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河继续道:“宋明山,我是什么时候想通的?我只是突然发现我一直以来想要的那种自由可能是一场骗局。以前是我太天真了,其实自由就是自由,哪有什么向上和向下的区分?
“没有人能救我于水火,神明也不能。虚假的怜悯,愚昧的信仰,我居然被这些东西骗了这么多年,可是我最近突然想通了。”
庄清河望着窗外明媚的天气,缓声说道:“太阳,说到底无非也只是一颗星星罢了。”
“它和宇宙中其他星辰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非要太阳出来才算光明?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他转头看向宋明山,目光很平静:“你说太阳是正道,我说月亮才是正道,他也可以说星星才是正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黑和白。”
宋明山闭上眼睛,背往后靠了靠:“你这种情况,量刑最低十年起步,进去之后,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研究太阳月亮星星的事。”
庄清河看着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车窗外景色逐渐空旷,根据导航指引,他们来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柏油路上。
郊外的空气很新鲜,还有深秋特有的清凉。远处竖着几个高压输电线路塔,牵着一条条电线,在旷野中沉默着。
庄清河看着窗外的几座线塔,嘴角微微浮现上笑意。
宋明山见状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出于警惕,他问:“你笑什么?”
庄清河用下巴指了指那几座过线塔:“你看这种塔的形状,像不像猫猫头?”
“......”宋明山再次看过去,确实有点像猫头。
庄清河看了一会儿像猫猫头的过线塔,然后对宋明山又说:“你知道吗?不久前,有人给我算了一卦,得出来的卦象是地火明夷。中下卦,说我要倒大霉了。”
“地火明夷,地在上,光在下。明在地下,明为暗所伤,就是黑暗得势的意思。”
说完,庄清河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宋明山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庄清河抬起头,眼睛里隐隐闪着光:“那个老爷子算命可能是准的,但是看人就不怎么准了。”
宋明山蹙眉,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庄清河扯了扯嘴角:“他怎么就知道,我不是黑暗本身呢?”
这时,宋明山突然感到右边的太阳穴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冰冷又坚硬。他下意识地想转头,东西又顶了顶他,陈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宋局长,别动。”
宋明山视线转向庄清河,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陈明用枪指着宋明山,同时喝令前面开车的刑警把车停下。
押运车在路边缓缓停下,陈明让其中一人拿钥匙给庄清河解开手铐。
宋明山被陈明用枪指着头,其余两人不得不听他指挥其中。一人上前,给庄清河解手铐。
“地火明夷,黑暗得势。”庄清河安安稳稳地坐着,任那人给他解开手铐,眼睛还看着宋明山:“我们来赌一把,今天是黑暗和光明之争,你觉得谁能赢?”
宋明山怒了:“庄清河!”
陈明的手枪再次加重力气顶住宋明山的太阳穴,说:“宋局长,配合一点。”
庄清河的手铐被解开,他面无表情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明山:“我提醒过你,你们内部伥鬼横行。可惜,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他微微俯身凑近宋明山,用挑衅的语气在他耳边说:“你们那个大院,种再多白杨树又有什么用?”
陈明收缴了三人身上的枪,让他们把宋明山先铐起来,然后再把自己铐在车上。
这时,远处一辆越野车从远处驶来,发动机的声音由远至近,荡出一路的烟尘。
靠近之后,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滑行甩尾,整个车身轻松转向。
车门打开,许僭越戴着墨镜,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他扛着枪从车上利落地跳下来,冲着庄清河笑得很张扬:“清河,我来接你。”
秋风在荒野呼呼地吹,许僭越头顶的发丝被风吹乱。他摘下墨镜,灰蓝色的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我早就说过,我可是会为了你劫狱的。”
庄清河看着他朝自己走近。
走到近前,许僭越抬起手,轻轻抚摸庄清河的头。手刚触碰上,一阵风吹来,那发丝就看似不经意地脱了他的手。
秋日干燥的烈阳中,他们对望。
许僭越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嘴角噙笑地问:“你知道我会来,所以一直在等我,是吗?”
庄清河看着他:“对。”
因为认尸地是由庄清河指认,所以就等于今天路线由他来定。
地点是提前踩好的,昨天在洗手间,陈明告诉了他整个劫狱计划。
这个地方靠近环道,人烟稀少,方便撤离。
“宋局长。”许僭越突然转头看向被拷在车上的宋明山:“圳海一别,好几年没见了。”
宋明山被拷在后车座上,徒劳地挣着手铐,手腕已经被磨破了皮,渗出殷殷的血。许僭越和庄清河这两个他最想抓住的人,此时一起站在他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许僭越眯眼看着宋明山。
陈明和庄清河同时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许先生。”陈明先一步上前,想要制止,但是又不敢直接开口像是命令似的对许僭越说话,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许僭越举起双手,无奈道:“你们那么紧张干什么?在南洲杀局长,我有那么疯吗?”
