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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种诱饵(鸦无渡)


这位曾伯祖父,是费霄和费兆兴祖父的兄弟,但由于他曾是家中最小的一子,所以比起费霄父亲还年轻几岁。
也是费家如今的祖辈中,唯一尚在人世的长辈了,大家私下一般统称其为费老。
但费慎与这位曾伯公接触并不多,可能就是小时候被费霄带着回来祭祖时见过面,后来再没接触过,否则刚才也不会认不出来了。
费老两只手将拐杖拄在正中间,目光缓慢扫过费兆兴的脸,继而落向了他身后,祠堂里被反绑双臂跪在地上的费惕身上。
“教训儿子,却把祖宅都围起来,谁也不让进。”费老意在言外道,“知道的是你在教训儿子,不知道的,只当你给谁下马威呢。”
费兆兴连忙说:“伯公真是误会晚辈了,兆兴绝没有半分这个意思,这里是费家祖宅,您是伯公,晚辈不敢有分毫僭越。”
费老冷哼一声,丢下众人,独自拄着拐往前厅走去。
阿左和那个女人立即跟上。
见状,费兆兴侧目一瞥还在祠堂里的费惕,吩咐温回:“把人带去前院。”
一行人从祠堂挪去了前厅,费慎当然也没打算错过这场大戏,不动声色跟在后头。
前厅的布局也是依照着从前古宅的风格,正大门朝对两个主位,两列下首依次是晚辈和客人的座位。
费老自然而然坐上了主位之一,那两人则从身后挪去了旁边,跟左右护法似的,寸步不离守着老爷子。
费兆兴领着费惕后一步进来,也没坐下,让他跪在前厅正中央。
倒是费慎,完全像个围观群众般,随意挑了侧边一个位置,用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坐着,慵懒地靠住座椅扶手,比谁还像大爷。
费老的视线在他脸上一划而过,遍布皱纹的双眼眯了条缝:“你是老大家的吧?”
老大,指的应该是费霄。
费慎翘起只二郎腿,大大方方应道:“对。”
费老尚未开口,边上阿左看不过眼了,出声训斥:“长辈没发话准你坐,你就擅自坐下了,这是没教养的行为。”
“到底是谁没教养?”费慎懒洋洋回怼,“这里有曾伯公和我二叔,他俩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一个跟班来插嘴?真当自己是左护法了?”
阿左怒道:“你!”
“行了,”费老开口,不容置喙道,“站着干什么,都坐下。”
阿左只好收敛,和另一个女人各自应了句是,去到费慎对面落座。
费兆兴却依旧岿然不动,地上的费惕看表情明显不想跪着,但不知为何,他也跟着没动。
费老拐杖重重一杵地,透露出来的威严不容忽视。
“我说坐着,听不见吗!”
费兆兴忽然迈步,走到前厅中间位置,扑通跪在了费惕身边。
“侄孙费兆兴,向伯公请罪。”
“你有何罪?”费老问。
“侄孙无能,没能光耀费家门楣,反倒养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败坏了费家百年家风,子不教父之过,侄孙自愿请求伯公责罚。”
费老左手搭右手,撑在拐杖上,拍了拍手背道:“你张口闭口说,这孩子不孝、有错,那你倒是说说,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让你连请罪这套都用上了?”
费兆兴抬起双臂,做了个鞠躬的姿势,而后一字一句,出口的话掷地有声。
“其罪之一,他勾结安家等团伙,结党营私,陷害同僚。其罪之二,在其位不谋其政,却以权谋私,伙同他人煽动公众情绪,危害社会安定。其罪之三,目无尊长,大逆不道,弑父害兄,企图通过不正当手段谋夺政权,其所作所为不配为人!”
一番诛心重言落地,前厅陡地安静了几秒。
少顷,费老徐徐问:“你说的这些,可有实质性证据?”
