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看向对方:“我不记得以前的事,若我们曾经认识……”
“我以前一定很讨厌你。”
方休心尖倏然一悸。不轻不重的疏离语调,如同一根软刺又深又狠插在他的心尖,温热鲜血喷涌而出,又瞬间被霜刀风雪冻结成冰,霜寒蚀骨,冷痛的难以呼吸。
无论陆续真的忘记,还是假装不识,这句一定是真话。
“小曲儿,”他用了大半晌的时间,才凝神缓过锥心的疼痛和冷寒,“陆续,跟我走。”
“你已被许多修士看见,闻风很快就会来。你不想再见他,我带你离开炎天。”
陆续冷眼看了他几息,漠然淡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走进门,将轻薄木板重重合上。
微颤未停的木门抖落几颗尘埃,透出清音冷调:“我只是一介凡人,希望尊者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方休垂眸站在门口,五指紧捏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瘦长身形在粗糙石板上投出一道淡色长影,显出几分落寞的寂寥。
他已看出来,陆续并非失忆,只是假装不识。
陆续不想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想和过去的所有,一刀切割。
割断所有尘缘过往,此生不再与之有任何联系。
柳絮飞乱,未雪先白,树影莺啼阵阵。
腾江镇古旧的街道两旁,站满了驻足的人群。
无论男女老幼,富贵乡绅还是清贫货郎,即便无人吆喝,此时经过这条街道的行人,纷纷自觉站到街沿旁边,避让出一条空旷大道。
镇民们情不自禁低埋下头,就连平日镇里最嘴碎,最大嗓门的人,此时也胆颤心惊噤了声。
街上走着几个锦衣华服的修士。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长发未束,几缕鬓发自然垂落肩头,轻荡出几分悠懒闲散。衣襟也未系紧,领口松散,却一点不显放荡落拓,反而衬出一股雍容华贵又霸道凌人的王者之气。
他面容极其俊美,昳丽凤目傲视睥睨,余光一瞥,浑然天成的威仪便能让人心中难以自控地生出一股畏惧。
一行人沿着主道,高视阔步走到西城的王记糕点铺前。
铺子里人头攒动,陆老板一个人忙不过来。
凤目冷傲看了一眼身后的亲随。
亲随们会意,即刻进入店中。忽然来了几个盛气凌人的修士男那逢,凡人们瞬时感觉一股令人心惊胆颤的阴寒,逃命似的跑出店外。
顾客盈门的糕点铺一瞬之间门可罗雀。
“店里的东西我全要。”高华雅音渗出几分寒气,“今日的,明日的,往后所有的,我全买下。”
陆老板冷漠看了他一眼:“不卖。请回。”
“阿续。”清冷嗓音默默一叹,“我好想你。”
陆续没朝他看上一眼:“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闻风嘴角微微垂下,“可我的剑在你这里。”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本命剑,和我心血相连似如半身,对我非常重要。”
“你只要肯将他还给我,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陆续沉默了半晌,从乾坤袋里拿出他的神剑:“滚。”
闻风嘴角蓦地上翘:“还说你不认识我。现在想起来了。”
精雕眉宇轻微一蹙:“你刚才说过,只要拿回剑……”
“不是有很多人都对你说过,我的话千万别信。”
陆续冷眼看着眼前卑鄙无耻到理直气壮之人,沉默无言。
闻风温柔轻笑,凤目中深情满溢:“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谎。”
“从今往后,我会将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你面前,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一句谎言。”
他朝精雕玉琢的脸颊伸出劲长手指:“阿续,你瘦了。”
陆续啪的一声将他的手狠狠拍开:“滚。”
闻风怔了一瞬,又不以为意地扬起嘴,未经老板同意擅自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少顷后轻言调戏:“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3)
“你我分别了七百三十五日,我昼思夜想,卧不安席。跟我回去,否则……”
温柔声调笑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惊:“所有吃过你做的糕点的人,都会死的很惨。”
陆续冷眼看了他片刻:“你去杀吧。”
他不会再受他威胁逼迫。
闻风的笑容僵在嘴角。
过了半刻,又笑道:“你不高兴的事,我就不做。”
他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出城直走就是炎天二层?”
陆续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还未反应过来,手指就被紧紧扣住,霎时腾空离地,强行拉向城外。
半步化神的大能,即便在灵气稀薄的炎天二层也能靠气海内的充盈灵气腾云驾雾。
陆续挣脱不开对方的禁锢,被强势带到一座荒山附近。
眉头微皱四顾一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曾经的安水村。
此时距离村子被狼群屠灭已经过了七年,往日所有的爱恨悲欢早已消失不见,就连断壁残桓也被风吹化成沙,踪迹难觅。
虽疑惑闻风将他带来这里打算做什么,但他不想同他说话。
闻风温柔轻笑:“这里是我和你因缘邂逅的地方。”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你在那处,和一群污浊不堪的凡人围在一起。我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见到了你。”
“你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在想什么吗?”
陆续神色冷漠,默然不答。
闻风并未接着说下去,忽然转为说起其他。
“我天赋异禀,天生道心道体。”
陆续心中冷嗤,道心?