庄清河和陈明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许僭越又说:“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说完,许僭越把枪横挂在后肩,双手搭着,提步往越野车走去了,嘴上还喊着庄清河:“清河,快点,我们得赶紧撤。”
庄清河看着许僭越的背影,这人惯常如此,又标劲,又嚣张。
他转头看了宋明山一眼,然后跟上许僭越。
公路两旁满是焦黄的枯草,许僭越很绅士地给庄清河打开副驾驶的门,歪头冲他微笑。
等庄清河上车坐下,他才把车门甩上,从车头绕到另一侧。
许僭越上车后,盯着庄清河看了一眼,说:“把安全带系上,我们要遵守交通规则。”
“……”庄清河面无表情地拽过安全带给自己系上。
空旷的公路蔓延到看不见的地平线,被阳光照得闪亮,真的有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车开出去十来分钟,庄清河才问:“你什么时候来南州的?”
许僭越转头,用充满笑意和满足的眼睛看了庄清河一眼,然后才回答:“一听说你出事我就过来了。”
他态度温和,又很放心地让庄清河坐在自己旁边的副驾驶,看起来对他毫无戒心。
可是庄清河知道,陈明一定正在后排密切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时,他们突然隐隐听到后方传来发动机的声响,庄清河转头向后看,是那辆押运车。
陈明已经脱下一身制服,回头看了一眼:“宋明山追上来了。”
庄清河从车窗探头往后看,透过押运车的前车玻璃看到了宋明山。他目光冷峻又疯狂,像头要吃人的豹,发动机轰隆的声音则是猎豹咆哮。
两车距离已经很近,庄清河看到宋明山握方向盘的手上鲜血淋漓,知道他肯定是强行挣脱了精钢手铐。
并且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没带上另外两名刑警,似乎是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庄清河蹙眉,这个人疯了。
许僭越从后视镜淡淡撇了一眼,提起脚边的枪丢到庄清河怀里,说:“清河,杀了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收敛了所有笑意,没看庄清河一眼。
但是庄清河能感受到他眼底的束缚已经被冲破,渴望向这个世界展示他残忍的本性。
庄清河看着他,没说话。
许僭越像是知道庄清河在想什么似的,忽而又笑道:“哦,我是知道规矩,可我生来不爱守规矩。”
“毕竟我叫许僭越啊。”
庄清河没怎么犹豫,他从车窗探出上半身,凭着惊人的腰力稳住身形。扛起那台冲锋枪,面色森冷地对着穷追不舍的押运车,瞄准了宋明山的心脏处,冷静地扣下扳机。
一声巨响后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是车轮打滑的尖利声响。押运车歪七扭八地缠了两缠,直接冲出公路,两个翻滚后侧翻着停了下来。
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庄清河收枪坐回来,把冒着烟的枪口探出窗外降温,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许僭越抽空瞟了他一眼:“你倒是不犹豫。”
庄清河:“无他,唯手熟尔。”
顿了顿,他又说:“又不是第一次杀警察,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
说完,他把降温完的冲锋枪抛回许僭越腿上,自己两手空空地坐着。
陈明在后排说:“我们得换路线,如果他们调集附近的警力,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话刚说完,后方又出现了一辆车的车影。
陈明负责关注后方动向,见状不禁蹙眉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
那辆车的车身流畅,是不该出现在这郊外野地里的豪华车型。
可这辆车确实在追着他们。
庄清河蹙眉看了两眼,发现开车的人赫然就是商珉弦!
“哈哈。”许僭越也发现了,他狂笑两声,再次把枪丢给庄清河。
庄清河迟疑了一下,探出车窗,向商珉弦举起了枪。
商珉弦察觉到了,两人甚至有一个遥远的对视。但商珉弦还是不为所动,用并不熟练的车技追着车。
庄清河顿了好几秒,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枪口。
抽身坐了回来。
许僭越看了一眼,问:“不舍得?”
庄清河不知道在想什么,笑了声,挑眉道:“好歹是睡过的。”
接着他又说:“他车技不行,不用两公里我们就能把他甩掉。”
许僭越眯眼,张嘴要说什么,突然后方商珉弦的车一个打滑,自己拱到了沟里。
似乎是为了证实庄清河那句“他车技不行”的话。
庄清河探出头看着扎在沟里的车屁股,半天没说话。
连许僭越都愣住了,呵了一声也沉默了。
当年许僭越在圳海的时候,手下还经营色情场所,当然不是主业。只是为了好玩,算是他童心未泯的顽劣。
那时庄清河偶尔会来捧场,他跟那些女人玩,往她们身上大把撒钱,但是从不占她们的便宜。
许僭越开过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不行。
庄清河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许僭越又问:“你该不会喜欢男人吧?”
庄清河当时叼着烟,隔着烟雾看着他没说话。
许僭越玩笑:“你看我怎么样?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考虑下海。”
庄清河呵了一声,冷冷道:“你看起来不好懆。”
许僭越:“......”
许僭越当时甚至都没纠结体.位的事,只是有点不爽自己在庄清河眼里居然没有性吸引力。
而现在,庄清河千挑万选就挑了这么个玩意儿,开车都能自己拱沟里。
深夜他们停在一片松林中休整。
清冷的月光穿过松树,细碎地洒在林间,脚下是松软细密的松针。
许僭越坐在庄清河对面的石头上,手微微向前伸,递给他一瓶水:“误杀了你的小昆,我又救了你。”
月光照在他的眉眼上,竟也有一种蕴蕴藉籍的缠绵,他问:“所以,我们之间能扯平吗?”
