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仇郁清侧过头来,缓缓抬眸看向我。
“你好裴警官,”凝望着我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枚泛着银色光泽的简朴U盘,正静静地放在郁清掌心中。
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眼前这人道:“我自首来了。”
仇郁清的眼眸就如同漆黑的宝石,深邃但却澄澈。
凝望着这样的他,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没有对他这故作幽默的开场白予以回应,我缓步走到他面前,而后安静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眼睫微垂,就那样看着我。
分明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分明他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分明此刻,他什么也没说,但你却仍旧能从他的眼眸中,望见些许小心翼翼的温柔。
“你知道我拿到前半段的录像了?”略微眯了眯眼,我的语气是不乏兴师问罪的,毕竟不久前才在他面前大闹了一场,如若现在对他摆出个笑脸,会显得我很没原则,“还是说就连昨天晚上,你都在一直窃听我?”
仇郁清没有说话,他的眼中似乎有水光流动,眉头微蹙,表情却是显得委屈了许多,就在我强行说服自己不要心软继续硬气起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白医生打来电话,说已经交给你了。”
啊……这样啊。
做出的坏事太多,这回倒是意料之外地高估他了,浅吸一口气,还没等我酝酿好接下来又该说什么,手背处,却已经被仇郁清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
本能般抬臂,我躲过了他的触碰。
仇郁清的表情略微黯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气急败坏,但同我对视着,终究,他还是继续服软了:“我来自首。”
“我知道,你刚刚说过了。”为了让自己的气势显得更为雄壮一些,我严正着脸色,朝他所在的方向更加贴近了几分,“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代我去参加顾鑫的葬礼呢?”
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仇郁清眼眸微张,那漆黑的瞳眸将我完全映射,我望见自己决然且咄咄逼人的表情,天知道,曾经我从不对他这样的。
修长的眼睫将外泄的情绪掩盖,仇郁清侧过身去,距离同我拉开了许多,“你知道了。”他说。
“嗯,现在,我已经可以说是完全体了。”说到这里,就不免想起此前他对我隐瞒的种种,天知道,此刻我大抵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吧,“所以这回你别想瞒我。”
“嗯。”简短地吐出了这样一个语气词,后他便直接锁:“因为你发病了,呆呆傻傻的,哪儿也不能去,所以我就去了。”
是……这样么?
如此简单的理由?
“是在监控里看到的吧,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意识到自己尚且还没取回那时的记忆,我略微有些窘迫,实际上我也是并不愿意回忆,自己发病时那些可笑而又癫狂的模样的。
“不,很可爱的。”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仇郁清的唇角略略勾了勾,“完全想不起分手的事了,我说什么你都听着。”
居然……这样么?
耳廓开始发红,手指微合,我听见自己故作严厉地对他说:“这也不是你这么做的理由!你明明……是可以带我去的。”甚至不敢想象顾鑫葬礼时的场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变得酸涩了,“那么重要的事情,你甚至不告诉我。”
我没有去帮忙,甚至也没有在下葬前见顾鑫最后一面。
仇郁清闻言低下头,罕有地摆出了一个略显拘谨的动作,他双手紧扣,两根大拇指之间来回摩挲着,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个地方,就好似想要将自己的两根大拇指打个结似的。
“仇郁清!”
“你好不容易,才忘记的。”艰难地开口,原来仇郁清的嘴唇也会因艰涩而颤抖,“你一定是因为不想记住,才让自己忘掉那一切……就好像巴不得忘记我那样。”
这家伙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想要忘——”半截话卡在喉头,我怔然地凝望着仇郁清紧蹙双眉的模样,忽然意识到这于他而言或许也是一个解不开的忧愁,“至少,我还记得我跟你在一起过,我喜欢你,这一点是确定的。”
仇郁清闻言略微一怔,旋即扭过脑袋不再看我。
“所以,”颤抖着声音,我看着他略微发红的耳廓,不由抬高音量:“你又是为什么?明明那么莫名其妙地跟我提了分手,明明那么自作主张地觉得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所以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空气一度陷入了静默,一时间,我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而仇郁清就如同一处神秘而又优美的雕像,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怎么也不愿回头。
“你以为……”
当他开口,我才发现他的声音同样哽咽,颤抖。
“你以为我真的会离开么?”回过头来,略微发红的眼眶配上他因失控而略显扭曲的神色,仇郁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凄然、晦暗的莫测,“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说分手就分手,说不见就不见么?”
