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不肯问姜换要不要留一个微信或者手机号。
“我今天也去建洲。”姜换抱累了百合花,让它们以包装纸为缓冲靠着墙,继续和喻遐说话,他们在一众讲方言的本地人中尤其突兀。
“什么时候?”
姜换说大概下午吧,办点事。
喻遐:“那你到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到建洲也是坐火车?”
“嗯,火车。”
“嗯。”姜换喉结上下一动。
再次相顾无言,仔细算来,他们之间的对话的确不多,再扣除电影相关的那就聊胜于无了。姜换本身不算健谈,喻遐平时装久了开朗乖巧,终于不用披上那层优等生的皮囊,露出本性时也不喜言辞,安静得带点忧郁。
周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寒暄,伴随米线和高热量碳水的诱人香气,各类鲜花的馥郁,晨雾终于消散殆尽,一个晴天翩然而至。
“天气预报不太准啊。”喻遐喃喃自语似的说,“还以为今天要下雨来着。”
姜换让他看远处的山间还有云:“晚点会下。”
“噢,那就好。”
“你很喜欢下雨吗?”
“还行吧,现在是不希望提前离开的决定显得太搞笑。”喻遐眉眼弯弯地说,“万一我着急跑回去了,然后这边万里无云,去平山村的路也开了,大家都去看翟家大院——上次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管家死活不开门。”
姜换可能听懂了,或者不怎么在意,轻轻地点头。
百合花和朝霞称着他的脸,立体五官愈发像雕塑那样棱角分明,眼皮单薄地垂着,目光懒散,他做点头这动作时垂在锁骨边的长发也跟着一动,撩拨似的将领口掀开一点,又欲拒还迎地掩上,留下不太清晰的红痕——那是晨曦的吻。
喻遐余光瞥见,心口一热。
他们这样相处时根本不像睡过的关系,但喻遐不太清楚别人会怎么样,他没有同姜换以外的人草率做过爱。更微妙的是,在条分缕析到底谁才更主动之前,一切已行云流水地结束,现在他们竟然都选择了无视那天夜里发生的全部旖旎。
很潇洒,很无厘头,像某部电影里会发生的情节,有种无以复加的浪漫,他们到底在发泄情绪还是餍足欲望成了一个不被解开的伏笔。
大巴车轰然而至。
在电影里的话,这里应该剪辑掉,而他的剧情就此杀青。
喻遐若无其事地背起那个看起来无比沉重的登山包,他往前走一步,再回头,逆着光细细临摹姜换,他不确定姜换会不会记得自己。
“那我走了。”喻遐和他道别,手却酸得伸不出来挥一挥。
姜换先是迷茫地说好,接着左右看了一遍,突然喊住他:“你等等。”
他把那捧灿烂的“晚霞”放在站牌下的水泥地,那里相对干净,快步走向三五米开外的一个老妇人,她在叫卖一篮用白纱布垫好的花。
买花时姜换说建洲县方言,出人意料的地道,他用现金,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找零,手指勾着两串细长的、纤弱的米黄色小花坠子走向喻遐。
“缅桂花。”姜换介绍道,“给你。”
他低着头将两串缅桂花一起挂在喻遐的登山包带扣上,垂在胸口,浅淡的香气好似一瞬间扩散,沾湿了嗅觉神经,五感互相篡位,喻遐差点怀疑自己听见什么叮铃作响。
就着香味,喻遐再也忍不住,他伸手用力抱住了姜换。
他的胸口要被心脏顶开了,呼吸剧烈地颤抖,他抱着姜换不肯放,连天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随花香爆发出来。
身后,去建洲的乘客依次上车,有几道好奇视线打量他们,喻遐的脸更烫了。
姜换摸了摸喻遐的头发。
“一路平安。”
好似还有后续的一句话,比如“到了给我消息”“后会有期”“下次再见”……
但姜换的台词就在这儿结束了。
缅桂花香得强硬又霸道,露天时不觉得,等挤进大巴车上为数不多的座位,那股芬芳好像自行扩散,无孔不入地袭击他。
喻遐脑子闷闷地痛,他就着这股钝痛和芳香纠缠,靠在车窗上睡满了全程。
大巴车的重点在县城客运站,喻遐下车后看见有直达公交,又在东河已淘汰的老一代公交车上昏沉地摇摇晃晃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见“建洲站”的隶书红字。
起先在手机上查过,建洲到春明市有K字头也有城际列车,高铁不多,每天班次有限,而且因为建洲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车票到站再买都完全来得及。
喻遐记得十点钟左右刚好有一班,车程2小时。
他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掏手机准备买票,然后扑了个空。
喻遐霎时清醒,把裤兜一捅到底后慢半拍地惊出一身热汗:他手机丢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在公交车上!