“误杀?”庄清河接过那瓶水,拧了拧瓶盖发现是好的,这才放心地喝了一口。
“嗯。”许僭越突然身体前倾接近庄清河,看着他的眼睛问:“不过......好奇怪啊。”
庄清河的心一下子绷了起来。
许僭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宋明山的保险柜里到底是什么宝贝?要小昆那么拼命去抢?”
像是一串蚂蚁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勺,庄清河又喝了一口水,声音平静中带着一点点猜测的语气:“我猜是关于我的一些证据吧,你也知道,宋明山因为他师傅的事,这些年一直对我穷追不舍。”
许僭越就这么盯着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接纳了这个说法:“这样就说得过去了,难怪小昆那么拼命。”
庄清河没说话。
“你也知道。”许僭越到庄清河身边坐下,说:“在圳海的时候,小昆和林听就不对付。王不见王嘛,这俩人谁也不服谁。”
庄清河冷不丁又问:“你呢?你派林听去宋明山那里干什么?”
“我?”许僭越笑了声:“当然是找找看有没有让这个宋局长身败名裂的证据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肩胛处的位置,说:“你知道,我一向记仇。”
两人四目相对。
庄清河看着许僭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觉得其中有一种令他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
有点类似于恶作剧得逞的雀跃。
最后许僭越先一步下了结论:“所以,这事就是意外。”
他用这句话给邓昆的死盖棺定论。
短兵相接的相互试探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松林中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简单吃了点东西,庄清河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你的通缉令最迟明天早上就会发布出来。” 许僭越看了看时间,说:“没办法,我只好带你出境咯。”
再次上路,庄清河发现他们一直在往西北方向去。陈明替了许僭越在前面开车,庄清河和他两人坐在后排。
远方的山峦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庄清河撑到后半夜,实在是受不了连日的疲惫,终于睡了过去。
许僭越偏头看着庄清河,亮白的月光泻在他微侧的脸上,完美的鼻梁滑得发光。
许多年前在圳海的时候,他喂,于小衍们也有一次是这样,一起坐在车后排。
那天天气很好,整辆车被照得像一个玻璃匣子。
当时阳光熏然,两人沉溺在明灿的阳光中,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庄清河突然开口:“还是用AA-12吧。”
许僭越:“没错。”
因为这对话衔接得过于自然,以至于过了将近一分钟,许僭越才反应过来。
庄清河所说的,和他心里并没有诉之于口的所想的,居然不谋而合。就像自己的想法在头顶出了字幕,被庄清河看得一清二楚。
下意识的防备过后,许僭越突然感到欣喜若狂。
“清河。”
庄清河转头看他:“嗯?”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庄清河当时被车窗透出来的阳光照眯了眼,声音慵懒:“刚才我们经过一片稻田的时候,你冷哼了一声。”
“你想起了你父亲,因为稻田的颜色和你父亲的头发颜色很接近。”
“然后你眼睛看向了那里。”庄清河抬了抬下巴,指向前排座椅后面挂着的手枪。
“接着你皱了皱眉,看起来有点不满意,是觉得这种枪威力太小。”
“要杀他,还是得爆头,而你一向喜欢AA-12的小型爆榴弹。”
许僭越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庄清河撑起一只眼,含笑地看着他,问道:“我冒犯了你吗?许僭越。”
许僭越则仍是盯着他一动不动。
庄清河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无语地撇开脸,笑得嘴角抽搐:“你脸红个屁啊。”
后来,许僭越真的用AA-12爆了父亲的头。他那头金发被鲜血染红,再也看不出稻田的颜色。
这个世界现有的权力结构和秩序在许僭越看来并不合理,蠢人也太多。
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没有价值。
可在那个时刻,许僭越觉得庄清河是和他同频的。
而在那个因为宋明山而险些丧命的夜晚,他又发现了庄清河另一个让他震惊的秘密,这让他对庄清河产生了更深的羁绊,和不死不休的执念。
那种感觉就是52赫兹的鲸终于找到了同伴,可是给予他回应的那个频率并不在深海,所以他要把庄清河拉到他的这一片海域来。
许僭越回忆完,转头看向庄清河低垂着沉睡的侧脸,他睫毛轻颤,睡梦中都充满防备。
看一会儿,他抬手把庄清河的头扶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
庄清河果然醒了,他睁开眼警觉地看着许僭越,满眼的戒备,一个瞬间之后,似乎是意识到现下的情况,那戒备便被滚滚而来的睡意淹没。
他没说什么,蹙眉靠着许僭越的肩膀,再次睡了过去。
清风拂过山岗,月光流过疲惫的睡脸。
许僭越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
宋明山被送到医院抢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下的诊断是植物人。
警方已经在第一时间发布了对庄清河的通缉令,全国范围通缉。
同一时间,商珉弦也住进了疗养院,他手臂骨裂,还有点脑震荡,主治医生让他多住几天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