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举手做出迎接的动作。
“是我的,你还给我吧,谢谢。”
费慎却没有顺势丢下去,反而收回掌心,又在树上又磨叽了会儿,才慢腾腾挪下去。
此举让遥迦兴奋的心情冷却了些许,掩盖掉脸上的惊喜,她变得有点警惕顾虑。
“你在哪捡到的?”
助听器于前天丢失,她将去过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可惜连影子都没见到。
“就在这,你那个松鼠朋友叼出来的。”费慎捡起地上的水瓶说。
遥迦依言瞟了眼树洞方向,松鼠可能是闻出了她的味道才拿走的,接着又一次伸手。
“给我吧,谢谢。”
这回费慎倒是直接还给了对方。
遥迦接到手中,立即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助听器完好如初,跟原来没什么两样,心底总算松了口气。
“谢谢你。”
她第三次道谢,语气明显比前两次真诚许多。
费慎没和她客气,收下这句道谢,迈开长腿往山下走。
遥迦犹豫少顷,快步跟了上去,问:“你注射了血清,有哪里不舒服吗?”
费慎:“不至于。”
“你们还会在郁南镇待多久?”遥迦又问。
“这个你得去问邵揽余。”费慎说。
两人速度越走越快,遥迦比费慎矮了一大截,很难保持同行,最后索性跑了起来,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等等——”
费慎陡地停下,云淡风轻望着她。
对方神色犹豫不决,欲言又止,酝酿半天也没蹦出“等”后面是什么。
最终还是费慎问出了口:“你想说什么?”
遥迦鼓起勇气,一脸下定决心的神情:“能不能拜托你,别将这件事告诉……邵先生。”
听见此话,费慎面色如故:“为什么?”
“我……”
遥迦又说不出话了,她低下头,不愿意进行眼神交流。
闷声不吭半晌,转身去到路边一个石墩子坐下,留了个单薄倔强的背影给费慎。
费慎停驻在原地,旁观了一会儿,移步到遥迦边上席地而坐,替她将后面的话讲了出来。
“因为你很讨厌邵揽余。”
“我不讨厌他,”遥迦否认得很快,犹疑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费慎有点意外于这个答案,没接话。
遥迦握了握手心助听器,好像找到了勇气来源,终是将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于人前袒露而出。
“在七年前,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郁南镇的地方,这里属于无人区的一部分,我和奶奶阿景也不住在这。”
她静静说:“郁南镇,是邵先生一手建起来的。”
遥远而朦胧的记忆的浮现,遥迦目光投向青山对面,远处的房屋鳞次栉比,那是郁南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七年前,遥奶奶的家乡九江城,突如其来被叛乱组织占领。
叛乱军在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夜之间,她的家人朋友们全都遭到了虐杀。
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变为血腥残暴的屠宰场,城内死伤无数,凡是不服不降的,男人砍断四肢再凌迟处死,女人羞辱折磨后执行枪决,幼童则直接摔死或淹死。
百姓们平静安稳的生活被残忍剥夺,曾经生机勃勃的城市,成了暴徒们凌驾于生死的阿鼻地狱。
虐杀进行到最后,整座九江城只勉强剩下了三分之一的活口。
为了节省资源腾出生存空间,叛乱军将他们恶意驱逐出境。
几百个在夹缝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从此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被迫进入边境线流浪。
遥奶奶便是其中之一。
逼不得已,她只能一边躲避随处可见的危险,一边拾荒而生。
没过多久,就在垃圾堆旁边捡到了命悬一线的遥迦。
当时的遥迦已经饿了近一个星期,嘴里还咬着脏兮兮的垃圾袋,半边耳朵不知被谁割掉,脸色灰白不省人事,几乎处于濒死的状态。
遥奶奶把她带回去,在自身难保的前提下,硬是一口粥一口粥将人救活了。
然而想活命不难,如何一直活下去才是最大的难题。
九江城剩下的老弱病残们无处可去,集中窝在一个破烂山洞里苟且偷生。
山洞风雨不蔽,日夜温差大,再加上食物水源稀缺,每隔几天就有人饿死或冻死。
一位刚生育的母亲找不到吃的,无法产生奶水,怀里孩子饿得哇哇大哭。
她流下绝望的眼泪,用自己的精血哺乳孩子,最后活生生耗干了自己。
接二连三发生死亡,洞里堆积的尸体一日比一日多,有人饿了几天实在撑不下去,起了歹念想去吃人肉。
遥奶奶站出来拼命阻止,她曾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一生向善,没法眼睁睁看着如此泯灭人性的景象在自己跟前发生。
不像动物一样啃噬同类,是作为人类的最终底线。
她抱起那个吸干了母亲血肉的幼儿,对躁动不安的众人说:“你们忘了自己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他们用命换你们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大家自相残杀的!”
