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最后一场酒会结束后,周燎站在周见林和柳明珠中间,不断有人上前和他们谄媚地打着招呼,周燎只是机械地保持着笑容回应着同样的话。
“是的。”
“王叔叔问你今后打算。”柳明珠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的。”周燎重复了一遍后刚说完才猛然回过神来,“抱歉,没听清。”
“没事没事。”对方尴尬地笑了笑,显然对几次周燎答非所问的精神状况搞得不上不下,“年轻人这几天可能放假熬夜。”
“目前没什么打算,就是安心把书读完。”
“听柳总说想把你送出国,原来还是要在国内读完吗。”
“出国?”周燎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吗?”对方还以为说好了,也有些疑惑。
柳明珠笑了笑:“还未沟通,只是有这个打算。”
周燎神经一下变得紧绷了起来,他还想去找秦湛:“我不出国。”
“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被周燎这突然的一句话佛了脸面,柳明珠笑得让人有些生寒,勾起的嘴角很快也压了下去。
“我不会出去的。”
“是你说了算吗?”柳明珠太阳穴跳得厉害,在外人面前也不想闹得太难看。
对面也看出了现在情况不合时宜,又随便说了几句,很快就找借口离开了。
等原地只剩他们三个以后,柳明珠重新看向了周燎:“你刚才和我闹什么?”
“周燎,让你出去是为了你好。”周见林拍了拍他肩,“你在国内这样休学一个学期,要回去读也要重新等新学年,我和你妈觉得还不如把学分转去澳洲,接着他们s1读。”
“我不会出去……”周燎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呼吸不能。
“你不出去?你不出去谁知道你在国内搞什么?你以为我没发现你有问题?”
周见林拉了一把柳明珠,但对方却突然蹲下身扯起了周燎的裤腿,露出了脚踝那里还未完全消退的疤。
“我问你,这是谁弄的?”
“我说过,我自己扭的。”
“你是不是当我傻?你这明显是被重物打的!”
柳明珠提高了音量,在那日陈羡说了之后她就刻意观察了一下,周燎走路的确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有点簸,起先她以为是错觉,直到看见周燎下楼梯才确认了这件事。
之后在周燎洗完澡穿着浴袍出来端水的时候,她才隐隐注意到对方脚踝的疤。被扭伤的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痕迹,像一道愈合的不太明显的裂口。
她没怀疑过周燎之前的事,但是从一个女人的直觉来讲,自己儿子就是很不对劲,哪怕平时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她也能直观的感受到的不对劲。
现在的周燎,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肉体和思绪仿佛在两个空间里。
“没谁打我。”周燎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有些隐忍,“我自己扭到摔倒后,跌在了一个破铁棍上划烂的。”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周见林叹了口气,“你现在精神状态很差,大家都看在眼里,休学一学期之后,回学校也跟不上正常进度,让你出国又不是要你命,你先仔细想想。”
周燎看着地面,没有再开口说话。
回家之后,周燎借口找陈羡拿东西开车离开了家。
他看着手机上对方发来的电话和地址,开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达。夜晚,镇上漆黑一片,几乎没什么人在外活动,只有几乎人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出门望了一眼。
因为平日里没见过名牌车,也没见过打扮得像周燎这么贵气的城里人,出门的那几户人都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着。
对方发给他的电话,周燎打了无数遍都是空号,他也用这个手机号搜了秦湛的微信,出来的是一个没有id和头像的初始账号,就像无人使用。他听着冷漠的机器女声一遍一遍地说着是空号时,周燎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放弃了。
“小伙子,你找哪个?”
“秦湛在吗?”
“秦湛…..哪个哦?”那大哥显然没听过名字。
周燎走上前给他看了地址:“是这里吗?”
“哦前头那户啊,好久没住人了,搬走老吧。”
周燎看着大哥手指的方向,他觉得一切都不对,不是他出来时见过两次仓库附近的模样。
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可他根本无从得知秦湛的住址,他绕着主城外的郊区跑了无数次,也只等同于大海捞针。他对那里的记忆,只有在仓库里,无论他如何和别人形容,大家也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地方。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秦湛登记的住址和仓库所在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搬走了?”
“你找哪个啊?”里面那户的老人听到声音走了出来。
“秦湛。”
“秦湛?姓秦,住前头那户叻啊?之前是他和一个老人一起是不是。”
听到有人知道秦湛后,周燎的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对。”
“你找他干啥子?他没朋友吧?”
