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他偏偏没了做这些的心情,只是近乎敷衍的应付着那些客人,心中却在意着冬歉那个空缺的位置。
快到凌晨时,他才送走了要跟自己不醉不归的友人,长舒一口气。
他控制不住的想,倘若今日冬歉在场,他的生辰会是什么样子。
到目前为止,冬歉从来没有参加过他的生辰。
他竟有些抓心挠肺的好奇。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冬歉院子的外面。
这还是他亲自给他挑选的院子,离自己的距离最近,平日也方便彼此走动。
院落的大门阖着,但没有锁,轻轻一推便能推开。
院子里没有火光,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魏玄站在门外,心中忽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倘若自己推开了这扇门,会不会有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朝自己砍来。
明明是毫无来由的想象,可是不知为何,魏玄冥冥之中觉得,冬歉真的可能会这样做。
他的喉咙滚了滚,须臾,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推开了门。
苍白的月光凄凉地照进院落之中,魏玄一步步走进,心跳伴随着他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忐忑。
魏玄发誓,这恐怕是他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事。
明知有危险,却还是进来了。
可是若是关乎冬歉,他这无往不利的警觉性全部丧失殆尽。
就在这时,一阵风悠悠吹来,像是忽然唤醒了什么,霎时间,院子里的烛火一道道绽开,顺着道路两旁不断蔓延,冬歉只身一人站在院子的尽头,看向魏玄,缓缓道:“你来了。”
语气温和的,平静的,没有任何杀意。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推翻了他这些天所有关于冬歉不好的猜测,他的眼眸随着这些燃烧的烛火升腾出一股温度。
他缓缓走近,这才看到冬歉旁边多了不少废纸。
可是废纸中央,却有一盏精致小巧的孔明灯,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妙笔生花的“生辰快乐”。
冬歉轻声道:“原本想多做几盏,奈何手笨,只成功了一个。”
魏玄释怀一般笑了笑:“你一整天将自己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个?”
小时候,他就格外喜欢孔明灯。
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盏灯,可是独独只有这一种能将自己的愿望带到天上。
只可惜价格昂贵,所以他永远只能带着弟弟到岸边看别人放灯。
那个时候他就想,原来没有钱,就不配让神明听到他们的愿望。
或许在那之后他如此执着于名利,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再后来,他也便渐渐忘记了小时候的执念,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也不再执着于神明会不会听见他的愿望了。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人,亲自为他做了一盏孔明灯,庆贺着他的生辰。
明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冬歉端起这盏灯站在他面前,莞尔道:“你托着,我来点火。”
魏玄格外温柔道:“好。”
火光点燃了燃料,孔明灯的内部缓缓膨胀,发出澄澈的光芒。
魏玄渐渐感到了一股上升的力道,他忽然有些不愿放手。
可那灯似是不愿意一般,趁着他分神的功夫,摇摇晃晃地升上了天空。
魏玄仰头看那孔明灯,缓缓道:“这当真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冬歉笑了笑:“你喜欢便好。”
反正,你也活不久了。
魏玄不会知道,冬歉已经将自己掌握到的证据交给了厉寅。
他也不会知道,再过不了多久....
就是他的死期。
橙黄的孔明灯一点一点地升上天际。
魏玄望着那一点点升空的孔明灯,眼睛里不知不觉染上了温度。
真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够再长一点,再久一点。
可就在这时,墙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魏府的大门便被人重重推开,外面举着火把的人一齐涌了进来,将府里府外团团包围起来。
府中的人拎不清情况,但看见这么多的锦衣卫,纷纷吓破了胆子,不敢乱跑,被他们用剑指着,没办法,最终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
为首的那名锦衣卫指挥使怒斥道:“东厂厂督魏玄蓄意刺杀陛下,现陛下亲自口谕,命东厂所有人下狱彻查,不得延误!”