换作平时,苦心的劝导或许能唤起良知。
可惜此时此刻,痛苦的饥饿与拼命想活下去的欲望,会促使人变成一头丧尽天良的困兽,与觅食的动物都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为凶残。
“他们用命换我们活下来,也不是想看我们活生生饿死的!”
有人推开遥奶奶,冲到某个咽气没多久的男人面前,竟是直接生吞活剥起来。
有了一个带头的,便不愁第二个第三个。
转瞬之间,场面变得疯狂又混乱,众人如同一群退化了大脑的骇人怪物,将同类当作自己最后的盛宴狂欢。
甚至有人不想吃尸体,疯到跑去抢别人尚在生病的孩子。
尖叫、哭闹、撕咬……遥奶奶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切,遥迦害怕地躲去她身后,吓得紧紧闭上了眼。
遥奶奶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发黑,颤抖着大声喊出——
“我!我可以让你们活命!你们停下!停下!!”
彼时的遥迦以为,遥奶奶只是在拖延时间。
可出乎意料的是,两天后,邵揽余从天而降了。
“他带着一支军队和大批物资,把山洞里的人安全运送到无人区边缘,然后又送了一些人过来,是还留在九江城、被叛乱军奴役没能逃出来的那些活口。”遥迦轻声说,“他留下那支军队,用了七年时间,把这里变成了郁南镇。邵先生成了所有人的救世主,是我永远无法报答的救命恩人。”
“可是我的父母、我曾经的家人朋友,还有这边境线上惨绝人寰的一切——”
遥迦的语气逐渐变得哀戚。
“都是他、是被他们邵家售卖的那些天价武器摧毁的,郁南镇的所有,是践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枯骨垒砌出来的。”
良久的沉默挥之不去,在两人中间弥散开来。
九江城位于维冈西北面,与科谟有一定的距离,对于多年前那场屠杀与占领,费慎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只依稀记得好像听说过,维冈政府当初并未出手反击或援助,而是不知缘由放弃了整座城,以至于最后死得死、逃得逃,一个人都没保住。
余光落在与自己相邻的女孩身上,费慎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慨。
七年前的遥迦十一岁,尚且处于对这个世界感到懵懂的年纪,就已亲历了无数生离死别。
早早地失去双亲,被迫流浪在危机四伏的边境线上,惨遭毒手后又险些饿死。
此番经历对一个十一岁小孩来说,是无比残忍冷酷的,可又实实在在是如今这个时代,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的情景。
费慎不禁开始回想,自己十一岁时在做什么。
住在拥有偌大庭院的费家,吃饭穿衣有佣人伺候,每天衣食无忧上着私教课。没见过鲜血和死人,无需担惊受怕,更不用忍饥挨饿,用着最轻松的方式去认识这个世界。
可是第二年,父亲就不明不白去世了。
从邵揽余身边再次回到费家后,他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覆巢之下无完卵,动荡不安的世界里,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安稳度日?
