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挥挥手,“要是找我看病都不带诊金,我早就喝西北风了。你先回去拿钱,拿到了钱我再出诊。”
陈穆求了很久,大夫却让人把他轰了出去。
他站在医馆门口不停地哭,一个过路人见他哭得实在可怜,就上前问明了情况,领着他进医馆,帮他把诊金给付了,大夫这才愿意跟着他出诊。
幸好大夫去得及时,才保住了他娘的性命。
大夫开了药方给陈穆,说今日晚些时候把药给他送来,叮嘱他每日早晚煎服给他娘服下。
陈穆记下来,他又问大夫,今日帮他付钱的人是谁,刚才走得太着急,他还没问。
“他呀,就是苏大善人苏文昊,梁溪人人都知道他。”
“他家在哪儿?”
“南长街那边,你去之后要是找不到,就找人问问苏大善人家在哪里。”
陈穆记下了,等他娘的身体好些,他就上门向苏文昊道谢。
苏文昊很喜欢这个聪明又知恩图报的小孩,允许他常来家里玩,陈穆因此认识了苏秋,她是苏文昊的二女儿。
再后来,陈穆进了致知学堂,他在学堂出了名刻苦,自己也聪明,文章学识都很出色,很得杨夫子的喜爱。
与陈穆截然相反的,是致知学堂的小霸王,仗着家里有人做官,经常欺凌学生,把杨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这个小霸王竟然是郑士潼。幼时的他浓眉大眼,上课时经常左扭右动,一刻不得安宁,把顽劣两个字几乎刻在了脸上。
趁着杨夫子转身背对堂下学子的功夫,小霸王不停地给其他人扔纸团,纸团里有的随手涂鸦画画,有的裹着他吃剩下的瓜子壳,有的包着几个铜板,甚至还有的包着活生生的天牛。
他就喜欢偷偷看那些人拆纸团拆到不同东西时露出的或失望,或欣喜的表情。
学堂里学子收到郑士潼的纸团,都忍不住拆开看,唯一不受郑士潼影响的大概就是陈穆了。
不管郑士潼扔多少纸团,陈穆的眼睛始终没有乱瞟,认认真真地盯着杨夫子。
郑士潼很无趣,决定要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小子。
一日放学后,郑士潼拦住陈穆,“今日夫子布置的文章,你写完了吗?”
陈穆点点头。
“给我看看。”
陈穆疑惑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郑士潼懒得跟他解释:“给我看看。”
陈穆抱紧自己的书袋,不给。
郑士潼上手就抢,还招呼他的小弟一起帮他抢。他们围着陈穆,一把将他推到在地,动手去扯他的书袋。
“你们要干什么?走开。”
陈穆原本就瘦弱无力,根本抵挡不住他们几个人的围攻。
“住手,”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喊住他们,“再欺负他,我就去告诉我爹。”
学堂里学生都认得这是杨夫子的女儿杨青蓉,她偶尔会站在学堂外偷偷听杨夫子讲课。杨夫子虽然很疼她,却是个老古板,严格谨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只教她识字,让她读一些女诫、女德之类的书籍。
杨青蓉红着脸与那帮小子对峙,他们也不敢随意得罪她,便一哄而散了。
“今日就放过你,我们明日再算账!”郑士潼松开陈穆,离开前他瞥了眼这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她看上去很胆怯,却一步没有后退。
杨青蓉走到陈穆跟前,柔柔问道:“你没事吧?”
陈穆摇摇头,拍拍了身上的尘土,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连声道谢也没有。
他落下了一张纸,杨青蓉捡起来,那时她还小看不太懂上面写的东西,也不懂得欣赏什么文采。她转交给杨夫子,杨夫子大大称赞了一番,说他将来必有所成。
第二天上课时,杨夫子当堂狠狠表扬了陈穆,同时又狠狠批评了昨天欺负他的几个小子,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郑士潼。
于是,郑士潼和陈穆,还有杨青蓉都结下了梁子。
经过上次之后,郑士潼喜欢欺负的人又多了一个,便是杨青蓉。
而且,欺负杨青蓉比欺负陈穆更让郑士潼兴奋,尤其是当他看到她又气又恼,又碍于礼教不还手的模样,郑士潼的成就感一路飙升。但这成就感在杨青蓉一心护着陈穆时,被碾压成了碎片。
致知学堂的小径铺满鹅卵石,一到下雨天就很滑。每年的这时候又是梅雨季,陈穆撑着伞,抱紧书袋小心翼翼踩稳每一步。
身后传来匆匆的跑步声,他往旁边挪了挪,生怕后面的人撞上来。
“陈木头!”