“有些事。”
老人有些狐疑:“早不住到这了,他高中考了个区状元后就搬走了,和屋头老人一起搬的。”
“哪个啊妈?”那大哥显然没印象。
“哎呀,他那个老汉儿是个精神病你记得到不,小时候还拿把杀猪刀追到你跑,后头那个精神病妈给他买了个媳妇儿,媳妇儿也遭打起跑了,小时候天天拿起那个火棍烫自己娃儿,然后那个精神病有天不晓得是喝多了还是咋子了,zhuai到河头遭淹死了,我们都还说是报应都嘛。”
周燎在旁边听着,全身都在冒冷汗,他视线突然变得有些虚焦,唯一清晰的只剩秦湛腰腹上那些狰狞的伤疤。
“哦哦想起来了,在外头打工打工回来少了都忘了。”
“那个娃儿也是可怜,从小性格有点孤僻,镇头的都不和他耍,再加上他那个老汉儿也是,更没得人和他耍,一直被孤立又被虐待,但是成绩特别好,那么撇的情况还考得那么好。”
“但说他这个人也还是有点怪癖,听说喜欢虐待动物还是咋子哦。”
“搞忘老,反正也不和人说话,也不和人打交道,我记得他妈没跑的时候人还没这么怪。”
“所以你找他咋子嘛小伙子?”
听着这些话,周燎表情有些难看:“他上次回来是多久?”
“上次?好像一两个月前?他那个奶奶回来自杀,镇上都惊动了,来了一堆警察,他也来了,这么多年就回来了那一次。”老人掰着指头算了算,“一个多月前好像是,也不晓得他奶奶还在不在。”
“走了。”
“啊?没救活啊…..也是,大冬天叻那么冷。”
周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那你知道…..他后面搬哪去了吗?”
“不晓得,可能住学校头嘛。”
“所以,没人知道他现在的消息吗?”
“那我们肯定没人晓得撒,他们那户比较奇怪,也不咋和大家走动,你可能只有问他学校了哦。”
周燎现在手里的信息,就是秦湛登记在学校里的信息,也是他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地址。
“好,谢谢。”
面前的人看着周燎一下有些失落的神情,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咋子了哦?是又出啥子事了?”
“没有。”
一路上周燎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情绪极其压抑,在这些时日里,整个人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
得不到任何有关秦湛的线索,让他除了迷茫以外陷入了第二次被人抛弃的痛苦中。他的头很痛,一想到秦湛就更痛,尤其是方才对方的那些话语,再倒回到两个人最初的过去,周燎已经记不起当时为什么以折磨秦湛为乐趣了。
他讨厌秦湛的眼神,在秦湛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从小到大柳明珠对他的态度。
轻蔑、淡漠、不屑。
他痛恨于柳明珠带给她的阴影,却又无法在柳明珠面前做出任何反抗,于是他以驯服秦湛来达到让自己解恨的目的。
因为秦湛和柳明珠不一样,他出身卑微低贱,生来就是被人当作蝼蚁碾碎的命。
周燎看着眼前高架桥宽广的路,眼睛却在不知不觉中红了一片。
等再次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柳明珠见他回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电脑前在和人打电话,周见林在阳台上抽烟。
周燎去洗了个澡,洗完澡后便关掉了等,在黑暗里他拿出了一条细小的绳子,因为他还没能有机会下单镣铐。
他把那根绳子死死地拴在了自己手腕上,模仿着过去秦湛给他锁上的样子,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等确认不会松开,他便把绳子的另一侧,要绕到床头的柱子上。
“啪。”
卧室的灯突然亮起,周燎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明珠站在了门口,对方就这么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在灯光下让他难以捉摸。
过了半晌,他才听到柳明珠隐忍到发颤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如果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明天醒来就和我去医院。”
周燎把自己拴住的样子极其滑稽,但柳明珠却笑不出来,她只觉得恐怖。
为什么周燎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去医院。”
“为什么去医院?”柳明珠深吸了几口气,“你觉得你现在还像个人吗?”
周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柳明珠上前两步拽住了他的手腕开始疯狂摇晃:“我问你,随时随地的发呆走神,晚上不睡觉,神叨叨的自说自话,还有你那簸掉的腿和你现在的行为,你觉得你还像个正常人吗?”
周燎被她的长指甲抓得生痛,但他大脑却好像是麻木的。
他正常吗?
早就被毁了吧。
在没有人来找他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你要是不愿意说也无所谓,过完年之后我也没那么多时间管你。”柳明珠站在门口,“既然这样,那就去医院,你自己去和医生说。”
“我没病,为什么要去医院。”周燎皱了皱眉。
“你没病?我看你一直有病,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干什么?一个家就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先把你那脑子治好了再去上学。”
“就你这精神状况,上学也是白读。”
“柳明珠,大晚上的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周见林在外面抽完烟就听到柳明珠尖锐的声音。
“我少说两句?你儿子变成现在这样你管过吗?”
“我儿子?他不是你儿子?你比我提前回来有发现他消失吗?”
“我落地后一堆电话会议,你帮我开的?”
“你有工作我没有?我凌晨忙完才飞回来的,你在家你联系过他一次吗?”
“你联系过吗?这么久你联系过了?”
“钱都是我打给他的!”
“那是两个人共同的账户,就你赚了钱我没赚!?”
周见林看着柳明珠的态度,一下血压就上来了,两个人也不管背后的周燎就开始翻起旧帐地吵架。
“你赚了,你除了赚钱还会干嘛。”周见林嗤笑了一声,“你儿子变成这样都是你造成的,从小到大不闻不问,你要管过他一次,他会变成今天这样什么都不告诉你?”