抬臂,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到我的脸上,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是那样冰凉,就好像即将失去了生命体征似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相信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你也应该已经看清楚这一点了。”
早已习惯了仇郁清的反复无常,就那样木着神情,我任由他靠近、再靠近一些,直至他的唇虚虚地覆压到我略微干涸的唇瓣上,我才意识到他此行的目的或许的确是“自首”,但更大程度上地,还是“自爆”多一些吧。
反正都已经被我知晓,所以索性再不隐藏了。
这个吻,仅仅只是他向我宣誓,“我们还没分开,我们一直都不会分开”罢了。
“所以那天,你跟顾鑫究竟说了什么?”因为距离够近,十分方便地,我抓住了仇郁清的领口,他还是像以往那样无可撼动,只此刻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不再畏惧被拆穿的从容。
略微拿高手中的U盘,仇郁清脸上的笑意轻轻的,“我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有些话,总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
于是我妥协了。
我叫他跟我一起往卧室的方向走。
期间仇郁清一直抓住我的手腕,无论我怎么试图挣开,他都不愿意撒手。
他只会因为我的挣扎缠得更紧,除非我任由他就这么做了,他才会满意地略略松开我。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足够怪异的场面。
我和仇郁清肩并着肩坐在电脑面前,而银幕上,位于摄像机的另一头,仇郁清也正直视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就好像在跟我们说话似的。
“医生。”虽是这样叫着,可仇郁清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直视着镜头,就好像在他的心目中,白医生并不是医生,而镜头另一头的人才是能疗愈他的根源似的。
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笔记本。
那玩意儿我很眼熟,无疑,它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
此刻仇郁清面色认真地将他翻开,黑色的发丝将他的面庞略微遮蔽,片刻后,他抬起了他张俊美无俦的脸,将那笔记本缓慢拿起,向镜头展示着。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那笔记本上是没有文字的。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毕竟根据撕去的页茬不难推断,它曾有过文字的内容已经被人给撕毁了。
“在离开他的出租屋时,我就后悔了。”仇郁清说。
“但又该怎么说?或许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比较幸运的。”他露出了笑容。
“在那之后裴森发病,将这个笔记本的事情忘掉了。”
“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啊,回到家里面就把它拿走了。”
“现在我偷偷把它们撕掉,从今往后裴森再也看不到了。”
“医生,我真幸运呢。”
是的,我向来是幸运的。
虽然我的生命是那样轻贱,虽然我的灵魂是那么腐朽,虽然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
但这个世界似乎格外地偏爱我。
它赋予了我于普世意义而言相对美丽的皮囊,令我能被包括裴森在内很多人近乎痴迷地喜爱着。
它给予了我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与社会资源,令这世界的小部分话语权被掌握在我的手中。
它还给了我无与伦比的运气与命数,令我在人生最晦暗的时候遇见裴森,将我拯救,又在我做出错事之时,令他忘掉一切,好让我有机会让一切重新来过。
懵懵懂懂的阿森,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他是那样畏惧着我的存在,却又并不拒绝我的贴近,他会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我,虽然偶尔会有敌意,但我知道,懵然无知的他,在内心深处对我是无比依恋的。
平日里的阿森太过害羞,总是出于面子问题,摆出一副倔强的样子试图显得没那么在乎我。
那样的他纵然也十分可爱,但偶尔像这样袒露出自己的内心,也未尝不是美妙且令人着迷的。
(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视频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仇郁清拉住了我,堪称蛮横地将我重新摁回座位上,他说他都不害臊,我害臊什么?
我看着他,心说普通人的脸皮可没有变态的那样厚。)
而最令我感到庆幸的,是裴森似乎全然忘记顾鑫的存在了。
我知道,这大概率是出于某种自我逃避的心理。失忆后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就想要跟顾鑫打上三五个电话了。
我明白,这其实意味着他并没有忘却顾鑫离去的伤痛,他还记得顾鑫这个人的存在,仅限于在久远的回忆中。
或许潜意识里,他明白顾鑫已经离他而去了,当他站在心理医生的面前,当他以那样的方式回忆过往,表面看来,仅仅只是他的一种自救,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或许并不止于此的。
我想,他或许也正悼念着那个家伙,以一种独属于他的,奇特的方式吧。
所以就算我明白,让裴森想起一切或许对我并无益处;就算我知道,在他终于拼凑出真相的那一刻会依旧想要同我分手。
就算如此,我也依旧不会阻止他想起顾鑫的。
作为朋友,遗忘并非他的失职,甚至正是因为太过在乎,才会接受不了他离开的现实吧。
我当然不会因为裴森的缘故就停止去仇恨那家伙,毕竟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值得被原谅的。
所以当顾鑫那家伙来找我的时候,我要他给我磕了几个响头,算是把他的面子踩进泥里去了。
但最终,我却还是遂了他的意,给予了他想要的东西,余生,也让他的家人相对安稳地在这世间生活。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裴森会因为我的这个决定而开心。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要看见阿森的笑容。
你看啊,裴森。
我这样的人,也学会了“宽容”。
这世间有一个人因你获救,而那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吗?其实很久之前我曾经想过,就算没有你,就算只单凭自己的力量,我是否也能让所有欺侮过我的人获得应有的惩罚呢?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
但是裴森,与此同时我却也明白,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我的余生大概率也只是在自厌与仇恨的漩涡中挣扎着过活罢了。
你拯救了那么多人。
所以裴森,忘却不是你的错,你从来都无需自责。
我想这大概就是仇郁清口中“过电”的感受。
从前我只以为他用眼睛观察着我,却没想到那样自我甚至略微有些封闭的他,会如此敏锐地觉察到我内心的迷茫与困惑。
视频在这一刻陷入了一段时间的黑屏,手扶着座椅,手指能够挪动的幅度,都是细微的。
我不知道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以面对仇郁清,甚至就连转动自己的眼球看向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抚摸他,都似乎是无比困难的。
我感觉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次。
他的侧面,也是我的侧面。
直到在一片静默中,他缓慢地用他修长的手指将我紧紧握住。
这回我不再试图挣开,扭过头我看向他,我发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悲戚却温柔。
这是我不熟悉的他。
这是他不愿让我知道的,另一个侧面。
原来他并没有弃置顾鑫不管,原来他也未曾成为那个间接的加害者。
那又是为什么,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不愿解释,哪怕一句呢?