回过头看向坐过的那辆公交车,早跑得没影。
火车站前广场鱼龙混杂,喻遐清点了下两边口袋连同登山包的侧兜,随手机一起消失的还有大约500块现金。他笃定是遭了贼,出行高峰,公交车连接客运中心和火车站,但他没想到回东河的旅程才刚开始第一站就遇到扒手!
身上还剩不到300块,是放在一个小包里的现金,此外喻遐身无分文。
短暂的理智下线后又被迅速拾起,喻遐并未自乱阵脚,他站在路边再次回忆可能丢失手机的地方,确定很大的可能就是公交车后,他找旁边的人问了最近的派出所在哪。
报案、登记,民警接待了喻遐,很有效率地通过火车站附近的道路监控查到了车牌号,然后联系上公交车运营公司,进而找到司机本人。喻遐在派出所外花10块钱吃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等司机交完班后带着车内监控来配合工作。
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包括民警看监控后没花多久就确认了扒手,喻遐快要以为他的手机能和SD卡一样失而复得时,线索断了。
“看不清脸。”派出所民警围城一圈研究半晌,得出结论,“只能试着看看他是从哪儿上车的,但这么一来今天肯定没法破案。”
喻遐没有立场指责别人,他不谨慎在先,至少民警没有用一张报案单打发他。
他们尽了全力,见喻遐一脸失落,希望他留一个备用号码和地址,如果破案后找回手机的话可以寄给他。喻遐想了想,留了母亲孟妍的电话。
希望再一次变得渺茫,他走出派出所,捏着身份证与剩余现金,后知后觉的绝望与无措在这时才缓慢地包裹他,喻遐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刚到建洲时还透亮又清澈,几个小时过去,阴云密布,沉沉地往下压。
他突然想起姜换说今天还会下雨的。
想问他,“我一点也不丢三落四的怎么最近老遇到这种事啊?”
想问姜换如果是你该怎么办,还能怎么挽救,再花15块钱买大巴车票坐回临水镇,去找可能还没离开的蒲子柳或者乔老师?
能记得电话的人他不愿意去找,父母和袁今,哪个他都不肯麻烦。但当这么多的倒霉事前后脚发生,就像印证了喝凉水也塞牙,身后空荡,前路晦涩不明,现代人丢了手机竟会失魂落魄,情绪暂时崩溃。
喻遐坐在路边,怔怔地睁着眼睛良久。
眼眶干涩发红胀痛,他浑然无感,直到片刻后毫无预兆地掉下一滴水。
他突然……他只是想起了姜换。
第9章 困入南方
小时候分不清是天性还是因为父母忙于工作长期不在家,喻遐逐渐养成喜静、爱阅读、常独处的性格,偶尔还显出和年龄不符的懂事。
一个人在家的时间久了,不仅学会自娱自乐打发时间,还阴差阳错培养出喻遐另一个不知算好算坏的性格特质:不受情绪波动影响,该做的事永远按照计划进行。
比如现在,就算近乎身无分文、持续崩溃,喻遐边擦眼泪,边想现在该怎么办。
喻遐认为当务之急是补办银行卡,绑在手机上的卡是他交学费和存生活费用的,也是唯一一张他自己名下的卡,里面还有两三千块钱,是他的积蓄,只要卡补得出来,后续就好办多了,至少能顺利买车票回到东河。
他靠着问路去了趟银行,紧接着遭遇了生活经验不够丰富的困窘。
银行大堂的工作人员听了他的困难,帮喻遐查了卡号,然后遗憾表示他们很同情喻遐,但因为那张卡是银行为东河几所大学单独发行的地域特种卡,不能跨省补办。而且因为手机不在身边,就算不是特种卡,也无法按规定完成实名认证。
解释了一通后,银行人员帮喻遐把卡和密码一起挂失。现在喻遐算是听懂了,卡里剩余的两三千块暂时安全,谁也取不出来,包括他自己。