费兆兴:“有。”
“有”字刚讲完,旁边一道撞击声乍响,费惕躬身伏地,脑袋叩在了地上。
“曾伯公,我没有!晚辈可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做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一定是父亲误会了什么。”
费惕语气急切且诚挚,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般,隐忍到这时候才说出来。
见到这一幕的费慎,不由挑起了半边眉毛,心里头一次觉得,费惕的演技竟然这么炉火纯青。
若非实时机不恰当,他都想站起来,为对方的变脸速度之快鼓两下掌。
费惕的矢口抵赖,并未激起费兆兴的怒火,看起来反而比先前更平静了。
“你的所作所为,我全都保留了证据,证据不会撒谎,到时候让伯公一看便知。”
费惕坚持道:“父亲,我们中间肯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您不要听信那些小人的一面之词,离间我们父子俩的感情啊。”
费兆兴不欲同他做没意义的口舌之争,干脆闭了嘴。
待父子俩讲完,费老面露疑惑,说道:“我们费家上下百年来,信奉的从来都是廉洁之道,一向洁身自好行善积德,从不做恶意伤害他人的祸事,教导子孙更是慎之又慎,若依兆兴所言,难不成这次真招了个败坏门风的白眼狼进门?”
费惕神色一急,正欲开口,却被对方抬手打断。
“兆兴啊,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所讲的那些事,都是在国法层面的,既然不归家管,那你应该交由专业的部门去调查判定,而不是在这私自动用家法。”
“况且话又说回来,”费老蓦地话音一转,“费惕这孩子,还是当初我引荐给你的,我看中他是个好苗子,从根子里就是正的,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平日孝顺心善,知节懂礼,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在费老这番话出来之前,费慎尚且将今天的事当场笑话看看。
然而此言一出口,他立马觉察出了几分异常。
刚才费老的话也顺带点醒了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道理费兆兴揭穿了费惕的阴谋算计,第一时间应该将人押去刑事科或关押所,移交证据接受调查才对。
但他不仅没有,而且吩咐自己处理干净犯罪现场,过后更是把人带来了祖宅。
原本费慎觉得,是费兆兴心软,想着用言语感化费惕,让他选择自首以此减轻刑罚。
可当这个曾伯公突然出现,事情的走向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先是费兆兴莫名其妙地请罪,当众将费惕犯下的罪行一一道出。
接着费老看似以大家长的姿态,站出来公平做主,实则背后的目的却是偏袒费惕,堂而皇之为其开脱。
甚至他都没说要看一眼证据,直接就凭借自己所谓的“看人经验”,认定费惕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更巧妙的是,中间费老强调了一点,费惕是他当初引荐给费兆兴的。
这件事隐约表达了什么含义?
说好听点是引荐,说难听点,费惕这个白得的儿子,极有可能就是对方硬塞到费兆兴手里的,而当时的费兆兴没法拒绝。
再结合费兆兴今日反常的表现,费慎大胆推测,对方故意把费惕带到祖宅里,是因为早预料到费老会找过来,并且打算出手保费惕。
而费兆兴要做的,就是断掉这个可能性,先发制人。
可仔细想想,今时今日费兆兴贵为一区首领,在科谟没人比他实权更大了。
现在却连亲手处置个意图谋害自己性命的凶手,都要受到家中长辈的阻挠,还得用如此迂回的方法去堵对方的嘴,说明费兆兴十分忌惮这位伯公。
再者,祖宅外守了那么多政府军,费老却能轻轻松松进来,不受半点干扰。
能让费兆兴忌惮的,并且自身实力难以捉摸的人,大概率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费慎心中哼笑一声,一双天生漂亮的灰瞳仁里,眼神饶有兴致。
一个费惕,却能牵扯出这么多幕后的人,倒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费老讲完那番话,费兆兴沉默片刻,一改方才强硬的态度,居然主动让了一步。
“伯公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该交由专业部门判定,是侄孙考虑不周。”
谁料退让一步也没用,费老胡搅蛮缠起来:“你这话的意思,是觉得我年纪大不中用了,连眼看人的眼光都出问题了?”