“没错,道心。”闻风看出他所想,冠冕堂皇气势坦荡:“天道有常,乾坤生于混沌,必将归于混沌。万物于死亡中出生,最终又走向毁灭。这是天道的意志。”
“我从一出生,心中就满是戾气,想要毁灭一切秩序,让天地重归混沌。只有血海和哀鸣,才能让狂乱躁动的内心获得片刻安宁。”
陆续冷声低骂:“人渣。”
闻风以神自居,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疯批而已。
闻风扬了扬嘴,将他的怒骂当做一种赞扬。
“我心中长年翻涌不息的狂躁和戾气,在一眼见到你时,瞬间消失。宛如自己身在一处万树花开的桃源仙境,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安宁和愉悦过。那时我脑中蓦然浮现的念头,便是——”
“这个人必须得死。否则我一定会被他引诱,内心迷乱,失去自我。”
作者有话要说:
*1 完颜亮念奴娇
*2 曹德清江引第115章 伤痕
陆续嗤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根本没打算救你。不仅如此, 我一直冷眼旁观你带着那个女孩一路奔逃,在冰原中和狼群死斗。当时我想,倘若那几只野狼杀不死你, 我就亲自动手, 度你脱离苦海。”
清越雅音沉默片刻:“可我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我见到了你的剑境。那是生平未见,最凄绝绮丽的光景。我从初见,到被你完全迷惑心神,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我心中想着,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让你在冰原里慢慢等死,看你自生自灭。”
“可惜我双脚却不听使唤, 情不自禁走向你。”
“那时我便知, 我此生会栽在你手里, 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陆续冷声嘲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蠢得可怜, 只要随口一句花言巧语, 就能轻易欺骗?”
他确实蠢得可怜, 一直将闻风视作神明, 对他感恩戴德, 仰慕崇敬。
甚至不用说任何花言巧语,他都全心全意地盲目信任对方。
然而从初见之始, 闻风就将他视作一枚棋子。
闻风抿了抿嘴,正色庄容:“我将你带回陵源, 成日带在身边, 最初心存侥幸, 说不定习以为常, 见惯之后, 对你就能不再有感觉。”
“可我们朝夕相处, 对你的爱非但没清减,反而随着时间沉淀,一天一天越积越深。没过多久,我的心就再不受我控制。”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的内心全是欢愉,再也没有浮现过想要将世间一切破坏殆尽的狂躁念头。我的眼里心里,盛的都是你。”
“没过多久,我又开始不满足。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你站在我身边,只要余光一瞥就能看见。我想揽你入怀,想和你共赴云雨,想让你心如我心。”
“我想当的,从来都不是你师尊。”
陆续清绝双眸目光冰冷,薄唇扬出嗤嘲笑意。
无论怎样的虚情假意,从闻风巧舌如簧的嘴里说出来,都似如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感人至深,令人心动不已。
这个绝世大魔头喜欢玩弄人心,更懂得如何玩弄人心。
甜言蜜语令人难以抵御,三言两语就可打破高筑的心防。
难怪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
明知前方末路穷途,仍然愿意当个跳梁小丑,用生命燃烬一场烈火,给他唱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仅供他片刻欢愉。
陆续自己,此前也一样。
幸好脖颈上的半块碎玉提醒着他,越甜的蜜糖,越毒胜砒/霜。
被傀儡丝操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绝不会再做闻风的提线木偶。
闻风无奈叹笑:“你不信我所说。”
冷音低骂:“屁话。”
他若还相信对方说的半个字,就不是脑子缺根筋,是缺了整个脑子。
陆续冷笑:“我戏弄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玩?”
“我极少听到你骂人,你在我面前总是装的乖顺恭敬。”闻风顾左右而言他,“第一次听你骂我,还是在以无涯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那时我很惊讶,又觉得有趣。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予理会。
“我知道你不信我,”俊美凤目同他对视,温声雅言掷地有声:“可是阿续,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对你究竟如何。”
“我可曾,让你受过一点伤害。”
“初见之时,我确实想过要杀你。可那时我们萍水相逢,不过一面之缘,彼此不识。你不能拿此事怪我。”
闻风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你到了陵源峰之后,我从未再想过对你不利。非但如此,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想着让你开心,想让你对我动心。”
“合籍大典上用傀儡丝控制你,是我不对,可我绝没想过要伤你。我的傀儡丝威力你清楚,我怕你受伤,处处小心谨慎,否则你不会连衣服都没擦刮出一点痕迹。”
凤目中深情满溢,映着令人心醉的绝世倒影:“我只是想顺利进行我们的合籍大典,沟通天地结成道侣契约,完成那些山盟海誓的最后一步。”
陆续嗤笑:“永生永世都做你手中随意玩弄的棋子?”
