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冗径直走到了对面的卡座前,那里坐着一大群花里胡哨的人,配色多得美术生看到想都跳楼。一堆人坐得东倒西歪,一边熟练的点着酒水,一边调戏面前的服务员。
“王子,其实我系吴彦祖啦,只要你亲我一口我马上表演大变活人,系兄弟就来亲我吧。”
江姜冷淡回应:“不亲。”
按经验来看,他拒绝了之后这群人就会像中大奖一样鬼吼鬼叫,互相干杯,然后对他进行下一轮的胡说八道,他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但是现场却一片安静无声。
江姜本来低头在记笔记,好半天没听见人说话,他抬起头,却见面前这群画风抽象的人正傻愣愣的看着——他背后?
他背后有什么吗?江姜有些疑惑地回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淡色的嘴唇。
好家伙,这是江姜活过来之后第一次平视只能看到别人的嘴唇,他脑袋没动,眼珠子往上移动了一些,斜眼看了这人一眼。
等到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江姜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嚯,哪里来的男菩萨?
男菩萨的头发有些长,半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睛像是笼罩在雾里,他的皮肤很白又很薄,酒吧七彩的灯光洒落过来,穿过他的皮肤,让他也带上了些色彩,像教堂的彩绘玻璃,薄而透,有种奇特的易碎感。
是他想象中的未来老婆那种类型,可惜是个男的。
外表是个酷哥,内心却是吐槽役的江姜默默想着。
不知为何,江姜总觉得这个人好像要哭了。
然后,面前的男菩萨就真的哭了,眼泪从那双朦胧的眼里滑落下来,流淌在皮肤上,就连眼泪都有了彩绘般的质感,他一边面无表情的哭,一边张开嘴,酒吧还在预热,场子还没燥起来,他的声音能够清晰的传递出去。
他说:“姜姜……”
江姜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他:“抱歉,你哪位?”
江姜话音刚落,发现对方哭得更厉害了。
他哭的时候没表情也没声音,就是眼泪一直流,以至于鬼鬼祟祟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同学一时之间都没有意识到他哭了,直到江姜困惑的说出“你怎么哭了”时,两个好同学才猛地蹦了出来。
班长的模样跟高一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如果硬要找出点不同来的话,那应该就是原本青春光滑的脸被高三的强度与熬夜给狠狠办了,从而产生出了一点点小事故。
他像只鸡妈妈一样张开手臂挡在叶冗面前,怒视着江姜,学习委员缩在班长后面,有些畏缩地冲着江姜小声抗议:“你,你不要欺负叶冗同学。”
他们都没有认出江姜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江姜复活之后,身体竟然也随着时间的长大而长大,他长高了十厘米,脸也长开了,而众人认识的那个江姜,早已被埋在了两年前的冻土里。
虽然理智清楚这一切,但当自己真的被陌生的视线盯着时,江姜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而江姜的客人们也终于从“起猛了,看到野生男菩萨了”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听到了班长的言论,这群五颜六色的抽象客人立刻不满了。
偶遇的绝色虽好,但整天被调戏的臭脸帅哥更香啊。天天以被拒绝为乐,踩着点来讨骂的人岂能是一般人?
“谁欺负他了?啊?谁欺负他了?”穿着打扮活像只孔雀开屏的男人拈着兰花指,发出阴阳怪气的狗叫,“明明是你们这个同学跑来搭讪我们王哥哥,被拒绝了就开始哭,要我说有些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内心比脆脆鲨还脆,这种心理素质就不要出来搭讪了。”
被这么一怼,本来还羞涩不已的学委立马上头,态度尖锐起来:“搭讪?你在说什么笑话?我们小叶还需要搭讪?就他这身材,这长相,啊?不收你钱免费让你看你都应该给磕一个,居然还敢造谣我们小叶搭讪?”
可惜叶冗的表现让这段很有气势的发言整段垮掉。
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叶冗还带着些哽咽和委屈的声音:“姜姜,你……你不认识我了?”
江姜捏着笔记本,指尖用力得发白,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不认识你。”
五颜六色的客人立马跟上,吵吵嚷嚷的。
“没错,他不认识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是我大哥王多鱼!”
