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刚才,有个人冒充流民,说看见小孩被柏苏军队带走了,并且谎称政府只留孩子,要放弃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幸存者,然后带着他们跑来军营里闹了。”
这件事上,邵揽余倒并未怀疑遥迦话语的真实性,她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有部分内容的确对得上。
那些获救的小孩们也确实被柏苏军队带走了,只不过暂时被运往了安全的城市。
遥迦的伤口包扎好,两只手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不太方便活动。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邵揽余好似没听见,走到一边洗干净手,将垃圾丢进无菌桶,不带感情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意料之中,遥迦依然闭口不答。
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很可疑,也无所谓别人怀不怀疑她,一双眼里情绪不明,满是浮浮沉沉的晦涩。
遥迦嘴唇微张,逐字逐句说:“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郁南镇……也是维冈炸毁的。”
邵揽余置若罔闻,身体背对着她。
“明天我会让人送你去息川,外面所有事情,以后都和你无关。”
遥迦扯了一下嘴角,露出四不像的笑容,面部表情僵硬,比哭还难看。
“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她走下担架床,挪去邵揽余身边,坚决而木然道:“我要去维冈,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亲手杀了段斯昂。”
费慎打好饭回来,邵揽余却不见了踪影。
医疗间的门上了锁,外边还守了两位保镖当门神,保镖一见到他,很自觉地将锁打开,看来邵揽余已经事先交代过。
费慎拎着三份饭菜进去,遥迦还是维持原先的姿势坐着,只不过从担架床,移动到了旁边邵揽余的座椅上。
费慎放下塑料袋,打开其中一份饭盒,咸香味立即飘散,座位上的遥迦却毫无反应。
“他人呢?”
费慎把饭盒递到遥迦面前,问道。
“不知道。”遥迦没接,态度冷漠。
费慎微一扬眉,从容自如收回手,端着那碗饭,自己到一边吃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邵揽余去哪了,对方离开前发了通讯给他。
赶来支援的柏苏政府军,经过上午那轮突袭轰炸,成功围剿了部分维冈军,击杀千余人,将金润口失守的三分之一抢了回来。
并对城外维冈军大部队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动作了,他们也可以获得片刻喘息。
指挥官带领军队凯旋,回到军营后便命人告知邵揽余,让他过去一趟开个会。
因此费慎这一问,就是故意的。
即便与遥迦隔了几个月没见,可他仍是能非常直观感觉到,遥迦的性格似乎有了莫大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短时间内产生的。
陡然间遭遇巨大变故,有些人确实会跟着变,甚至与原先判若两人。
可遥迦的这种变化,却不符合常态。
比起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以及对仇人的痛恨,她身上展现出来的,貌似更多的是一种麻木不仁。
什么样的人才会麻木?
失去所有希望却仍旧身不由己,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
遥迦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在郁南镇里生活了数年,唯一的栖身之所再次被摧毁,心里有仇恨太正常不过。
可是能有什么样的事,会让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费慎很好奇。
不紧不慢吃着那盒饭,兴许是香味太浓郁,不断在封闭空间里溢散,遥迦终于忍不住看了过来。
“想吃自己拿,那边还有。”
费慎头也不抬,说了这么一句。
但遥迦的关注点不在饭上,她目不转睛看着费慎,直白道:“那时候你来郁南镇,是来偷东西的。”
费慎吃饭的动作一停,险些让那个“偷”字噎住。
顿了顿,咽下嘴里饭菜,正想开口说话,遥迦几步走到他面前,做交易一般。
“你帮我忙,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邵揽余的会议一直从中午持续到晚上,他没再去见遥迦,而是让人给她安排了一间房。
先休息一晚,明天送去息川。
他本想去找费慎,没想到费慎又被指挥官叫走了,只好作罢。
第二天吃完早餐,邵揽余安排好护送的人,打算亲自送遥迦上车,却被费慎先一步拦住了。
费慎把邵揽余拉回休息室,毫无铺垫,直截了当说:“我把她放走了,派了毒刺两个人暗中跟着。”
邵揽余:“……”
差点被对方理所应当的态度气笑,邵揽余掀了掀眼皮,冷淡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想找段斯昂报仇,我成全她了。”费慎说。
邵揽余神色微沉:“那你有没有想过,去了维冈,她能不能有那个命活下来?”