于是如此窘境下,回临水镇的选择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至少,在那个地方他有相对熟悉的人。
前一天和乔小蝶聊天时她提到接下来自己连同几个本科同学会加入李彬临时组织的普勒二日游,蒲子柳没参与,只说想快点回家。
不过蒲子柳出发没这么快,极有可能还在青旅附近。学姐是热心肠,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又明白他的人品,且不存在借完钱就找不到人的情况,听说手机丢了,完全不管他的概率很低,至少,蒲子柳会帮他想办法。
没有蒲子柳,也有乔老师和李彬学长,不算亲近可暂时没有闹翻的同学们。
退一万步说他们哪怕真的全都走了,大不了直接去溪月小筑。喻遐明白这种时候不能脸皮太薄,姓杨的女老板看上去脾气温柔又很好说话,指不定可以先找她借点路费回东河,等到家补了手机,就很好联系她还钱。
这个方案的难度在于如何让杨观凤相信自己不是骗子,毕竟借钱给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极有可能如竹篮打水,除非杨观凤真的无所谓。
但去溪月小筑,说不定可以见到姜换。
喻遐憋着委屈继续闷头苦想,难过被头脑风暴冲淡些许,他狂打腹稿,就算姜换不在,也力求把这个计划补到可行性高达99%。
几番思索之后,喻遐重新回到了建洲客运站。
购票窗口设置不太合理,居然没有在候车厅内反而建在了出站口,过去还要穿过一条马路。喻遐来回走了两次才找到,他等着斑马线对面红灯变绿。
一辆半旧沃尔沃停在面前,片刻后起步,又在两三米开外再次停下来。
这地方挂着禁止停车的牌子但送客和接站的人都不少,喻遐起先并没在意。但旋即有个人从那辆车的驾驶座下来绕到车尾,身高特别醒目,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迷彩衬衫,敞开着露出内搭白T恤,工装短裤,建洲雨季随处可见的人字拖,小腿和跟腱线条修长柔韧,踝骨凸出。
深黑的毛毛躁躁扎起的低马尾。
侧面鼻梁挺直,细长眼角,下颌线清晰,左耳骨有一枚小小的钉子。
三秒倒计时闪过,身边的人涌作一团朝马路对岸走去。
只有喻遐留在原地没动。
他牢牢地盯着刚从沃尔沃下车的人,嘴唇微动,名字尚未脱口而出,几个小时内经历的无助、茫然、不知所措、屡次失望如洪水袭击,他的眼眶又生理性地红了一圈——劫后重生似的,像从洪水中幸存后在荒芜地发现一只鸟,突然就不孤独。
方案一二三顿时全部作废,喻遐没有丝毫犹豫连忙向着他加快脚步。
姜换合上车尾箱,被身边突然出现的男生吓到右脚往后退,差点踩到自己,他花了两三秒认出喻遐,在问“你怎么在这儿”前顿了一下。
通红的眼睛,紧紧拽住自己衣服的手,还有那个半天不见就变萎靡的登山包。
于是常规问候被姜换吞掉后半截:“你怎么了?”
喻遐因为这句问话险些又鼻子一酸,他飞快地说:“我手机被偷了。”
快而简洁,再多一个字,喻遐都觉得自己会控制不住哭腔从舌根上泛。他不肯在姜换面前露出更多狼狈,尽管两件事前后脚发生——姨妈的电话和丢手机——放在一起,已经足够姜换把他认定成天字第一号大惨人。
“手机被偷了?”姜换愣了愣,又问,“钱呢?”
喻遐眼神略一闪躲,答:“本来有800多,放包里的500多也被偷走了……”
无需继续说,姜换已经能评估他目前的窘境:路费不够。
姜换正要开口时,车后排门打开,一个戴银丝边眼睛的男人探出头:“姜换你走不走啊?不走把车钥匙给我,妈的,才看到这儿不准停车!”