费兆兴立马道:“晚辈万万不敢,伯公一世英名,始终是我等学习的榜样,只是侄孙无能无用,教不出一个好儿子,辜负了您一片期望。”
“老二,话不必说得这样满,”费老神情沉沉,一锤定音,“最近科谟发生了许多事,我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安家贪心不足带坏风气,实当该除。你身为首领,在位期间已是尽心尽力,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身体才刚好没多久,就不要操劳太过,该休息休息,有什么让手底下人去做。”
费老拄着拐杖,直起身说:“这孩子你教不好,那就交给我,我来替你教。”
费惕眼底重新亮起来,脸上显现出一抹快意。
费兆兴面色温度骤降,冷得吓人,阻止道:“伯公,此事万万不可——”
“费老先生,别人丢掉不要的垃圾,你当宝一样上赶着收回去,是在做公益吗?”
紧要关头,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插进对话中,打断了在场众人的反应。
费慎皱起眉,倏然扭头,看见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进前厅。
竟然是乌勒海游轮爆炸后,消失已久的安娴。

安娴一出现在祖宅,前厅众人的反应各异,其中最意外的便要数费惕了。
自从对方失踪,他就没少花费人力物力去寻找,心思费了钱也花了,连派搜救队下海捕捞这一套方法都用过了,就是寻不到半点踪迹。
这么长时间没消息,费惕早已做好安娴丧生的心理准备。
可顾及到几年的夫妻情谊以及需要向安家那边交代,他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法,命手下人再度扩大搜寻范围,哪怕是自己最自顾不暇的那段日子,都没有想过要放弃。
然而时至今日,安娴竟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了祖宅里,还是如此特殊的时候。
再联想到方才她那句话——“费老先生,别人丢掉不要的垃圾,你当宝一样上赶着收回去,是在做公益吗?”
思及此,费惕脸色登时精彩万分。
尽管难以置信,但这种情况下,很难不怀疑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片刻的寂静,费老最先反应过来,盯着安娴好一阵端详,问道:“你是老二家的儿媳妇?”
不论现下是何种境况,安娴自身涵养仍在,答道:“晚辈安娴见过费老先生。”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报出了自己的名讳,也并未随着费惕喊一句“曾伯公”。
费老沉下了脸:“你是如何进来的?”
安娴没回应这句话,费老喊了一句:“白娅。”
与阿左一起来但从头至尾没出过声的那个女人,听命站起来说:“是,阿公稍等。”
话落,她快步出去了一趟。
不消片刻又重新回来,而后靠近费老身边,附耳与他说了句什么。
费慎表面上百无聊赖,实则全程聚精会神。
通过不远不近的距离,靠唇语大致读出了那个名为白娅的女人说了些什么。
她说:“阿公,她不是从外面进来的。”
一句简明扼要的话,费惕迅速得到了两个信息。
第一,安娴早就在祖宅里了,比他们在场任何人都早。
第二,费老在宅外安排了人手,并且还不少,所以先前他们才能不受阻挠地进来。
白娅报告完,费老眼神一点点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显然也是猜到了什么,然而面色却有所缓和,不似刚才那样严厉。
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回到主位坐下,照旧是大家长的姿态。
“安娴……是叫这个名没错吧,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啊?”
安娴进前厅时讲的那句话,在场的只要不是聋子,皆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费老却跟忘了似的,缄口不言。
不过忘了也没关系,自然有人主动帮他想起来。
安娴说:“费老先生,我今天过来,确实是有重要事要跟您商量,但刚才不小心听了几句墙角,实属无意,还请老先生谅解。”
费老说:“我虽然一把年纪了,可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你有什么尽管说就是。”
安娴不再客气,单刀直入:“我和费惕结婚至今已有五年,日夜相处,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说枕边人才最值得信赖,可我偏偏就差点被枕边人害了性命。几个月前乌勒海发生的那起爆炸,我和费惕都在游轮上,可是到关键时刻,他却只想着自己,甚至不顾多年夫妻情分,亲手将我往火海里推。”
“你胡说八道什么?!”费惕又惊又怒,只觉得让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你失踪后我日日夜夜都在找你,一天都没停过,怎么可能把你往火海里推!”