“你太低估你身边的人了。”费慎一语道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她是故意跑到你跟前露面的。”
邵揽余忽然间沉默。
费慎说得没错,他早就知道遥迦来军营这一趟,是有意为之。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到柏苏援军来了她才露面,还故意挑着和闹事的流民一起,摆明了有目的。
可就是因为邵揽余知道,遥迦所有行为都很可疑,背后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才想把她送回息川,命人看管着。
不管对方做过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事,邵揽余此刻都没那个心思去追究。
又或者说,不想追究。
遥迦是除程悬等人外,郁南镇仅剩的一个活口了,更是遥奶奶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遥奶奶对他有恩,最后却被自己连累死于非命,甚至遗体都无法入土为安,他不希望遥迦也是这个结局。
仿佛猜出了邵揽余在想什么,费慎直言不讳说——
“郁南镇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心血,也是遥奶奶、何潭和谢掩风他们的心血,我相信,他们应该不会希望,真相就这样被轻易埋没掉。与其被动受人牵制,不如主动插手搅局,放遥迦去维冈,不一定是件坏事。”
邵揽余面上表情匮乏,给人一种要发怒的迹象。
费慎拽住对方的手,一把将人拉到跟前,收起方才振振有词的语气,放软态度,低声哄道:“生气了?”
“松开。”
邵揽余意图挣脱,却被费慎不由分说抱进了怀里。
下巴抵住对方肩膀,费慎嗓音落在耳边,语气里的眷恋爱意藏不住。
“装了那么多年不近人情,倒是比谁都容易心软。邵揽余,我知道你不忍心,所以这一次,我来替你做恶人,行不行?”
邵揽余深吸一口气,无言良久,终究是没把人推开。
“她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帮她离开,不过——”费慎话音一转,气定神闲道,“她偷偷告诉了我件事。”
邵揽余:“什么?”
费慎道:“当初在郁南镇,我有意无意和遥迦打听郁南镇的动向,她说……是你让她故意透露给我的?”
邵揽余一静,又很快恢复平常,坦然回答:“没错。”
这回轮到费慎问为什么了。
如果邵揽余明知道他当初带着目的,又为什么会交付信任,把他安排进军工厂,导致最后平白丢了那么多军火。
一看费慎的表情,邵揽余就知道对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我没你想得那么神通广大,能提前预料到所有事。”
腰上的劲儿松了点,邵揽余离开费慎怀抱,走到窗户边,看着体育馆里时不时经过的巡逻队。
“只是当初段斯昂想从我手上购买武器,用于攻打科谟,而我并不打算真的和他交易。”
这件事费慎不意外,他那时候早就猜到了。
可当对方真正这样讲出来,他又联想到了另一个层面,邵揽余应该一直都不希望,三区之间的平衡被打破。
不待费慎继续深思,便又听见眼前人开口了。
“说实话,虽然做着武器生意,但我真的不太喜欢打打杀杀,以前也只想要段斯昂一个人的命。”
邵揽余的语气波澜不惊,却犹如狂浪到来之前的静默,费慎听出了一种平静的疯狂。
“但是现在,段家人一个都跑不了,维冈必须陪葬。”
遥迦离开一事,邵揽余基本成了默许的态度。
他知道费慎说得没错,不止是他,郁南镇其他存活下来的人,包括遥迦自己,都需要一个清楚的交代和事实真相。
况且以遥迦的性子,就算被强行带回了息川,最后多半也会想方设法逃走。
他不可能关着她一辈子。
既如此,不如放手让她去做,至少费慎安排了两个人跟着,必要时还能出手相救,总比一个人偷跑出去平白丢了性命来得好。
邵揽余不再为此多费心思,将注意力放去当前紧迫的局势上。
然而遥迦的事没能让他头疼多久,另一件令人不太舒服的麻烦,又接踵而至了。
两日后,柏苏剩后续赶来的两批援兵,尽数到达金润口。
