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奖品的两千枚鸡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纸托盒里,在舞台旁边堆砌成一座醒目的小山,让所有嬢嬢爷叔们都挪不开眼。
在经过长达二十分钟的漫长开场白后,这场堪称“决战社区公园之巅”的比赛,终于拉开了帷幕。
直到这一刻陈咚才发现,原来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社团绝对不止广场舞和交际舞两个社团,其他社团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摩擦。
太极剑和合唱团针锋相对,因为他们曾经抢过同一个二手音箱;
模特队和健走团积怨尤深,因为他们统一采购的运动鞋撞了款;
花样毽子队和秧歌队互不理睬,因为他们的活动区域彼此重叠……
——区区一个社区公园文艺汇演,气氛却如此焦灼。
当初金庸老先生写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都没有这个刺激。
现在还不到上场的时候,交谊舞团的嬢嬢们都坐在前排看表演,陈咚生怕被团长逮住画妆,干脆坐到了最后一排。这个位置可谓是“坐观全局”,足以看清每个社团的小动作。
他一边吃着嬢嬢塞给他的肉包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观察这些人际关系复杂的社团,思考如何加工运用到自己的小说里。
他有些后悔今天出门没带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了,这些鲜活的素材源源不断向他涌来,他只有两只耳朵、一双眼睛,实在是记不过来。
因为他偷听得太过入神,没注意到一块肉馅从包子里滚了出来,在他的掌心留下一条油汪汪的污迹。
“哎呀!”就在他手足无措时,身旁递过来一张纸巾。
“别着急。”韩峋说,“还有很久才上场,你不用吃得这么急。”
陈咚怪不好意思的,实在不想承认自己是忙着偷听八卦才吃得如此狼狈。
他接过纸巾擦擦手,侧头看向身旁的韩峋。
韩峋被老板派来送茶,但他消极怠工,绝不主动推销,两桶茶水到现在还剩下一桶半。他小推车里的宣传单根本没发出去几张,即使有人拿走,也是为了垫屁股。
陈咚替他发愁:“你要是没发完传单,老板会不会批评你啊?”
“没关系。”韩峋淡定道,“散场的时候我会全部送给收废品的阿姨。”
陈咚:“…………你这种打工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咖啡店是你开的呢。”
他们正聊着天,小推车旁走来几位爷叔。
为首的老头个子瘦高,满头银发,打了厚厚的发油,银发全部梳拢到耳后;旁边跟着一个体型偏胖的老头,看起来有些面熟。所有爷叔们都穿着统一订做的深红色运动服,胸口印着“中国”二字,脚下踩着一双配色统一的足力健运动鞋,宛如复制粘贴的几胞胎。
“小伙子,我记得你,你们是隔壁咖啡店的吧?”瘦老头认出了韩峋身上的制服,“你们这是在卖什么,咖啡还是茶?”
“是免费茶水,不要钱的。”韩峋见他们的穿着打扮,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他问:“请问您是哪个社团的?”
“我是广场舞队的队长,我身后的都是我们的骨干成员!”瘦老头语气自豪,“你可以叫我们公园王者、冠军种子、文艺汇演之星……随你怎么叫都可以。”
韩峋有些不解:现在都流行给自己起这么多代号吗?
不过,韩峋还是决定尊重人家的命名权。
他说:“这位公园王者、冠军种子、文艺汇演之星,很抱歉,茶水不能提供给你们。”
“啊,为什么?”
“因为咖啡店的茶水是提供给交谊舞团的。”陈咚早就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气接话,“交谊舞团是我们店的老客户,老板知道嬢嬢们今天比赛,所以特地送来免费茶水。您不是交谊舞团的成员,就不能喝。”
这话一出,队伍里的胖老头——aka背叛者老刘——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
“不过是两壶免费茶,我们还不稀罕喝呢。……等等,我知道你是谁了!”老刘瞄到陈咚身上的西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听人说,我走了之后【花开富贵】找了一个‘秘密武器’代替我的位置,据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本来以为是哪个队员的孙子,哪想到是你!”