学委虽然表面上看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大部分时间也确实如此,但实际上性格很冲动,遇事非常容易上头,且嘴炮强大。
是那种不会半夜惊醒懊悔吵架没吵好的类型。
按理来说她是忍不下任何嘲讽的,但是学委并没有继续输出,她呆愣愣的看着叶冗,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为对方嘴里那个不应该出现的名字。
江姜是他们高一一班,现在的高三一班同学们心里共同的痛,他让班里大部分同学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生离死别。一次车祸,让他们与江姜彻底站在了冥河两岸,他们怀念他,少年们背负着他的梦想一起走下去。
就连高考动员时,他们喊的口号里都有“江姜在天上看着我们,不要让他失望”这样的话。
但是怀念归怀念,也仅仅只是怀念而已,江姜已经死了,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因为死亡是一条单行道。
叶冗跟江姜的关系很好,这是班里的同学们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江姜出事之后叶冗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样子,这也让很多同学都对他有意见,认为他这个人很冷血。
但是学委知道不是这样,前几年,最疼她的奶奶过世了,追悼会上她没有哭,甚至能够微笑着接待客人,为此,她还被长辈狠狠的说了一顿,让她装也要装出难过的样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无人的夜里她哭得有多狼狈。
有时候,真正的悲伤是不会宣泄人前的。
学委抿紧了嘴唇,转过头,正好与班长对上了视线,班长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张大,活像一只尖叫鸡。
她突然觉得班长也挺不容易的,大家都高三了,马上就要高考了,趁着班长的生日出来小小的释放一下压力,却遇到这样的事情。
叶冗同学疑似精神失常,搞得大家的精神压力更大了。
但是班长一向是以脑回路惊奇出名的,他为叶冗的发言短暂的震惊了一下,立刻看向了江姜的脸,不看不要紧,越看越眼熟,忍不住惊呼出声:“咦,江姜?”
学委闻言也看向了江姜的脸,她比较冷静,虽然也一眼就被那张与自己同学相似度90%的脸镇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真正的江姜脸要更圆一点,因为脸圆圆的所以看起来也没这么凶,更重要的是,江姜根本没这么高。
“对不起啊,你长得实在是太像我们一个同学了,所以他们有点激动……”学委有些不好意思的向江姜道歉,一边道歉一边用力拉自己的两个同学,让他们也赶紧道歉。
班长从善如流,他是一个标准的e人,堪称e星杀人狂,i人折磨王,直接一个日式深鞠躬,大声喊道:“对不起啊王多鱼,我认错人了,但今天是我的生日,遇到你也算是缘分,能邀请你一起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吗?”
嗓门很大,甚至盖过了嘈杂的音乐,吸引了附近很多人的注意,大家探头探脑试图看看这边有什么乐子。
江姜瞬间脚趾抠地,班长鞠躬的方向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别提有多显眼了,他在心里疯狂默念“我是NPC我是NPC我是NPC”,才缓缓平静下来,没错,他只是一个服务员而已,酒吧里的服务员就跟桌子椅子舞台上的钢管似的,那都是道具,没有生命的,根本不需要尴尬。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无视了周围无数的好奇目光,和一道不好奇但是专注得让人坐立难安的目光,维持着自己的人设,无情的拒绝:“我还要服务客人。”
他花里胡哨的客人团也纷纷抗议:“你们要有喜欢的小哥哥那就自己去养一个啊,别来抢我们的王哥哥!”
班长挠了挠头,憨憨一笑:“生日聚会嘛,人越多越热闹,你们要不要也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江姜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莫名其妙就被一群人裹挟着去了同学们的卡座,被迫坐在班长和叶冗的中间,然后被一大群同学们眼泪汪汪的看着。
不过高中生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来了一大群花里胡哨的乐子人挤在一起,一会儿就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起来了。
江姜长着张凶凶的冷脸,他不喝酒也没人敢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努力了很久,还是没办法忽视身边有如实质的目光。
如果目光有温度,他可能又要被烧成灰了。
他侧过头,与叶冗对上了视线,从叶冗突然来找他开始,这家伙的目光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他,江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更别提这目光还很沉重,如怨如诉的,缠绵得好像他是什么绝世负心汉,立刻要被推上断头台的陈世美。
“你在看什么?”江姜没好气的问道,“我是会发光吗?你就这么一直看着我?”
叶冗专注的看着他,甚至舍不得眨眼睛,闻言应了一声:“嗯。”
江姜:?
他有些匪夷所思:“你嗯是什么意思?”
叶冗还是专注的盯着他看,他现在不流泪了,但是眼睛还是红红的,明明是个一米九的大个子,偏偏看起来这么可怜。
他可怜兮兮的回答:“姜姜会发光。”
江姜反驳他:“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江姜。”
叶冗马上回答:“嗯。”
江姜:……
他觉得这个人有点说不通,干脆不理他,听老同学们吹牛逼去了。
高三的大家正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不是每个人都成年了,但来的人肯定都是成年了的。
都是大人了,而且是来酒吧玩,那当然要喝点小酒,不过大家都有分寸,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大家可以好好在家休息,所以今晚才敢出来放松一下。
学生们的朝气是很容易打动人的,他们灿烂,无畏,前途远大。花里胡哨的颜料团经常来,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但这回他们也陪着这群少年,喝度数最低的鸡尾酒,上台像一群羊癫疯患者一样跳没有章法的舞,笑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真好啊,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然后迎接各自的命运,奔赴未知的未来。这样平静而壮阔的生活让江姜羡慕得质壁分离,简直比让他去参加米国总统大选还要震动他的心灵。
毕竟他当不了米国总统,但他本来是可以参加高考的。
他忍不住偏过头问道:“那个……同学……”
叶冗又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江姜冷着脸改口:“叶冗,你马上要高考了吧,准备去哪里上大学?”