至此,会晤算是全部完成,原本还算宽敞的军营里,肉眼可见地热闹拥挤起来,一部分人只能暂时去空旷的地带自行搭建营帐。
中将作为此次带队的指挥官,也立刻着手安排部署起来,息川政府那边盯得紧,他半分不敢耽搁懈怠。
趁着维冈军刚被击退,军中正气势低迷,一大早,中将便把几位带队管事的人员,叫到了一起开会。
其中也包括了邵揽余和费慎两人。
费慎本以为,此次会议应该会着重围绕作战策略和战力分布等,这些关键切入点展开讨论。
他近两日得空,闲着没事也大致想了想。
柏苏地貌大部分为平原,一马平川,整体易攻难守。
金润口又是交通枢纽,后面接壤着江南三座富城,是极为重要的一道屏障。
按照维冈前阵子那副架势,再加上有北图塔协助,段斯昂基本不会只打下几座城就收手,大概率还是冲着整个柏苏来的。
如此一来,战争的时限就会大幅度被延长,也意味着维冈后续的支援和补给,需要非常充足才行。
可若是段斯昂真的那么有自信,又何必要与叛乱组织北图塔合作呢?
说句不好听的,假如将来真的攻下了柏苏,胜利成果岂不是要与他人共享。
再者,这段时间炮火连天的战场上,除去一开始北图塔参与了,后面却始终不见人影,他们去哪了?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鲜为人知的一点。
维科苏之所以能维持这么多年的平衡,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缘由,是因为叛乱组织横生,各政府担心他趁火打劫,不得不防。
而维冈由于地理位置因素,其边界紧邻的叛党不仅有北图塔,还有个忏摩。
只是忏摩困宥于小小的三瑞里,被其他三个组织打压,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才被众人忽视了过去。
而经过上一趟三瑞里之行,费慎心里再清楚不过,忏摩不能轻视,那个席未渊也绝对不是个助人为乐的冤大头。
毕竟那些所谓的“毒.品”,迄今为止还没有个明确的结果,谁也不清楚席未渊会拿着那玩意去做些什么。
如此种种,费慎便想着在会议上,给那位中将指挥官提个醒。
只可惜事与愿违,这一次大会议,几位柏苏军委的政员醉翁之意不在酒。
参加会议的一共六人,指挥官、副军长、参谋官以及费慎和邵揽余,还有那位城防军少校。
起初大家分析着战争形势,你一言我一句,气氛还算融洽。
可后面说着说着,逐渐变了味。
费慎不过是提了一句建议,说最好不要太急躁冒进,防止后续补给跟不上,让北图塔的人钻了空子。
谁知副军长十分不给面子,当众呛声:“我们柏苏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手。”
会议室霎时噤声,场面有些尴尬。
费慎不着痕迹一皱眉,不明白这位副军长脑子里哪根筋抽了,说得好好的,突然发什么疯。
但他并未生气,也不想发生争执,淡定自若道:“我只是提个建议,你也可以选择不听。”
参谋官笑着出声:“我还以为小陈中校看着年纪不大,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具冲劲呢,没想到在作战方式上,倒是十分稳重保守。”
费慎沿用了化名陈盛,在军营里大家一般喊他陈中校,这位参谋官却在前头加了个“小”字,三言两语便划分出了上下等级。
费慎没理会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单刀直入说:“我过来支援,仅仅是为了报答你们首领的恩情,没打算从此归属你们柏苏。要是愿意并肩作战,那就好言好语商量,要是不愿意,我不插手你们的事,你们也最好别干涉我。”
参谋官本就不太真诚的笑容一僵,慢慢淡下去,眼里的忌惮浮现而出。
对方如此盛气凌人,显然是没将在场各位放在眼里,再往深处想想,兴许是连柏苏政府都不当回事。
坐在主位的中将,不轻不重拍了下桌子,严苛的模样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陈中校能来支援,我代表金润口城民感谢你,但我想问一句,你说首领对你有恩,是什么恩情?”
