌柜他们。那另一个人是谁?”
“另一位是辛待诏的同僚,画待诏。”
画待诏?
从看到的奇怪画面推测出画待诏易了容,辛柚本就对此人上了心,如今一听,心头狠狠一动。
“画待诏是什么样的人?”辛柚问。
锦麟卫虽说监督百官,在这建国初期还不到无孔不入的程度,尤其画待诏这种恩赐的芝麻小官,根本无人留意。还是着手调查名叫“冬生”的人后,这才进入锦麟卫视线。
短短几日的调查,贺清宵掌握的消息也不多:“画待诏名叫华安福,今年三十六岁,曾有一妻一妾,一儿一女。妻子十年前病故,小妾五年前带着女儿跑了,如今只剩一子相依为命。”
“小妾带着女儿跑了?”
贺清宵点头:“华安福虽入翰林院为待诏,却几乎没有面圣的机会,仅靠微薄俸禄养家糊口,供子读书。小妾不堪忍受常年贫苦,带着女儿走了。”
辛柚忍不住感慨:“不少官吏似乎都很清贫。”
贺清宵顿了顿,道:“差别很大。那些家有大量良田的官员日子十分优渥,而寻常出身仅靠薪俸养家的就比较清苦了,甚至有靠借贷周转的”
贺清宵提到的官员贫富差别,令辛柚若有所思。
关于这方面,娘亲也曾提过,尤其是见到一些因变故而失去田地的农户时。
“画待诏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画待诏富户出身,自幼学画,展现出惊人天赋,家里请了名师教导。十几岁时家道中落,亲人陆续病故”贺清宵说着了解的情况,“他不是京城人,这些也都是打听而来,是否有出入还待验证。”
“第三个叫冬生的人是谁?”
“是户部一位郎中,名叫赵庆云。还记得雅欣书局吗?”
“自然记得。”辛柚想到了什么,“难不成这位赵郎中就是雅欣书局东家的岳丈?”
雅欣书局一直与青松书局针锋相对,便是因为其东家的私人恩怨,书局被查封后那位吴东家就销声匿迹了。
辛柚记得贺清宵提过,吴东家是户部一位郎中的上门女婿。
“正是。辛待诏好记性。”贺清宵唇边不觉染了笑意。
与聪明人说话,会省力许多。
“这样算来,三个叫‘冬生’的人或多或少都与我有些交集,还真是巧了。”辛柚喃喃。
听贺清宵说了赵郎中一些情况,辛柚决定先去一趟青松书局。
“多小心。”贺清宵提醒。
二人分开后,辛柚离开鸡毛街,拐进了一条胡同。
这一年来,她陆续用闲钱买了许多民宅,以普通不起眼的为主,倒是为变换身份提供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