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转过头,看见“杨舟”站在我的身边,金色的日光照亮了他的眉眼,他在万物的寂静中看向我。
“谢然!”张尘涵碰了我的胳膊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哎。”我应道。
所有的一切如潮水般在我周身褪去,包括那个被照亮的、虚幻的杨舟。
声音又回来了,我还在江边的夜里,张尘涵和我拎着啤酒去找舒悦。
刚刚的那一瞬间,只是我的想象。
张尘涵笑了起来:“喂,你这不对吧?”
舒悦又迅速找到了节奏,大喊:“一!欢迎来到2014年!新年快乐——!”
周围的人群整齐划一地欢呼起来,舒悦和张尘涵彼此看向对方,然后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我在旁边笑着看他们,舒悦接着抱住了我,也凑过来很快地亲了亲我的脸颊。
她在我耳边说:“谢然,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刚刚加速去了未来一趟,2014年你会过得很快乐!相信我!”
我也反手抱了抱她,感慨地说道:“好,谢谢你去未来。”
我会继续生活在2014年,没有了杨舟的爱,我还拥有着很多,舒悦、张尘涵、秦哥、萤老板、网吧里的同事们、王医生、魏爷……环绕在我身边的人,都是组成我的一部分。
也是在跨年的那一晚,我用起了微信。
朋友圈里的第一张照片,是我们三人在江边的合影。
空掉的啤酒瓶、江风、路人手里的烟花、长桥下的江滩、漆黑的江水……是我新年里的最初记忆。
元旦假期我在网吧值班,来上网的人挺多。秦哥搞了个上网预充值活动,还送饮料一杯,我忙得脚不沾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钟。
秦哥点了烧烤犒劳我们,我坐在网吧二楼的露台上吃烧烤,边把手机里的消息拿出来读。
萤:【今天的日常做了吗?】
萤:【我上线了。】
萤:【没做?】
萤:【人呢?】
靠,我都差点儿忘记这里还有一份工要打。
我:【没做。】
萤:【我自己做了。】
萤:【没做你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对不起,忘记和你说了。今天我们很忙,网吧人多。】
萤:【元旦,能理解。】
萤:【你在做什么?】
我:【吃烧烤。】
虽然我知道了萤更多的事情,可我和他之间依然只是网友。他没让我爆过照片,我也不好奇他长什么样。
隔天我放假,和舒悦一起去看了婷婷。舒悦他爸似乎又拿了一笔钱,这对母女的生活还能继续下去。白阿姨说自从女儿生病以后,她眼里的许多事情都不在乎了。婷婷住了两次院,现在又回到了家里,听白阿姨的意思,即使是最后一段路,还是希望女儿能在家度过。
婷婷变得更加虚弱,我们这次来,她只能勉强和我们说上一会儿话。她的手腕十分纤细,放在我的手心里,像是一小段枯碎的树枝。
我问舒悦,还不打算带张尘涵来吗?她还是笑着回答,他现在不懂,估计会说我有病。我说,等我头发再长一点,给婷婷做假发吧。舒悦惊讶地看过来,问我为什么这么说。我也没有隐瞒,说本来留长发的想法就是为了婷婷。
舒悦很缓慢地抬起头打量我,夕阳落进她的眼睛里。很久后她轻声说:“我送你瓶护发素吧,谢然。”
我笑起来,说:“行啊。”
“谢谢你。”
“不谢。”
“送你最贵的那种护发素,我自己都不舍得用的。”
“好。”
婷婷的生命止步于2014年7月20日下午两点零一分。
送去医院没救过来,葬礼办得很简单。
舒悦和我是直到半个月之后才知道这事儿的,白阿姨退了房子,回了老家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只有匆匆几句对我们的感谢,其他的也一概不提。
很显然,我的头发没用了。
我们没再和白阿姨见过面,但舒悦他爸和他妈在家发生了一场世纪争吵,据说是恩爱夫妻的角色终于扮演不下去了,彼此都知道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自欺欺人。
那阵子舒悦不想回家,想住在我家来,我觉得不行,最后和张尘涵商量了,他俩一起在外边租了个房子住。很小的两室一厅,好处是离张尘涵上班的地方很近。
舒悦猜测他爸妈经此一吵会离婚,事实也的确在不断接近,听说两人拉拉扯扯一直在分家产,却都不满意。时间一长,舒悦不回家住,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离。
我还是剪了头发。
头发不够长,其实也做不了假发,但我还是剪了下来,放在一个袋子里面,想跟垃圾一起扔了,却又鬼使神差地拿了回来。
秦哥的婚礼也在这一年。
他和相亲来的姑娘看对了眼,赶在三十岁之前结了婚,我去给他做了伴郎。
试衣服的时候秦哥肚子大,他老婆笑着看我,说:“谢然真的好瘦。”
我回道:“太瘦了不好,我在努力吃胖了。”
造型师给我搞了个背头,我第一次抹那么多发胶,她还说我发质不错,我知道舒悦一定没骗我,给我的洗发素真是好货。
我拍了张自拍发到我和舒悦、张尘涵的微信群里面。
舒悦:【牛逼。】
张尘涵:【帅哥。】
舒悦:【伴郎红包多大?】
张尘涵:【肯定挺大。】
我盯着手机笑了笑,这两人真是天生一对,我一句话没说他俩一人一句能聊999条消息。
我:【回来请你们吃饭。】
我切换到qq那边,用了微信后,qq很自然地被我冷落在了一边。这么多年过去,以前加的那些同学啊朋友啊群啊,大多是在qq里面,但关系真的好的都重新加了微信,关系不好的也就算了。
萤老板还在坚持玩qq,qq各种五颜六色的钻他都充了十年以上,普通人这么做绝对是要和这个软件誓死共存亡了,但萤老板只是钱多。
我跟他认识也有了一段时间,确定他绝对不是杨舟,家里有钱是因为爸妈早年在北京做了点生意,更像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暴发户。他比我大几岁,今年芳龄大概二十八,平时可能也没个正经工作,整天到处晃来晃去。
萤:【今天又不做日常?】
我:【不做。】
我:【今天出来做伴郎。】
萤:【哟。】
萤:【朋友结婚?】
我:【老板结婚。】
萤:【另一个老板?】
我:【嗯。】
我:【你什么时候结婚?】
萤:【我不结婚。】
说个好笑的。
我觉得我似乎能够察觉到一点萤老板身上和我相似的感觉,我总觉得,他谈的对象都是男人。
舒悦对我说性取向是流动的,可放在我身上,却没法再流动回去了。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接受不了和女人恋爱结婚,她们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
是不幸吗?