“没错,就是我!”陈咚虽然脾气软,但他并不怕事,“虽然我只是一个孙……啊不对,一个新人,但我对组织很忠诚,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刻投靠敌营,泄露舞团机密。”
“你、你、你不要胡说八道!”老刘被戳中痛处,强撑硬气,“谁泄露舞团机密了?那些舞姿又不是花开富贵原创的,她也是从网上教学视频里学的!凭什么她可以跳,我们就不能跳了?”
眼看老刘越说声音越大,韩峋不着痕迹地踏前一步,半个身子挡在陈咚之前,隔开了陈咚与几位爷叔的距离。
他沉声提醒他们:“您别这么激动,难道没发现大家都在看咱们吗?”
老刘一愣,四处看去——正如韩峋所说,原本坐在他们前面几排的观众和其他社团成员,都被这边的争执所吸引,一个个探着脖子往这边看。
“那边吵什么呢?”
“看衣服应该是广场舞队吧?”
“奇怪,那个胖胖的老头是不是交谊舞团的老刘?他怎么去跳广场舞了?”
“我听了一点儿,好像是他们想蹭免费的茶水,但茶水只给交谊舞团,老刘就跟那两个小伙子吵起来了。”
“老刘是跳槽了?还是被挖角了?”
“我看了节目单,广场舞队和交谊舞团是居然排在一起,广场舞队第8个节目,交谊舞团第9个!”
“哎呀,这回可有热闹看了!”
周围人的议论声根本不避讳当事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热闹得像是开了弹幕功能。
老刘心虚又理亏,被这么多老邻居指指点点,哪里好意思?黝黑的皮肤也遮不住他涨红的脸色。
“老刘,”关键时刻,广场舞队的队长拽住他的胳臂,“我记得公园外面就有一个小卖部,咱们去那里买水。”
有了这个台阶,老刘只能强压下一肚子怒火,点点头,跟着广场舞队的其他成员一起走了。
不过他离开前,向陈咚和韩峋撂下狠话:“你们两个没礼貌的小子听好了!你们咖啡店,永远失去了我这个尊贵的客户!我会向你们老板投诉你们的!!”
韩峋:“…………”
陈咚望着广场舞队远去的背影,疑惑地问:“他在咱们咖啡店消费过吗?”
韩峋仔细回忆:“好像没有。”
每次都是其他人结账。
陈咚:“那他见过咱们老板、有咱们老板的联系方式吗?”
韩峋斩钉截铁:“肯定没有。”
陈咚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失去这个尊贵的客户,咱们老板的存款也不会少一分钱的。”
“——阿嚏!”此时的咖啡店里,站在岛台后的男人重重打了声喷嚏,“奇怪,谁在念叨老子?”
正值下午两点,咖啡店里的上座率并不高,只有零星几位客人坐在桌旁读书工作。
今天是国庆节放假的第一天,柴骏昨晚陪客户在酒吧嗨到凌晨三点。刚囫囵睡下没多久,他就被韩峋的八个电话喊醒,让他过来帮忙看店。
切,这破店有什么可看的?一天的营业额才几百块,哪里值得他大费周章过来当门童。
柴骏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倚在咖啡机旁,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觉得他的好兄弟韩峋最近有点怪,不知道脑子打错了那根线,非要开这么一家咖啡店。
他们是同一所大学的师兄弟,不过专业不同。柴骏毕业那年,听说计算机学院大二的一个师弟捣鼓出一个app,在年轻人里还蛮火的。柴骏这人特别喜欢交朋友,在人堆里如鱼得水,脸皮厚的能当防弹衣,他特地跑到计算机学院去找韩峋,死乞白赖打招呼、加微信。
后来柴骏毕业后进了一家投资公司,他脑子快、会来事儿,在行业里混的风生水起,没过几年title节节高升。又过了几年,他牵线搭桥,帮韩峋把那个软件卖了个天价,他也从中抽了一笔可观的佣金。
他知道在外人眼里,他和韩峋的关系不算是朋友,而是“豺狼掮客”和“下金蛋的母鸡”,全靠金钱维系感情。
但谁说豺狼和母鸡之间就不能有感天动地的兄弟情呢?
——至少别的母鸡不会叫豺狼来守咖啡店啊!