“你让人找我,不过是为了有个理由应付我父母而已,”安娴苦笑,弯腰一寸寸捞起自己裤脚,露出布满烧伤疤痕的左小腿,“当时把我关在房间里的人,不就是你吗?”
费惕冰冷的眼神凝在她脸上,仿佛要盯出一个洞似的。
“安娴,你是觉得我失忆了吗?把你关在房间的人是你自己,当时我怎么喊你都不肯出来,等门打开后你就不见了,现在你要将这些全部赖到我头上,你想干什么?”
费老接过话茬:“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拿出证据来事情方才好定论,安娴,你可有?”
“我没有。”
安娴放下裤腿,忽视掉用眼神警告她的费惕,昂首毫无畏惧地直视费老。
“我今天过来,也不是想让您给我做主的,只是前阵子晚辈无意间得知了些事情,觉得良心不安日夜难寐,所以想过来给您提个醒。”
她逐字逐句说:“我想问问费老,您还记不记得,董鑫越这个人?”
这句话问得极轻,声音轻到几乎让人以为出现了幻听。
然而得到的效果,却如同往深海里扔了颗硕大的鱼雷,须臾后,无形中嘭得一声,刺激出了异常精彩的画面。
阿左和白娅唰得起身,动作十分同步,如临大敌般紧盯眼前的女人,手心摸到腰后放置枪套的位置,看模样好似下一秒就准备动手。
费老的脸色,亦是在那一刻沉到了底,冷气嗖嗖往外飚。
费兆兴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只不过他的反应明显平淡得多,仅仅是走到离安娴近一点的位置,便作壁上观了。
费慎则是几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皱着眉头一脸不明所以。
董鑫越这个名字他听过,是当年费霄竞选前的上一任首领。
但由于董鑫越在任期间,费慎年龄太小了,并不清楚那位首领生平有什么影响很大的作为,媒体对他本人也报道甚少。
只曾经听私教课老师提过两嘴,董鑫越在任不到两年,突然间就病逝了,没留下什么浓墨重彩的事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才刚刚三十岁。
一个过世多年化为尘土的人,听起来也与费家无关紧要的名字,临到今天却被安娴刻意在费老跟前提起,还惹来了大家如此激烈的反应。
要说其中没什么内幕,费慎就是死了也不相信。
但不管如何,他依然充当着一位合格的看客,眼观鼻鼻观心,稳如磐石。
更何况眼前的局面,似乎也不需要他插手。
费老手持红木拐杖,又是重重一杵地板,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一不二的家主风范。
“让你们起来了吗,都给我坐下!”
阿左和白娅各自看了眼费老方向,严峻着一张脸坐回去,不过两人的视线还是紧紧瞅着安娴不放。
费老同样看向安娴,稳当开口:“鑫越是我一手提携上来的后辈,我自然是记得的,他如今故去已久,你突然提到他,所为何事啊?”
众目睽睽下,安娴阔声说:“有人托我问问您,费老精明了一辈子,午夜梦回之时,有没有片刻想起过那些曾经垫在您脚下,为您鼎力抬轿子的人,他们全心全意支持您,忍受不被理解的谩骂,到最后是不是都只能落得董鑫越前辈那样的下场?”
“放肆!”费老怒喝一声。
不待阿左和白娅行动,地上的费惕猛地跃起身冲向安娴,意图将她一脚踹倒。
边上费兆兴也跟着动了,在费惕靠近之前率先把他截住,揪住衣领子质问:“你疯了是不是?你想动手打人吗!你看清楚她是谁,她是你的妻子!”
费惕压根听不进去,梗着脖子瞪住安娴,看对方的眼神跟看杀父仇人差不多。
安娴没理会他,义无反顾的姿态,颇有种要鱼死网破的意思。
她语速极快地对费老说:“费惕自私自利,过河拆桥,是个永远都只考虑自己的懦弱小人,其所作所为卑鄙无耻丧尽天良,老先生连这种人都要护,那为什么不替支持过您的那些人考虑考虑呢?我父亲和哥哥现在还受着牢狱之灾,他们可都是为了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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