倏然,一声悠长的鹰鸣响彻半空,冲散了这份沉闷。
银腹隼不知何时出现,在天上来回盘旋,却又不见降落的迹象。
遥迦抬头仰望它,也没有要召唤其下来的意思。
费慎在此时开了口:“很久以前,我差点打伤过这只鸟,那时候我认为,一只隼被邵揽余驯服圈养,不如死了更好,可现在过去这么久,就算没有邵揽余,它依然离不开人类的投喂。”
费慎说:“武器不是罪魁祸首,使用武器的人也不是,贪婪才是。”
这个时代人人自危,谁都有私心,一旦拥有无边的权利地位,为了自己的利益与安危,保不齐会干出点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可有些私心之下,也藏匿了一部分真心。
邵揽余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创造出了一个这样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
外面战火纷飞,无时无刻不有人想找过来,然而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没人真正成功过。
已经腐烂到了根子里的世界,“救世主”只是个虚伪且没意义的概念。
自顾不暇的时候,谁又能用大义去救赎谁?救赎这个世界?
无法保全所有人,却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保住了那一小部分。
这是私心,亦是真心。
费慎不清楚,与邵揽余有着同样身份地位的人,会不会选择这样做。
但是他做了,并且做到了。
“被驯服过的鹰离不开人类,”费慎轻描淡写说,“被圈养起来的人,产生的依赖性只会更深,可是这种地方,圈养才是唯一的活路,不是所有人都会给活路。”
遥迦恢复了以往那种沉静淡然,平和开口。
“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不怪邵先生,也不恨他。”
她付之很浅的一笑:“其实我早就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了,我和阿景都是奶奶捡回来的,她们是我后半辈子的家人和至亲,这个家是邵先生给我的,我很感激他。”
即便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可事实就是如此。
儿时记忆不可避免地消退,遥迦忘记了亲生父母,忘记了毁于一旦的家乡,甚至忘了自己曾经叫什么名字,唯一深刻的只有那份颠沛流离的痛苦。
七年里,她一直待在郁南镇,宛如被豢养起来的鸟一样,从早到晚待在同样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
抬头能望见青天,低头是广袤的土地,可惜如何也飞不出去。
或许她一辈子都将困守于此,正常的老去,安详的死去,但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遥迦从来不恨创造了这座鸟笼的人,她只是遗憾,遗憾在自己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
无意间聊了许久,费慎有点乏了,运动出来的汗干过一轮,他打算回房间冲个冷水澡清醒清醒。
屁股刚离地,便被遥迦喊住了。
“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应该没忘吧?”她话音里有点踟躇。
费慎回头,视线落进对方手里捏着的助听器,没来由道:“送这个东西给你的人,对你很重要吗?”
遥迦怔忪,面上的慌张一闪而过,垂下眼皮道:“不是,我自己买的。”
费慎不置可否,没告诉她邵揽余已经发现这个助听器了,卖关子地讲了句:“如果有天他知道了,不是我说的。”
费慎重新迈开步子,遥迦连忙起身跟上。
“往这边走很远,我知道有条近路,我带你去吧。”她说。
费慎没意见:“行,麻烦了。”
遥迦摇头表示不用客气,自发去到前边,带他拐往了另一个方向。
下到半山腰后,两人走上一条狭窄小路。
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更像有人时常经过,硬将杂草和石头挖开后才有的。
遥迦主动解释:“我经常喜欢来后山玩,有时候还会带上阿景,可又不想爬楼梯,所以没事就用小铲子把这条斜坡挖一挖,就有了现在的路。”
越往前走,小路变得越加陡峭,遥迦走得晃晃悠悠。
费慎看不过眼,正想出手扶一把。
谁知遥迦胆子大过天,直接猛跨一步跳下去,稳稳踩在了一个小平台上,继而转头对他招呼:“你也跳吧,走得太慢容易滑倒。”
费慎一阵失语,收回多此一举的手,也跟着跳了下去。
小平台尚算宽敞,站两个人也不显拥挤。
费慎眺望了眼视野前方,后面都是正常的路了,别院就在不远处。
挪动视线之时,他忽地一顿,又掀起眼皮,瞄准刚刚略过的某个方向。
身体斜后方半山腰处,坚硬的山体石壁里,镶嵌了一扇不为人知的深绿色铁门。
铁门是长方形,约为一人高,由于外形实在隐蔽,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幻觉。
前面带路的遥迦察觉到后边没动静了,回头一看,只见费慎伫立在原地,全神贯注凝视那扇铁门。
遥迦提高了点音量,扬声说:“那里进不了,只有奶奶才能打开。”
费慎什么也没问,嗯了一声,走下台阶。
洗完澡,擦干头发没多久,房门被人敲响了。
费慎一拉门把手,邵揽余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对他说:“他们今天都不在家,没人做饭,出去吃吧。”
费慎说:“你不会做饭?”