见状,魏玄眼皮子一跳,头皮发麻。
陛下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他那些证据都清理的很干净,陛下此举或许只是为了诈诈他,又或者....就像曾经对季府做的事情一样,是一次空口无凭的迫害。
他跪下来:“臣愿意下狱接受调查,还自己一个清白,但冬歉护驾有功,实属不应该遭受这等对待。”
那指挥使笑了笑:“大人多虑了,若不是冬大人检举有功,陛下也发现不了朝中还藏着你这等心思歹毒的贼人。”
听闻这句话,魏玄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眼眸,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人畜无害的冬歉此刻脸上藏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对于这帮锦衣卫的到来亳不意外。
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他自然不会意外,毕竟这些人,全部都是他引来的。
之前将魏玄欲图行刺陛下的证据交给厉寅时,厉寅震怒,又怕贸然行事会打草惊蛇,便同冬歉商量该如何将他缉拿为好。
毕竟魏玄此人,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势力,万一他到时候被逼到绝路,破罐子破摔,真的发起了宫变,那么,他的恐怕皇位不保。
冬歉便为他提供了万全之策,斟酌再三,让陛下选择在魏玄生辰那日动手。
那一日,他的警惕心不会太重,他手下的那些人也完全可以各个击破。
为了不让他挟持朝中大臣,冬歉一直蛰伏在院中,静静等待着,等到时机成熟时,便以孔明灯为信号,让早早候在四周的锦衣卫趁机下手,瓮中捉鳖。
那盏孔明灯,是冬歉留给魏玄最后的温情,也是他亲自捅下的最狠的刀。
不出意料,魏玄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难以置信,有意外,有遭到背叛的伤痛,还有一抹他看不懂的情绪。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指挥使便命令锦衣卫一众将魏玄捉拿归案。
这帮为朝廷效力的锦衣卫个个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控制住了府中上下除了冬歉以外的所有人,有人试图跃墙逃跑,也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下来,倒在地上疼得打滚。
指挥使这边铁面无情地对这帮囚犯怒吼着“谁敢逃,我就亲自砍了他的人头挂在城墙上”,转脸又笑盈盈地对冬歉道,“这次还真多亏了您,若非大人以身犯险进入狼窝,这件事还当真不会多么容易,陛下甚是感动,吩咐今晚大人可以回府中好好歇息了。”
冬歉淡淡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
感动么.....
如果知道下一个就是他了,他会不会更感动?
看着这帮人浩浩荡荡而去,冬歉不确定魏玄有没有在看着自己,反正,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魏玄一个眼神。
绝望么?
可是原主当初经历的绝望,比这些要惨痛一万倍。
他抬眸望着浩瀚的星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
厉北沉一大早就听说东厂所有人都下狱彻查。
他看着冬歉交给自己保管的钗子,心中慌不可言。
听起来,魏玄犯得还是死罪。
厉北沉唯恐冬歉被牵连其中,不敢耽误片刻,立刻赶往紫宸殿。
殿中,厉寅正心情极好地看着奏折,脸上满是喜色。
毕竟好不容易除掉了心头大患,他怎么可能不欢喜呢。
厉北沉跪在殿下:“父皇,冬歉上次在春狩护驾有功,绝对不可能做那等不忠之事,还请父皇不要伤害冬歉。”
厉寅看着跪在殿下的太子,笑了笑:“朕何曾说过要伤害他,朕褒奖他还来不及。”
在厉北沉意外的目光中,厉寅满脸喜色:“若不是冬歉以身犯险,潜入魏玄府中,将魏玄蓄意刺杀朕的证据交到朕的面前,朕还真的没办法定他的罪。”
厉北沉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所以,冬歉上次对自己说他有他的用意,其实是指这回事。
可是知道这一点,厉北沉心中一阵失神。
也就是说,冬歉一面同魏玄深交,伪装成感情深厚的模样,一面却又在他背后捅下最深的一刀。
他倒不是同情魏玄,只是觉得,冬歉这个人,他好像愈发看不透了。
他的身世,当真只有那般简单吗?
他要做的事,又仅仅只是这样而已吗?
他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
又或者说,接下来,他还想让谁死。
厉北沉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他只是将自己的猜测深深藏在心里,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担心。
冬歉做的事情无异于飞蛾扑火,总有一天会引火上身,他怕他终有一天受到伤害。
可是,他不信任自己....
又或者说,他从来不信任任何人。
.....
阴暗的牢房里,魏玄伤痕累累。
好像一瞬间,他又回到了过去。
自从当上厂督之后,谁还能让他这般狼狈。
一直以来,都是他用刑具抽打别人,没想到现在却换成了自己。
在这幽暗的房间中,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将认识冬歉以后的所有细枝末节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而心中有关冬歉的谜团,在这一刻似乎也愈发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牢门被人撬开。
魏玄疲惫地睁开眼睛,额头上的血顺着他抬头的动作滴到了眼睛里,弄得他很不舒服。
之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暗卫悄悄道:“大人,我来接您出去。”
府中被包围的那一天,这个暗卫正出去执行任务,并没有在府中,反倒躲过一劫。
倒是没想到在这之后,他还会深入这里来救自己。
那暗卫解开绑在魏玄身上的绳子,小心道:“我对他们的饭食动了手脚,他们现在都昏死了,我现在就接大人出去。”
魏玄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暗卫着急道:“大人这次可是死罪,我听说了,冬大人建议陛下对你用古往今来最重的死刑,大人,你会被千刀万剐,痛不欲生的!”
不知为何,听到“千刀万剐”这四个字,魏玄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他只是忽然觉得,倘若自己真的死了,应该就再也见不到冬歉了吧。
虽然,冬歉也不见得想见到他。
其实,他也累了,一直以来追求的名利富贵,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有趣。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答应了那暗卫的请求。
那暗卫便一路背着他小跑,从暗道出去,往城郊跑去。
路上,那暗卫道:“近日我瞒着大人去搜查了一下,发现季家出事的那一天,独独没有看到季家小儿子的身影,官差们并没有在意,还当他死在了着火的房子中,但或许,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死,冬歉或许是......”