听到这个声音,陈穆心下暗叫不好,他加快脚步想赶紧进学堂,结果没走两步,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背撞在硬邦邦的鹅卵石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伞摔坏了,衣服弄脏了,幸好书袋被他牢牢护在胸前,幸免于难。
郑士潼嘲笑他,“跑什么跑?我会吃了你吗?看你摔成这个样子,活该!”
“郑士潼,你在干什么?”杨青蓉撑着伞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
她扶起陈穆,生气道:“你一天不欺负他就浑身不对劲是吗?太过分了。”
“老天在上,我碰都没碰他,”郑士潼气道。
杨青蓉不听他辩解,对陈穆说:“你没事吧?”
“你能帮我向夫子请个假吗?”
“我跟我爹说声,你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吧,再喝碗姜汤,这把伞你拿着。”杨青蓉把伞递给他。
“那你呢?”
“没事,我回学堂只有几步路而已,你的伞坏了,这雨又没停,拿着吧。”
陈穆点点头,接过伞往回走。
郑士潼悄悄把伞往她的头顶挪了挪,不让雨滴淋湿她的头发。
杨青蓉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双手护着头,准备跑回学堂,郑士潼把伞硬塞给她,嚷了声:“是他自己摔倒的,你爱信不信,我走了!”
陈穆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雨越下越大,路上的人也渐渐少了。一辆疾驰的马车从他身旁路过,又溅了他一身的泥水。
陈穆叹了口气,今日是撞上衰神了吗?怎么这么倒霉。
如果真的有衰神,那就只有一个。
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犯了什么错,这辈子要跟郑士潼做同窗。
“陈穆。”
马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叫了他一声,这声音令陈穆又惊又喜又窘迫。
怎么偏偏在如此狼狈的模样下碰到了她。
淅淅沥雨中,苏秋身穿明黄亮丽的衣裳,十分显眼。
“苏……苏二姑娘……”陈穆有些结巴,他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被泥水弄脏的衣服,两相对比下,他窘迫又加深了几分。
“是不是刚才我家的马车弄脏你衣服了?抱歉。”
“不,不,不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弄脏的,跟你,跟你没关系。”
“我家铺子就在前面,你跟我过去,我让人给你换身衣服吧。”
“不……不用麻烦。”
“没关系,你上来吧,”苏秋招呼他上马车。
“那……那就麻烦苏二姑娘了。”
“都说了不要叫我苏二姑娘,你可以叫我秋儿,”苏秋一双明眸水灵灵地望着陈穆,他脸一下就红了,红得透透的。
“好……秋儿……”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听到。
苏家是梁溪有名的锦缎铺子,陈穆家里虽然不穷,但也没有穿过什么绫罗绸缎,都是些寻常布衣。苏秋给他的那件衣裳用的是上好锦缎,摸上去质地丝滑,倒让他有些不自在。
“这衣服很贵吧……”
“算不了什么,”苏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果然是人靠衣装。
“你今日不用去学堂吗?”
“我向夫子请了假,今天日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出来了?”
“过几天是我娘的生日,我本想等天晴的时候出来选几匹布做套衣裳送给她,可是这雨一下就下了半个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所以就索性今日出来,没想到遇到你,真巧。”
“是啊,真巧。”陈穆想多说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衣服我让人洗好,过几天给你送回去吧。”
“不用,我,我自己带回家洗就好。”
“没事,反正也不麻烦。”
“那……多谢……”
“不过看这雨,你的衣服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你着急穿吗?”