想到这里,柴骏敲了敲身旁的咖啡机,心情很好地吹了声口哨。
忽然,咖啡店的大门被推开,一位新客人走了进来。
新客人蛮年轻,但身上没什么年轻人的朝气,只有一身被工作摧残了八百遍他还要爬起来继续996的死气。
他走到点餐岛台前,翻阅起桌上的水单,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心仪的饮品:“要一杯燕麦拿铁,双倍……不,三倍浓缩。”
“抱意思啊先生。”柴骏毫无愧疚之心地说,“今儿咖啡师没在,所有咖啡都做不了~”
“……咖啡师不在?”年轻人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柴骏。
——嚯!柴骏眼前一亮,直到这时才发现,面前的青年长得还挺有味道的。他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帅或俊,他是淡颜系长相,眉眼如晕开的水墨,神韵内敛。
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社畜气息过重,才让人会在第一时间忽略他的外貌。
“……我好不容易休假一天,想来看看‘咖啡哥’长什么样,没想到他居然不在……”年轻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柴骏没听清。
柴骏:“你说什么?”
“没什么。”年轻人问,“你也是这里的店员?”
柴骏想起韩旭的叮嘱,嬉皮笑脸地说:“不,我是老板~”
年轻人:“…………”
“怎么了?”
年轻人退后一步,仔仔细细打量起柴骏,见他神色轻挑,头发很臭美的用发胶打理过,不论是身上的衣服还是腕间的表都能看出价格价格不菲……年轻人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
——“原来你不是‘咖啡哥’,是‘傻大款’啊。”
第15章
“咖啡哥”不在,只剩下传说中的“傻大款”老板,叶星友觉得这趟真是来亏了,好好的假期,还不如回家睡大觉。
他转身要走,柴骏鬼使神差地叫住他:“没有咖啡,我们还有其他饮品。”
叶星友问:“有什么?”
柴骏拉开冰箱看了一眼,十分厚脸皮地回答:“牛奶,燕麦奶。”
叶星友:“…………”
这是直接用调拿铁的牛奶糊弄他吧。
“除了牛奶以外呢?”
柴骏又拉开备品抽屉:“还能做抹茶牛奶、巧克力牛奶。”
叶星友:“…………”
总之就是牛奶冲泡一切。
他实在好奇:“多少钱?”
柴骏还真不知道一杯牛奶要卖多少钱,他被临时叫来看店,韩峋临走前什么都没交代他。柴骏翻了一下水单,可惜水单上也没写牛奶多少钱。
“你等等,我打电话问一下老……咳,问一下咖啡师。”柴骏转身就拨打了场外求助热线。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轰鸣的音乐声从听筒里蜂拥冲出,噼里啪啦乒里乓啷,震得柴骏耳朵都要聋了。
“靠,你到底在哪儿呢?”柴骏赶忙把听筒拉开一段距离,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韩峋,你不是去领鸡蛋吗,咋上战场了啊?”
电话那端不知道回复了什么。
“啊?哦,哦,行呗……您慢慢玩,店里有我……哦不对,等等,问你个事儿。”柴骏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两只手拉开冰箱门取桶装奶,“店里的牛奶可以卖吗?有人要买,我卖多钱合适啊?什么,随便?随便是多随便?一块钱算随便吗?……得得得,差的钱我自掏腰包给店里补上,您领您的鸡蛋去吧!”
叶星友站在岛台外,听着这位傻大款老板和咖啡哥的电话交流,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这两人语气熟稔,根本不像是上下级,反而像是平辈的朋友……不,甚至隐隐约约,“咖啡哥”好像比这个“傻大款”更有话语权。老板想卖一杯牛奶,还要亲自打电话询问员工可不可以。
不对劲。很不对劲。
叶星友想——这傻大款老板,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咖啡哥手里了吧?
“老板刚才给你打电话了?”陈咚紧张地问,“他不会在催你回店里吧?”
“不是。”韩峋不知不觉练就了一副说谎不眨眼的好本领,“他说今天给我放假,发完传单就可以休息了,不用回店里。”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对了,老板说国庆节要有过节费,今晚打到工资卡里,你记得查收。”
“!!!”陈咚又惊又喜,“我上班还没满一个月呢,也有过节费?”