俊眉微微一皱:“那你倒是说说,我利用你做了些什么。”
“你……”陆续思忖了半晌,闻风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大多都是在和他相遇之前就布下的局,后来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那些戏子自己唱曲。
别的棋子,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闻风一脸问心无愧的添砖加瓦:“我度化世人,助他们脱离苦海。我只朝他们提供帮助,此后所有的举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怎么做。”
“当得知你被卷入,我担心你的安危,心急如焚地竭尽一切所能赶来救你。”
“我比你自己还要关心你,爱护你。”
“你想利用我对付凌承泽。”陆续终于想到了一点,“你用机关傀儡对付我,想让他为了救我而受伤。”
“哈哈。”闻风冷笑一声,“我带你回陵源之时,就能知道你会遇到凌承泽?那时凌承泽生死不明,我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不会认为,我想让你认识他?若我能未卜先知,当时根本不该为了让你高兴,同意你下山去往山永镇。”
他顿了半刻,收敛了几分心中怒火:“你可知道,当我见到你的留书,得知你瞒着我和凌承泽私会,还跟他一同前往炎天三层时,我有多愤怒?”
“我妒火焚心,想将他碎尸万段,想立刻将你抓回来,让你也尝点苦头,往后再不敢私自离开。”
“可我还是狠不下心。”
冷音长叹一声,讥诮中又带着万分无奈:“我也只是怒火攻心,逞一时之快,嘴上说说而已。”
“你真以为,凭你的那点修为,能躲开我的攻击?我怕伤着你一根头发,处处小心,连半分力都不敢多用。”
陆续哑口无言,暗骂了一句娘。
闻风继续振振有词,毫无半分愧色:“你擅自离开陵源峰后,我即刻换作无涯,前往炎天三层,应下凌承泽的邀约。你知道我心胸狭窄,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时,有多忿怨嫉妒。”
“我将你迷晕带走,用了催/情药点上催/情香,想趁你理智尽失将你占据。”他自嘲一笑,“没想到那种情况下,你依旧道心坚固,六根清净。”
“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哪一次不是竭尽全力压制心中情念,宁愿自己心火焚身,也不愿强迫你半点。”
陆续沉吟少顷,冷声道:“你派人杀了薛松雨和薛乔之。”
那是他心口的一道深伤。
“那并非我所为。我只是让手下修士去找曲海。曲海会叫他做什么,他会不会答应曲海的要求,我一概不知。”
“所有一切,都是血宗修士自己的抉择,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从未左右过他的任何决定。”
“何况,”凤目阴光闪过,狠戾看向颀秀脖颈上挂着的碎玉:“即便真是我所为,你想和他结为道侣,我除掉情敌,何错之有?”
“我已经朝你坦白过,打算将他抓到你面前,在你眼前将他凌迟处死,将他碎尸万段,再挫骨扬灰。”
“可恨那只卑贱蝼蚁躲在凡界城镇,熙宁花了那么多天,也没能将这个人找出来。”
也是这只蝼蚁,让他深爱之人离开他身边整整两年光阴。
死的那么痛快,太便宜他了。
清艳双眸锋芒毕露,静静看了他几息。
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炎天界强者为尊,在这些绝世大能眼里,无论仙凡,皆是蝼蚁草芥,不值一顾。
他修为微末,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也改变不了这世道。
但他此生,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你去哪?”闻风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捏紧清瘦手腕,将他拦住。
陆续置若罔闻,对他视而不见。
二人沉默着无声对歭。
过了大半晌,闻风沉闷一叹,语气软下几分:“天色不早,我陪你回去。”
清音冷冽:“回腾江。”
他不会再和闻风去陵源。
“……好。随你高兴。”
一回到腾江镇那间低矮简陋的小院,陆续速即开门进屋,将木门嘭的一声重重摔上。
无论闻风会在外面做什么,他都不想理会。
颀长身影静默鹤立在门口。夕阳斜照斑驳矮墙,在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表情。
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尘道君,对眼前这块心念一动就能化成齑粉的破旧薄木板束手无策。
鸟啼鸡鸣,淡日初升。
一个晚上院里毫无动静,毫无一点气息。
陆续猜想闻风昨日就已离去,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推门走出房间。
门一开,推门的手瞬时僵在半空。
闻风站在门外,逆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淡淡金边,犹如一尊巧夺天工的神像,尊贵高雅。
俊美容颜温柔一笑:“昨晚睡的可好?”
陆续面无表情,视若无睹,急速转身打算再次将门关上,手腕却被人捏住。
“放……”两个字都还未说完,眼前景色忽然一变,灰瓦白墙的狭窄小院化作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天上流云霞照变换不休,还有一些小陆地浮在半空,景色玄妙。
精雕眉宇微皱:“这是哪?”
“连沧山附近。”
虽非秘境,也是炎天一层妖兽最强的地域。
四周妖气弥漫,不少兽类都是元婴等级。
陆续不可置信冷笑:“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若想杀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闻风表露苦笑:“我在你门前站了一夜,也没想出办法,如何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就随意来了一个地方。说不定和你一起散散步,能想出什么主意。”
“或者,”他轻声一叹,“你说一个办法,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陆续冷漠道:“没有。”
“我唯一心愿,是你从此往后,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昳丽凤目专注看着眼前人。
半刻后,霞姿月韵的颀长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