“没事,我……不着急,不着急。”
“那就好。”
两人无话,陈穆看向门外,外头雨渐渐小了,雨滴顺着门檐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一个个气泡,但很快就破了。
苏秋已经挑好了布匹,陈穆见她要走了,也赶紧起身准备回去。
“雨小了,我也要回去了。”
“反正顺路,我送你一程。”
“……好,”陈穆的心慌慌乱乱地跳了一下,他走的时候连杨青蓉的雨伞都忘了拿。
梁溪的雨下了大半个月,终于停了,被洗过后的天空一片澄澈,暖暖晴日晒得人十分舒适。
郑士潼叼着笔看向外头,他面前铺着的白宣纸上是画了一半的画。他文章不行,画画也不行,画不出那人的半分姿色,所以干脆就不画了。
坐在他前面的陈穆正专注地看书,他今日穿的是白色长衫,就和白宣纸一样白。
郑士潼突然兴起,拿笔蘸了蘸墨汁,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后开始作画。直到他画完一整只乌龟,那人也没有发觉。
郑士潼拼命忍着笑,其他学生也窃窃偷笑,只有陈穆浑然不觉。
“陈穆,外面有人找你,”有人喊了声。郑士潼立刻收了笔,坐正身子低下头,假装看书。
陈穆起身向外走去,步子刚迈出去,课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郑士潼跟着出去看看是谁找这个书呆子。
来的人是苏秋,她是来给陈穆送雨伞的。
郑士潼带着一帮学生看着他背后那只明晃晃的黑乌龟,忍不住偷笑。
杨青蓉见课室里没几个人,也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她一眼就到陈穆身后的黑乌龟,想上前去提醒,却看到自己的伞在另一个姑娘手中。
“你上次把伞落在店里了,我今日特地给你送来。”
苏秋将伞递给陈穆,他接过伞,有些紧张,身后无数奇奇怪怪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很怕郑士潼这时候来捣乱。他想让苏秋离开,又不想她马上走。
“多谢。”
“这就是你进学的地方吗?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苏秋好奇地四处打量,看到身后不远处躲躲藏藏的学生,脸上都是嘲笑的神情,她还以为他们在笑自己,有些局促不安。
陈穆转身想喝退郑士潼他们,听到苏秋迟疑的声音。
“你身后……”
“什么?”
苏秋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穆只觉得全身的血气轰得冲上脑门。
在喜欢的人面前出糗,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一定又是郑士潼干的!
他扔了伞,转过身气冲冲朝郑士潼跑过去,一把揪住他领子直接冲他面门揍了几拳。
郑士潼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到平日里懦弱不敢吭声的书呆子竟然敢出手打他。挨过几拳后,反应过来,他立刻回击。
陈穆哪里是郑士潼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打倒在地。
郑士潼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怒道:“你还敢打我,我看你是活腻了!”
陈穆被掐得满脸通红,双腿不停蹬地,却死不认输,瞪着他,眼里的怒火恨不得把他给吞了。
其他学生都围在身旁纷纷叫好,杨青蓉和苏秋着急地想要拉开两人,却怎么也拉不开。
杨青蓉赶紧去叫他爹过来,等杨夫子赶到时,陈穆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
杨夫子叫人拉开他们,问怎么回事,两人都不说话。
杨青蓉刚想说明情况,陈穆喝住她:“闭嘴!”