“他从小到大你又管过几次?你又回过这个家几次?你觉得你这个当爸的一点责任没有?”
周燎在背后安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吵架,但手指快把虎口掐得渗血。
在争吵声中,他的大脑胀痛得厉害,是断断续续的阵痛,像针扎一般一遍一遍地刺向脑神经,让他痛苦难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争吵声逐渐变得模糊,随之而来是心脏传来的高压,像一块石头按在上面,连心跳都趋近于停止。
脑子里的画面变成闪电一样的白光,开始重复地在大脑里闪烁,就像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白光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神经跟不上大脑的反应,在一阵胃部的痉挛后,只听到”砰”地一声。
“周燎!”
沉重的眼皮在几次启合之后,视线才逐渐对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
耳边像是有人说话的声音,先前距离似乎还很远,但现在却越来越近。
“他人无大碍,应该是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大,长期焦虑失眠导致的精神衰弱。”
“这样吗。”
“嗯,不要太担心,不过建议等患者醒了后做一下心理检测,脑补ct的血流和红外热显示有抑郁倾向。”
“抑郁?”周见林看了一眼周燎皱了皱眉,“他平时挺开朗的。”
“周会长,部分的抑郁症和外在表现关系不大,不过也不一定是抑郁,还要看具体情况。”
周见林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转身出了病房。
“说你儿子抑郁症。”
“不可能。”
“我早说了,你说话那么难听,他就不可能正常人。”
“周见林,这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不是正常……”
“抱歉,家属请安静一点。”路过的护士没忍住叮嘱。
等彻底醒来之后,周燎吃了医院送来的流食。
那边让他配合检查,除了抽血,心理测验,特殊脑电图,诱发电位图和近红外热成像以外,还让他填了一个症状自评量表。
他平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结果,周见林和柳明珠也陪着他,只是一会儿就会出去一个接工作上的电话。
第二天结果出来的时候,脑电图检测里五个都是异常,柳明珠看着结果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
“患者可能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这边可以看到海马和杏仁核容积减低,会出现情感波动不稳定,时常产生自我认同等行为冲动,除此之外,还伴随强迫性。行为障碍,可能难以自我调节控制思维和行为,可能也有睡眠性障碍,以及心理疼痛障碍。”
“为什么会这样?之前人都好好的。”周见林皱了皱眉。
“所以人的心理健康也很重要,周燎之前是否遭到过精神虐待,或者过度保护和分离?”
“没有,都好好的。”周见林在旁边抢着回答。
“这个得患者自己说,剩下具体的,我可能要和周燎单独聊下。”
“我们不能听?”
“心理咨询一般是一对一的隐私行为,不建议有旁人在,患者可能不愿交流。”
周见林看了一眼周燎:“怎么说?”
周燎过了半晌才开口:“出去吧。”
柳明珠和周见林不情不愿地走出去关上了门。上了年龄的女医生看起来很温和,笑起来时一边还有酒窝,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耐心。
“周燎,你之前还有其他症状吗?
”没有。”
“不要对医生撒谎哦,你的脑电图看得出你有巴尔维症候群,说明你是会产生游离幻觉错觉,并且时常会感到意识混乱的。”
“…….”
“你就把我当成倾诉对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慢慢来。”
“我不想治。”
“这个会影响正常生活的,你看你已经晕倒过一次了,如果这是在公共场合发生的话很危险。”
“我知道,我不想治。”
“不治很痛苦的。”医生轻轻牵住了周燎的手开始引导,“你先不要对治疗产生敌意,深呼吸,我们放轻松,让神经缓和一下。”
也许是女医生的声音太轻柔了,周燎方才的抵触在十几次她引导着的深呼吸下逐渐放松了下来。
“我们先不说发生了什么,我们先聊你的状况,你觉得平时有哪些不舒服呢?”
“失眠,头痛,焦虑,严重时胃也痛。”周燎看着她的眼睛,“容易产生幻觉。”
“失眠是单纯睡不着吗?还是心里想事?”
“单纯睡不着。”
“什么情况会好点呢?”
“……..他在的时候。”周燎垂下了眸。
医生没有立马问他是谁,害怕周燎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在这个问题之后又变成了警戒后竖起的高墙。
“嗯,那幻觉一般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的都有。”
“能具体形容一下吗?”
“就是…..里面的外面的都有。”
“里面的外面的,是指什么情况下叫里面呢?”
周燎吞了吞口水,突然全身都开始发抖:“没什么,我说错了。”
“你先冷静一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都听着。”
谁知道周燎却突然躬起身体抱住了自己的头,整个人呈自我反射地保护秦湛这个名字:“没什么,没什么里面。”
第一次的心理治疗在周燎突如其来的的极度抗拒下结束,无论后面怎么引导也不会再说第二句,到最后还是医生被周燎逼着发誓绝对不告诉他的父母。
后面几天周燎虽然一直在服精神类药物,但也依然是一副极其消极的状态,并且坚称自己没问题,拒绝和医生沟通任何有关病情的细节,只有在聊起他东西时才会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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