叶冗想也没想:“就在樟城。”
江姜内心羡慕:“真好啊,我也想在樟城读大学。”
叶冗一直看着他:“我知道。”
江姜张了张嘴,有些不自在的嘟囔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
这句话却像打开了什么机关,叶冗表情认真:“我什么都知道。”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男人跟班长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从舞池回来,看着江姜和叶冗坐在一起,明明嘴里说着不熟却靠的挺近,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突然爆笑出声:“你们两个看起来好像两颗蘑菇啊。”
他指了指江姜:“你像颗香菇。”
他又指向了叶冗:“你像颗口蘑。”
江姜侧头看了看叶冗白得发光的皮肤,又看了看自己深色的手背,他磨了磨牙,感觉拳头硬了。
与昔日同学的相遇是一个美好的梦,虽然江姜总是臭着张脸,但还是感谢奇妙的缘分,让他在糟糕的现状中汲取到了一些快乐。
他凌晨两点才能下班,同学们却不可能凌晨两点才回去,事实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大家就纷纷准备回家了。
五颜六色的客人们可不愿意这么早回去,他们这些人,平常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当社畜,生活方式一潭死水。能够在夜里打扮成类人模样去high,就算是他们对生活的全部的反抗了。
恰巧明天是周末,他们可以在酒吧打烊后,换个地方继续high,比如去唱k,或者去吃宵夜,直到天亮,再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回去,在柔软的床上一觉睡到下午,恢复一下自己被工作吸干了的精气神。
江姜发现,当时间走过了十二点之后,好像就突然按下了快进键。他在酒吧里转了几圈,这边收拾收拾残局,那边帮忙点个单,一转眼就到了下班的时间。
他脱下酒吧的统一制服,换上了自己的白T,少了精致衣物的衬托,倒让他的眉眼显得没那么凌厉了,此时的他看起来,跟刚才那些高中生也没什么两样。
江姜找领班拿了今天的工资,他也不数,塞进口袋里就转身离开。
他工作的酒吧位于百达广场,从直达电梯下来,迎面扑来的冷空气让江姜胳膊上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里,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只有路灯冷冷的照亮着寂静的路,江姜抬头看了一眼,下弦月挂在天上,是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还没有路灯亮。
他双手插兜,准备回去洗个澡,然后休息一下。
然后,他就看到前方那个高大的背影,那人穿着黑色的衣服,也不知道在风里站了多久,几乎与夜融为了一体,如果没注意到他就会很容易忽略过去,但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去无视他了。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缺少参照物而显得萧索,冷白的皮肤在路灯下甚至有些透明的色彩,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罐装汽水,隐约能看到寒气渐渐弥散。
好白,他白天都不出门的吗?江姜脑海里迅速划过一个念头,明明高一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挺不起眼的,到底是吃了什么,才能在短短两年时间长成现在这个模样啊。
江姜觉得叶冗八成是在等他,但他并不想跟叶冗碰面,于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准备偷偷溜走,却不想那人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恰巧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叶冗的眼睛立刻亮了:“姜姜!”
江姜没吭声,转头就走,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是知道自己复活了,但是叶冗不知道啊,两年前他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除了极个别的同学外,其他同学都来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嗷嗷哭着跟他的遗体告别。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这么固执的认定他就是江姜呢?
虽然他的确是。
其实这不是他复活之后被第一次认出来,那时候他刚刚从墓地里爬出来,吓晕了一个保安之后夺路狂奔,硬是跑了十公里回了家,小区里住的人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了,自然也有人认出他来,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江姜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所以,他只是单纯和江姜长得有点像而已。
这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坚定的认出来,说心里没感觉那是骗人的,更何况叶冗还在冷风里等了他两个小时。
但是,出于一些自身的原因,江姜还是不想承认。
叶冗没生气,也没沮丧,江姜觉得他好像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他小跑到江姜身边,认认真真地询问:“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江姜再次拒绝:“我不跟客人私下联系。”
这根本难不倒叶冗,他认真反驳:“我又没消费,所以我不是客人。”
江姜被这逻辑绕晕,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的一瞬间,江姜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一抹奇怪的微光,他愣了一下,将左手平举在面前。
然后,他的左手,从指尖到手指根部,开始一根一根的发光,起初只是黯淡的微光,他差点以为那是路灯借的光,或者是月亮。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手指上的光越来越亮,到了最后,几乎跟手电筒一样亮了。
江姜:!!!
卧槽,这啥玩意啊?金手指???
江姜下意识用右手把发光的左手捂住,然后惊悚的发现发光手指好像有传染的趋势,他的右手竟然也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吓得江姜连忙松开了右手,于是右手还未彻底亮起的光芒熄灭了,但是少了右手的遮掩,他的左手亮得像哥谭市的蝙蝠灯一样。
此时正是酒吧打烊的时间,陆陆续续有人从直达电梯里走出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奇怪光芒,或许以为是开了手电筒,所以也没人大惊小怪,但是视线频频投过来。
江姜心里一慌,下意识拉起叶冗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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