郑士潼见状吼道:“你跟谁说话呢!”说完又要扬手打他。
杨夫子挡开他,训斥道:“够了!两个人都给我站到廊下去。”
苏秋愣愣看着他们一帮人往回走。
杨青蓉看了她一眼,默默去捡起那把伞,也回了学堂。
他们两人在廊下罚站,整整站了一天。
放学时,二人的双腿已经站得僵直,动弹不得,郑士潼招呼几个小弟扶着他离开学堂。
陈穆靠着墙想缓缓,杨青蓉过来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他冷着脸不说话。
她递上药膏,“你脸上的伤……”
他也没接。
她觉得有些委屈,想到那个突然来学院找他的姑娘,想到被他扔在地上的伞,眼泪忽然涌上来。
杨青蓉低下头,看到地上那双腿慢慢从自己跟前走过,虽然缓慢,却一步也没有停留。
这一场架打完后,郑士潼对陈穆的态度稍稍收敛了些,不过他们同窗的时间也快结束了。
十五岁这一年,陈穆考中了秀才,成了梁溪有名的才子。
郑士潼知道自己没什么读书天份,便离开学院专心习武去了。离开前一天,他去找杨青蓉,信誓旦旦说:“夫子常说陈木头才华出众,今后定能中状元。我也能中,我去考个武状元回来给你看,到时候我就去跟你爹提亲,你等我。”
杨青蓉被他一番话吓得又羞又恼,气道:“你……混蛋,谁要嫁给你!”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第7章 红盖头(06)
陈穆年纪已到,陈母开始托媒人给他在梁溪物色娘子,但他早已心有所属,却又不敢直说,于是旁敲侧击探了探母亲的口风。
“做我陈家的媳妇必须家世清白,最好是书香世家,还要知书识礼,性格温婉。那些富贵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我们可养不起。”
陈穆尝试反驳道:“娘,不是所有小姐都一样,也有性格温和之人。”
“那些富贵人家与我们家世不对等,也高攀不上,你的亲事我已经有决定了。”
他心下一惊,问:“什么决定?”
“你只管安心读书,早日高中,其他的不用管。”
“可是娘,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
“混账,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下去!”
“是……娘……”见陈母生气了,陈穆只好听凭母亲做主,不再多言。
自从爹离世后,陈穆母子两相依为命,他一直很孝顺,从没反抗过母亲的话即使是婚姻大事也一样。哪怕他心系苏秋,却也认命地听从母命,迎娶陈母为他安排好的妻子。
陈母觉得整个梁溪除了致知学堂杨夫子的独生女杨青蓉,没人配得上陈穆。
巧的是,杨夫子也是这么想的。
两家父母都很满意这桩亲事,于是,三书六礼之后,陈穆准备迎娶杨青蓉入门。
我终于看到陈穆大婚那天的真正记忆。
花轿在陈家门口停下,新郎官脸上却带着伤和怒气,他嘴角和脸颊都有淤青,而且毫不遮掩。他盯着花轿一动不动,直到媒婆再三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上前踢了踢轿门。
新娘从花轿里出来,头上的红盖头只绣了一个大大喜字,此外并无其他。
陈穆费尽心思想要找的红盖头竟然是这样的。
在梁溪,新娘子出嫁前都会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些吉祥图案,比如并蒂莲开、鸳鸯戏水,又或者麒麟送子之类,以寄托自己对成亲后夫妻和美生活的美好期待,这样普普通通只有一个喜字的红盖头反而很少见。
三拜天地后,新人入洞房。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新房的灯火一直亮着,两个新人的影子隔得远远的,一步也没靠近过对方。
陈家院外,凉凉月色下传来“呜呜呜……”的啜泣声。
一个黑影蹲在墙根脚埋头哭泣,几步之外还有另一个黑影笔直站立着,目光看向陈家院子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陈家这对新人给陈母请安敬茶,杨青蓉温婉眉目间是若有若无的忧愁。
那块红盖头和喜服被收在新房角落里,我拎起红盖头重新回到阵法内,此事原本应该到此结束。
杨青蓉的魂魄又现身在阵法中。
“这块红盖头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她摇头:“我绣的那块在成亲前一日被士潼给撕了。当年那场婚事,成全了我一个人,却伤了三个人的心。”
“这事也不能怪你,陈穆的责任更大,他想娶苏秋却不敢说,不想娶你又不敢反抗,枉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陈穆这辈子几乎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决定,婚姻大事都是别人替他做决定。没想到他失忆后却反而变得有勇气了,但是又有什么用。他以为找回这块红盖头,就可以找回从前的一切,弥补心中的遗憾,都是他一厢情愿,这不过就是一块红布而已。”
“每个人都有遗憾,有执念,你不也一样吗?我听地府鬼差说你不肯投胎,要等你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