或许我可以再认识认识和我一样的gay?
想要找到一个同类在生活中比较难,但也没那么难。
多亏了互联网,智能手机普及后各种社交软件涌现出来,其中也有专门面向某一类的。
我无聊的时候会看看,后来有个软件出了个“七天一周情侣”的活动,我还在上面打了个卡。
我填了自己的性取向是男生,系统绝对公允地给我分配了个男生。
他比我小一点,第一天聊的时候还好,第二天聊的时候他要我在耳机这边给他喘。
我喘个屁。
删了。卸载。
然而这之后我冷静下来想想,好像有点对不起他。
“一周情侣”活动像是我和这个陌生人之间的一个约定,我单方面地打破了约定。
最起码我得说声再见再走吧,或者让那个群管理员再给他分配一个……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舒悦和张尘涵,他们都笑得不行,让我别理那傻x。后来我又无意中对萤老板说了这件事,他的回复是——你是不是不会喘?
我:【你再这样我连你也删了。】
萤:【哈哈。】
萤:【别啊,开玩笑。】
萤:【受不了那男的居然这么心急,他大概不知道你有多好玩。】
我:【什么鬼。】
萤老板说外面的圈子是这样的,快餐式的恋爱,猴急一点的连快餐都不想吃,恨不得直接裸着聊天。我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萤说,因为我也喜欢男的啊。
他那么自然地说了出来,丝毫不担心我会作何反应。
萤:【其实我也察觉到了一点。】
我:【察觉到了什么?】
萤:【你和我一样。】
萤:【你单身多久了?】
我几乎没法对其他人说我和杨舟的事,除了舒悦和张尘涵。我知道舒悦和张尘涵可以耐心地听我说,不断地安慰我,在我需要的时候陪着我,但他们永远无法真的理解我。
异性恋的世界有时候还是很单纯的。
最起码不会人为地再在上面加上许多阻碍——比如家庭,比如社会,比如得不到任何保障,比如无法真的获得一些祝福。
前几年杨帆对我说的没错,杨舟妈妈说的执迷不悟也没错。
我在这段关系里所感受到的爱越多,回弹的伤害也越大。我的窒息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沉重,像是每过一天,我所背负的壳就越来越重。
我想要一个“出口”。
想要倾诉,想要拔出要和我融为一体的“刺”,想要忘记,想要停止。
哗啦哗啦的声音响了起来,是一阵大风吹过了我窗外的荒草地。这一阵风来得很突兀,大头贴机的布帘被风吹的晃了两下,然后嘶拉一声,帘子都给吹跑了。
我去二楼窗户边看了看——嗯,已经没救了,就这么光着吧。
再一回神,我伸出手把放在窗边的秘密罐子摆正。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忽然意识到一点不自然的地方……这里面的纸条为什么好像变多了?
我把罐子里增加的那些秘密纸条当成是我的记忆出错。
要不然怎么解释杨舟已经不在了,这里面的秘密还会持续增加?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幼稚。他应该也不会无聊到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开门进来,偷偷地往罐子里放东西吧。
不过即使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一想到这是有关他的事情时,我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会儿。
想了半天,我竟记不清他到底写过多少纸条,也记不清我看过的那些秘密被我放在了哪里。可能随手扔掉了,也可能在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
最简单的办法是打开看看。
但我犹豫了很久,却还是没有勇气打开。
也许是我内心的某个声音在求救——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想到最后,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我到底是希望他回来还是不希望?