“住口!”,魏玄说得太急,重重咳了几声,哑声道:“这件事,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地咽进肚子里,不要再提。”
倘若冬歉真的是那孩子,若陛下知道了,他会死的。
不知为何,魏玄本该恨他的,但是他发现,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会死,他便什么也不顾了。
他还想继续骗骗自己,希望冬歉不是那个人。
自己灭他满门,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刃了他的亲人。
倘若他真是他,那就意味着,从他们相遇的一开始,冬歉就恨透了他,恨不得让他下十八层炼狱,永生不得安息。
从一开始,他就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而仅仅只是为了踩着季家的尸骨,发财升迁。
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想要升官发财呢?
因为他曾经面对弟弟的死亡是那样的无能为力,他曾经告诉自己,他曾经发了血誓,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变强,不惜一切代价的变强,只为了让他从此往后的人生,不会再遭遇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刻。
可是现在又偏偏告诉他,倘若没有他的存在,他现在想保护的人原本可以生在一个富贵温馨的家庭,被家人时时刻刻地当作宝贝一样宠爱着,锦衣玉食的养大,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世间的阴暗面,也永远不需要得到他的保护。
他明明可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却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从此往后,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满目疮痍和一身的仇恨。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初都是因他而起。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无法赎罪,也没有颜面再见冬歉,可是,原来到了最后一刻,他竟是这样的想见他。
就在他们即将跑到岔路口时,一道身影挡在他们的面前。
冬歉靠在树上,手中拿着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像是静候已久,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缓缓侧过眼眸看向他们,眸子像是深渊,照不进去一丝光。
暗卫瞳孔紧缩,停下脚步,冬歉缓缓直起身,提着剑,面无表情道:“魏玄,你当真觉得,你能逃得掉吗?”
冬歉的出现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魏玄定定地看着冬歉的身影,张了张嘴,可喉咙仿佛被一个铁块堵住一般,从始至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眼前的冬歉抛去了往日所有的伪装,在他看来甚至有些陌生。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全部是他带来的,他们如今本该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但是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冬歉之后,魏玄的第一感觉居然是....心疼。
因为导致冬歉变成这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暗卫定定地看着冬歉,冷声道:“你果然就是从季府里逃出来的死囚吧。”
冬歉笑了笑,短剑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寒冷。
虽然他聪明的什么也没有说,但看样子,他这也算是默认了。
说起来,这似乎也是冬歉不演戏时和魏玄第一次的正式见面,以季年的身份。
那场无情的屠杀已经过了太久太久,曾经那个被捧在掌心里宠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现在的他无比擅长伪装和欺骗,和曾经的他判若两人。
是了,印象中,魏玄是听过季年的存在的。
在那血淋淋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说起来,季年和魏真同岁,魏真出生不久,季年便也跟着出生了。
只是魏真出生的时候,是被魏玄的破袄包着出来的,可季年出生时,满城放了足足三日的盛大烟花,城中贵人纷纷赶往季府献宝,庆祝新生儿的诞生。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那个时候的魏玄怎么会想到,他们如今会有这样的交集。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会将季年害得家破人亡。
又怎么会想到他有朝一日,会爱上冬歉。
起初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弟弟一样宠爱,可是渐渐地,他发现好像又并不是这样。
冬歉和他的弟弟其实并不相似。
他更顽强,更固执,也更隐忍,在命运的捉弄下,他斩断了所有往日的天真。
一步一步,将自己磨炼的冷血。
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又是那样的吸引人,一颦一笑都是惑人的毒药,让他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
若是死在他的手中,是不是也算死而无憾。
一阵风从他们三人的身边拂过,落叶坠地,暗卫的眸子黯了下来:“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带走大人。”
冬歉亮出了剑,唇角的笑意如同淬了寒霜:“那你就试试看。”
看那暗卫挥刀朝冬歉冲去,魏玄的眸子骤然紧缩。
那暗卫的实力他还是知道的,他能一个人将巴图捉拿归案,实力可以说是相当了得,若是和冬歉对上....
冬歉一定凶多吉少。
那暗卫抬刀朝冬歉的脑袋劈去时,魏玄目眦欲裂,大喊道:“住手!”
暗卫的力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魏玄的心跳差点凝滞。
可那凶猛的一击,冬歉不知怎的躲了过去,速度快到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再回过神的时候,那暗卫已经发出了剧烈的惨叫,手腕竟是生生被冬歉拧到脱臼。
跟着师兰渡的那几年,他日日玩刀耍剑,早就练就了最好的刺杀技术,这些年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正实力,早就厌倦了。
若是他想,可以轻飘飘地让任何距离他一米内的人死去。
那暗卫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挫折,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个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人轻轻松松一招制服。
暗卫倒在地上,剑飞了出去,直直插在地上,他不死心,还想去拿,冬歉笑了笑,从地上捡起那暗卫的剑,轻轻抚了抚,随即目光一凌,用力将剑从那暗卫的掌心贯穿过去,直直插进骨头,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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