他头也不回,把车钥匙往斜后方一抛。
男人伸手稳稳地接住,然后赶紧去驾驶座开车了。
“那是谁?”喻遐问。
“你心态还挺好。”姜换听不出嘲讽还是调侃了一句,才介绍道,“彭新橙,杨姐的未婚夫,你看过《蓝太阳》应该知道他。”
喻遐想起那些查电影staff的夜晚,立刻道:“是编剧老师啊!”
“他就是建洲人,当时因为他建议才来临水取景的。”姜换说完,左右看了看,然后回到原先话题,“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没想好。”喻遐说,语气却有点隐藏不住的快乐。
他的郁闷完全一扫而空,即便也许姜换不想帮他,也许姜换帮不了他,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在这一刻,见到姜换,喻遐就不再阴云密布了。
姜换显然没有扔下他的意思,他说:“先找个地方坐吧,聊聊。”
喻遐跟着他走时不住地抚摸那两串缅桂花,香味蹭满了掌心,他低头轻轻一嗅,在车厢内觉得闷人的香味竟变得清雅而洁净。
不知道缅桂花的纪念意义是什么,但它的确在当下为喻遐挽留了一丝幸运。
姜换所说的“地方”是一个很小的茶馆,因为只是卖茶,它在老城区逼仄巷子里被小吃店、棋牌室和缝补店重重包围,行将就木。
姜换不像第一次来了,他找门口的老板要了一壶生普洱,示意喻遐坐在靠里的位置。
还是那句话,他说:“待会儿要下雨。”
“下不来。”高高柜台里的老板不服气地说,“我跟你赌一壶茶。”
“不赌,你上次输过了。”
老板无可奈何地服输,挥挥手:“你去喝,你去喝!我找彭老三要钱!”
“随便。”姜换说。
提着茶壶、端着几个小盅在喻遐对面坐好后,他熟练地洗茶叶茶具,等头道茶水倒掉,透红的普洱茶导入柴烧的紫砂分茶杯,姜换才慢吞吞地自说自话:“你刚想什么?”
“嗯?没有啊。”
“我和他说话你一直盯着看。”
喻遐倒不知他注意自己,笑了:“没有啊……我就是在想,你怎么会说这里的方言。”
“学的。”姜换这句又用方言,接着无缝切到了国语,“我喜欢学语言。”
“网上说你是星岛人,当时大家都不信。”喻遐的手指绞在一起,他猜不透姜换会不会喜欢聊到这些,“因为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一点口音都没有。”
姜换很自然地说:“在星岛也算‘北佬’嘛。”
听起来姜换可能是从别的地方过去的,但为什么词条介绍都说他在星岛长大呢?喻遐似乎洞悉了一个秘密,像他由此变得稍微特殊。
姜换接了个电话,和那边说了几句诸如“明天再去”“你接你的人”“我不去”。
放下电话,喻遐问他道:“你和彭老师今天下午来干什么啊?”又补充,“我能问吗。”
但其实能不能问的都已经问出口了,不过仗着姜换不会和他计较,神态有点小心,语气却直白,像知道姜换会纵容他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放肆。
姜换轻轻地笑了下,笑得极短:“他接人,有几个很熟的年轻导演过来,说是为了以后电影堪景,其实就是玩儿吧。”
喻遐“嗯”一声表示原来是这样啊。
“不提他。”姜换问起重点,“你现在有打算吗?手机掉了,怎么办?”
他明明该难过,倾诉自己的痛苦和孤独绝望,但喻遐心情形容不清的快乐,他说话时竟然带着不应该有的雀跃:“不知道啊!”
在高兴什么,姜换看不懂他。
但姜换决定不问,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是不知道还是没想过。”
“想过,本来要回临水的,但回去之后找谁也不确定,手机没了,同学都联系不上。”喻遐倒是坦然,把做的努力都诚实地给姜换看,“我也想过要不先买个旧一点的老一点的手机,把电话卡补上,这样至少能先办银行卡,不过要这么做就得在建洲停留两三天……算上住宿成本,我暂时没那么多钱。所以现在想的是直接去坐火车,但还没看过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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