“嗯。”韩峋云淡风轻,“老板是个好人,很大方。”
陈咚真是太开心了,他上班不过几天,正经活儿没干多少,免费的咖啡小点心倒是蹭了不少,而且想请假就请假,现在还有过节费拿。
老板也不知道是哪座庙里的活菩萨,这么喜欢给员工送温暖,有机会一定要给他上柱香。
不过,和今晚才会到手的过节费相比,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迫在眉睫的老年社团大战。
随着文艺汇演的进程过半,公园里的气氛变得越发焦灼。
舞台上热热闹闹地上演大变活狗的魔术,吸引来观众们的阵阵掌声;舞台背面的树荫下,交际舞团的所有成员在这里集合候场,喊着口号热身。
距离交际舞团几米之遥的位置,广场舞队正在做最后准备。
下一个节目就要轮到广场舞队了,队长瘦老头手气好,抽签刚好抽到了交际舞团的前一位出场。老刘混在广场舞队中,昂首挺胸,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花开富贵团长责怪自己:“哎,我这个手怎么这么臭呢,怎么偏偏咱们团排在后面呢?风头都要被他们抢去了!”
“嬢嬢,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陈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安慰她,“他们在前面出洋相,咱们在后面压轴,没有对比怎么能显出咱们的舞蹈精彩呢?”
“小陈说得对!”【笑口常开】接话,“团长,还没比赛呢,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肯定会赢,还会赢得漂亮!”
“我们要沉得住气,迎接最终的胜利。”【心平气荷】照旧那样自信,“我已经和我家妞妞说了,今天我要给它拿五十颗鸡蛋回去,未来两个月,妞妞每天都有一个蛋黄吃。”
“对对对,咱们一定会赢的!我为了今天的比赛,特意让我女儿带我去做了美甲。”最后开口的人是盘头大姨,她向所有人展示她亮晶晶的十颗指甲。大家本以为她会涂红色主题的美甲,没想到她的十颗指甲上,居然画的是麻将牌!
其他人都看不懂她的审美,唯有陈咚一语道破:“这是自摸清一色吧!”
“没错!”盘头大姨很自豪,“庄家通吃,赢面很大啊!”
作为编外人员的韩峋听完他们聊天,碰了碰陈咚的胳臂,问他:“你会打麻将?”
“略懂,略懂。”陈咚谦虚地说,“我读大学时加入了我们学校桌游社,在那儿学会了扑克、麻将、长牌和象棋。”
韩峋:“……这是大学桌游社?听上去怎么像老年人棋牌室。”
“麻将不就是桌上的游戏嘛,”陈咚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怎么不能算桌游呢。”
第七个节目结束后,按理说主持人应该立刻宣布第八个节目广场舞队登场。
但奇怪的是,广场舞队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通知。不仅如此,整个舞台都安静下来,主持人匆匆下场,几个穿着街道办工作马甲的人围着公园负责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到这样古怪的情况,不论是后台的老年社团,还是等着看节目的观众们都意识到有问题。嗡嗡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要把整个公园淹没了。
“嗡——”一声刺耳的噪音从大音响里传出来,吵得众人下意识捂住耳朵。
原来是主持人一时失神,把手里的麦克风掉到了地上。
陈咚和韩峋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咚掐指一算,低声自语:“糟了,卦象不妙,恐怕要生变。”
韩峋:“……这又是哪里学的?”
“也是桌游社。”陈咚眨眨眼,“求签问卦看星盘算塔罗,更适合infp的桌游。”
韩峋其实一直有个问题,不知要如何开口:陈咚经常挂在嘴边的infp是什么?和自己熟悉的gpt代码差不多吗?
陈咚的卦算得还挺准,很快,公园负责人匆匆赶来了候场区域,跟着他一同到来的还有那几位穿着街道办马甲的工作人员。
他们把所有队伍聚在一起,宣布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因为文艺汇演音响声音太大,严重影响了附近居民休息,遭到了大量投诉,甚至有居民拨打了市长热线,所以文艺汇演要提前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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