不顾我的挽回,拒绝与我的交流,甚至连分手的宣言,都是自顾自的。
甚至还……意图毁掉我眼中的他自己。
仇郁清,令人不解,真是个复杂的家伙。
张张嘴,内心的千万条疑问仿佛在下一刻便会自我口中倾泻而出。
然而仇郁清却轻轻地竖起手指,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问。”晦暗的光线中,他面部的轮廓宛若古典的雕塑,重新亮起的电脑屏幕也为他打光,高挺的鼻梁将他的脸分为了光暗两色。
于是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来自荧幕的另一头,并不解释,亦或为自己的行为找补,眼前仍是我所熟悉的仇郁清,他向来是从容不迫且娓娓道来的——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裴森究竟喜欢着我怎样的特质呢?
我觉得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值得别人为我倾其所有。
相貌?权力?智商?亦或者掌握的财富?如若裴森喜欢这些……那么我很庆幸我将它们拥有。
可仅仅只是这些,却又无法真正说服我。
可我也不能总向他求证,因为他八成会回答“你就是你,没有别的理由”,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答案,我希望我能找到某些东西,既定的。
后来我想,裴森喜欢我大抵是因为我一直不算热络的态度,不近人情的决策力?不考虑他人感受的行事作风?或许吧,毕竟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是当我面对庸人时最常拿出来的面具罢了。
裴森喜欢我的这一面,他总对这样的我言听计从,或许在他面前我是应当维持的,但很难,毕竟看着那样的他,我更为“狡猾”的另一面便会曝露出来,我会变得像一只普通的哺乳动物那般朝他露出肚皮,我知道这样会拉低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但很遗憾,这是无法控制的。
甚至到了后来,在裴森的面前,我变得越来越向一个普通的“人类”靠拢,他的存在令我学会了犹豫,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考量揣测,有时候面对一个弱者,我居然也会代入到对方的处境了。
这真是十分稀奇,或许你们无法理解这于我而言是有多珍贵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或许这才是我该变成的样子,那个“冷漠”的仇郁清,只不过是我的大脑为了让我适应社会而生造出的另一个人格罢了。
当然,这世界上无关紧要的家伙实在太多,露出笑容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所以当我离开裴森,我还是会习惯性地表现出“冷漠”。
跟裴森在一起,我开始为自己“变得像人”而感到高兴。
十分遗憾的是,顾鑫就是在这时候找到我这里来的。
时过境迁,我对他的厌恶并没有因为裴森的存在而减少分毫,甚至或许出于其他更为隐秘的原因——我觉得他更加讨厌了。
他是来找我借钱的,张口就是几百万,我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勇气觉得我会愿意为他支付那个价格,就算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此后他能挣回来,我也是没有立场去投资我的仇敌的。
顾鑫于我,是真正意义上的仇敌。
不像我与裴森,是夹杂着情趣于宿命的羁绊。
我甚至耻于自己曾用同样的词汇形容过他们二人与我之间的关系。
当然,我也并没有忘记裴森对这家伙的看重。
于是我翘起一条腿,让他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就算是考验他此行的诚意了。
我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做的,但十分意外,他的答应干脆而果断……虽然真正屈膝俯首之时,颤抖的身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迷茫与脆弱。
对于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他进行了堪称诚恳的道歉。
其实事到如今,他的所作所为我早已不介意了,毕竟我并没有因他而改变人生轨迹,不是么?
我也知道他的道歉其实只为铺垫他后续的请求,他声音颤抖语气急切,我已懒得计较他是否真心的。
他说,他的家人其实并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生意。
他说他因为一时意气,跟自己的合伙人产生了嫌隙,那合伙人“道上有人”,以他昔日的欠债为把柄,不多的本金,债务却有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无视法律、没有道义,那些人以家人性命为要挟,怎么都与他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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