因为这件古怪的事,我和萤老板的聊天中断了,我没有回答我单身多久的问题。但显然他还没有忘记,过了几天后又重新提了起来。
我:【一两年。】
萤:【这么久。】
我:【很久吗?】
萤:【算很久了,我空窗期顶多一个月吧,一两年你怎么熬过来的。】
我:【很普通地过来了。】
萤:【没想着再找一个吗?】
我没有想再找一个。之前参加“一周情侣”的活动,是想找一个同类,想和他聊聊天而已。
但可能我的潜意识里在想,否则我也不会在社交软件上花时间,更不会和萤老板聊这些有的没的。
我:【看情况。】
萤:【哈哈。】
我:【每天的想法都不一样,以我今天起床时的心情为准。】
萤:【你真的太好玩了。】
我:【什么鬼。】
萤最近在剑网3练小号,而我又在帮他做那一长串永远做不完的代练。他给了我一个YY频道,让我来这里聊天。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去了,一进去里面十分热闹,好像是在举办歌会。
萤:【下来。】
萤:【岁岁的房间。】
我点了进去,耳边顿时安静,那阵鬼哭狼嚎声还萦绕在我的脑中,萤喊了一声我的网名:“夜寒?”
“嗯。”我说。
“有个任务打不过,你过来帮我一下。”萤懒洋洋地说。
“好。”我说,“在哪里?”
我飞过去帮他打了怪,萤最近练的号是一个和尚,号太小了没什么装备,我过去的时候他残血站在那儿。
萤突然说:“你的声音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萤说:“我感觉会更亮一点,但没想到你声音挺沙哑的。”
我说:“可能抽烟抽多了。”
萤笑了起来,道:“烟瘾有点重啊,小孩儿。”
这之后他以“懒得打字”为由,经常喊我去YY频道聊天。有次他一个朋友跳到“岁岁的房间”里面偷听,是个非常粗犷的男声:“我操,我还以为你俩在里面谈恋爱呢,搞半天真的在打游戏。”
“谈不了。”萤说,“老子有对象。”
粗犷的男声像是鸭子一样嘎嘎地笑了起来。
“这谁?”我问。
萤说:“我朋友,大龙。”
大龙一本正经地说:“你好,夜寒,我是大龙。”
我说:“你好,大龙,我只是萤老板的代练。”
大龙笑了半天,说:“哈哈哈我知道,你接不接我的单子?我也想刷上次你给萤刷的成就。”
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你滚,夜寒是我的专职代练。”
“日。”大龙说,“你每个月发固定工资给人家啊?”
“他没发。”我的声音里也不由自主地带了点笑意。
萤说:“你想要我就发。”
我没说话。
我不知道萤有对象,但晚上我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觉得这样挺不好的,我怕萤误会了什么,毕竟大龙似乎已经误会了。
后来有几天我都很纠结,干脆对他说网吧太忙了要请假,一个代练都不做了。萤在qq上对我说,加这么多班别是给碰到什么周扒皮。我说,没有,老板人挺好的。他说,你看谁都挺好的,是不是以为碰不上坏人。
当然不是了。
我从小长大的环境里坏人可谓是不少,我有分辨的能力,但萤总有点儿把我当小孩。
他还给我讲了不少他以前的情史,除了在游戏里面找的情缘以外,现实生活中他也谈过很多。
这大大拓宽了我的眼界。
萤知道的比我多太多了,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一个gay圈里待久了很容易谈到前任的前任。又比如不少人最后都去结了婚,不管是真的假的,相亲的还是自由恋爱的,结了婚生了小孩,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情自然也忘记了。
我问他,你是怎么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的?他说,上高中的时候发现的,女生不吸引我,反而喜欢跟男生待在一起,后来看了点片也就懂了。
萤:【不对呀,怎么我都快把我的家底抖光了,你也跟我说说你呗。】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就谈过一个,然后分了。】
萤:【厉害。】
我:【他应该也在北京。】
萤:【哟。】
我:【也许还在上学。】
萤:【你是本来就是吗?】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掰弯的。】
萤:【掰弯其实是很难的。】
萤:【估计你自己没意识到吧。】
我:【你说的也对。】
萤:【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家里没人了。】
萤:【啊?哥不知道,对不起。】
我:【别自称哥……】
萤:【我比你大嘛。】
秋天里我什么事也没有,天天混在萤和大龙他们的YY里。他们的帮会在我隔壁区,还算是个大帮。也是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上过自己的藏剑号。
我在记事本里找出了账号和密码,切换到以前那个和杨舟一起进入的区服,鼠标却始终没有按下登录。上去了又怎么样?杨舟还会玩吗?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他还记得我吗?
我不太有信心地关掉了游戏,再一次地逃避。
然而又有一件令我有些手足无措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晚上大概八点多钟,我回家吃了饭洗了碗正打算上线去给萤清一下日常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咚的一声,随即是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开门出去一看,不远处魏爷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拐杖滚出了很远。我连忙跑过去把魏爷翻了个身,老人家双眼紧闭,手一直捂着胸口,已经说不出话来。
“魏爷,魏爷!”我不敢乱动他。
回去拿起手机打了120急救,然后我又一路跑到王医生的诊所那边,用力敲门:“王医生!王医生!你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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