对方嘴上说着感谢,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费慎的态度比中将更恶劣:“我的私事,犯得着跟你说吗?”
“混账!”中将怒声呵斥一句。
他做了半辈子指挥官,什么样的刺儿头新兵蛋子没遇见过?到头来还不是被驯得服服帖帖,半句屁都不敢放。
眼前这个毛没长齐的小子,竟敢如此狂妄自大,简直是欠教训!
中将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没少得罪其他当官的,此刻也不屑和一个雇佣兵出身的毛头小子浪费时间,索性撕掉最后一点脸面。
“我不管你是谁,请你立马离开,我们这里都是保家卫民的正统军,怕是不敢与为金钱卖命的兵痞打交道,也不屑苟同!”
一旁的少校直起身,欲言又止,面上浮现出几丝为难。
虽然各个政府的正规军,都多少瞧不起为金钱出卖人格的雇佣兵,并且两边一直都是对立状态。
可这位陈中校带来的人,也确实救了他们一命,更是在危难时刻,力挽狂澜保住了金润口。
少校很想说点什么,帮忙解释一句,举棋不定片刻,终究是坐了回去。
人微言轻,他充其量只算个凑数的,不想随便得罪了这些来自息川的大人物。
费慎慢吞吞站起来,视线盯着中将指挥官,不怒反笑。
“为钱卖命的兵痞?如果你老年痴呆病糊涂了,我不介意提醒你一句,柏苏金润口,就是你嘴里的兵痞守下来的。”
费慎视线扫过眼前三位柏苏军官,居高临下地藐视:“还是你们觉得,就凭你们那种废物支援速度,金润口能坚持几天?”
中将被他的出言不逊气黑了脸,唰得站起来:“你与首领压根没有半点关系,哪来的报恩一说?!一个外区人,私自干涉他区军事内政,我留你一命,已经算是极大的客气了,休要在这给脸不要脸!”
费慎脸色倏然沉下去。
就在这时,当了半天看客的邵揽余,终于慢条斯理开口了。
“首领前阵子因事耽搁,没能及时出兵,所以拜托了我出面,恳请陈中校带兵入驻柏苏,务必保住金润口。指挥官常年待在军营,对息川的事不清楚也正常。”
中将敢那样振振有词地叫费慎滚蛋,十有八九,是受了军委那边的指示。
是不是报恩已经不重要,今天这场会议的目的,为的就是将费慎赶走。
毕竟一支来路不明的军队,没经过任何正规程序,连口头上的通知都没有,就这样凭空冒出,谁知道你是真的来支援,还是想与维冈里应外合捣鬼的。
但同样的,施康年失踪一事,在场几人百分百都不知情。
这件事不是儿戏,在得到确切的消息前,军委首长必定不会随意透露给他人,施有仪也不可能拿出去到处乱说。
否则群龙失首,柏苏必将大乱。
邵揽余毫无心理压负担,迎上中将冷冰冰的视线,泰然道:“我能理解指挥官守护柏苏的心情,但做人讲究的是个‘义’字,用完就扔,似乎不太不符合柏苏政府的宗旨,指挥官是军人,想必更明白卸磨杀驴的道理。”
中将一贯是有话直说、有脾气就发的性子,骂人打人他在行,陡然碰上这么个难缠的软钉子,一时要出口的话尽数被堵了回去,憋得脸都青了。
费慎原本还有些生气,一听见邵揽余给自己撑腰,忽然什么不爽的感觉都消失了,心情愉快地欣赏起老废物们吃瘪的表情。
三位中年老将,其中最淡定的要属参谋官了,他说:“邵先生一口一个柏苏政府,难不成也是政府公职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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