邵揽余反问:“你会吗?”
“会,”费慎理所应当,“但是不想。”
邵揽余没理睬他的废话,干脆利落道:“到饭点了,下楼。”
费慎扔开手里半湿的毛巾,反手一拉房间门,和邵揽余一块儿出了别院。
遥奶奶家没车,两人只能徒步而行。
好在今日气候温和,微风不燥,在太阳底下赶路也不觉得热,权当散步了。
郁南镇面积小,几条大路互相交叉连通,没花多长时间就到了集市商业街。
集市同上次初见时一样,兴盛繁荣,热闹不减。
只不过此刻是午休时间,街上明显年轻人要更多,应该都是下了班来吃饭的。
费慎与邵揽余并肩而行,两人之间的距离比别人近那么些许,但又没超过个人隐私距离。
看似亲近,实则只有双方自己明白的生疏。
邵揽余很贴心地说:“有饭店和路边摊,都一样干净,你看看想吃什么。”
上午和遥迦聊完,费慎对邵揽余以及郁南镇的看法,不经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此时对方这样一问,让他莫名有种不太自在的感觉。
好像自己真是过来游山玩水,邵揽余也不是他的雇主,只是这边熟识的一位朋友,正无微不至地向他尽地主之谊。
稍许一顿,费慎忽视掉这种错觉,说:“有什么口味不错的,你推荐推荐。”
“那你问错人了,”邵揽余说,“我上次过来,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有多久?”费慎继续问。
“记不太清了,”邵揽余自我打趣,“平时只顾着赚黑心钱,腾不出时间闲逛。”
费慎发现这人好像特别喜欢以自嘲为乐,于是话里有话道:“赚的那些黑心钱,一半都用来养郁南镇了吧。”
邵揽余一副洞察秋毫的模样:“和遥迦聊什么了?”
费慎立刻拉下脸,直呼对方大名:“邵揽余,你不监视会死?”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这叫合理猜测。”
邵揽余脚下转了个方向,走到一座卖鲜花饼的铺面,买了盒玫瑰花口味的。
结账后重新返回,亲自将礼盒递给费慎。
“郁南镇的特色之一。”
费慎居高临下睨视他,鲜花饼接了过来,嘴上却不客气:“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
邵揽余失笑:“你或许可以把它当成,我是在贿赂你。”
“贿赂什么?”
“替我保守秘密。”
“说得这么郑重,”费慎食指勾住鲜花饼盒上的提绳,没正形道,“吓死了。”
薯*条*整*理*
邵揽余笑容不改,说:“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秘密。”
交谈的同时,两人继续向前走。
集市里熙来攘往,仿佛镇上居民在这一刻同时聚集了似的,周身被数不清的喧嚣裹挟,出口的话下一秒便淹没进了人群。
费慎不咸不淡道:“之所以有郁南镇,是因为遥奶奶吧?”
他问话的方式,总是将答案固定在框架里,既是笃定自己的猜测,亦是犀利地不给人留有半点余地。
以往邵揽余逢人说话留三分,面对尖锐的问题会及时反抛回来,这次却答得直白。
“她救过我。”
答案合乎情理,费慎毫不意外。
八年前对方就和他说过,因为受过费霄的帮助,所以那时才会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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