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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套(重山外)


“他知道,但是不介意,”沈良庭缓慢而平淡地说,“相信只要给时间,一定会改变的不是吗?毕竟再喜欢,也不可能在一起,留下的痕迹,早晚会慢慢变淡。就算不行,也不妨碍做一次尝试。”
傅闻璟怔住了,说不出反驳的话,胸腔一下子变得空荡,也许比子弹穿胸而过的刹那更加冰凉,沈良庭站在他面前,用最无动于衷的神情说出最残忍的话。
不否认还爱他,却不能在一起了。他们的感情是不能暴露于阳光下的,关彦琛是明媚鲜艳的黄玫瑰,而他傅闻璟是蛀痕斑驳的枯萎的花,也许曾经灿烂过,但伤害过的每一处痕迹都留存永不褪去,记忆里有美丽的影像,眼前的是千疮百孔的现实。
“可这样,公平吗?”
沈良庭耸耸肩,“所以只是相处,试一试吧,并没有在一起。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我想迟早有一天会遇到合适的。或者谁都不要,就这样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傅闻璟不说话了。
沈良庭慢慢站直身体,和他对视,看了一会儿,他抬手去摸了摸傅闻璟的脸,有些出神。这是一张俊美卓越的面孔,他很喜欢他,一直都爱,现在也爱,从没消失,有爱有欲望有占有欲,压抑了十几年,做梦般心愿得偿了一年,然而得到又失去,成为最痛苦的记忆。
“傅闻璟,我必须得独立,不能一直追着你跑。我真的追随了你很久,你不知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跟着你的脚步走。”沈良庭苦笑了下,“从前你父亲出事那天,我从学校溜出来,跑到你家,那真的很远,我不认识路,坐错了两次公交,也许这样才耽误了时间,我到那里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我在外头漫无目的地走,寄希望于能凑巧碰到谁,从天黑走到天亮,可惜没有这种好运。我明明一直知道,把结果交给运气交给巧合是不切实际的,却总是心存侥幸。”
“再之后你就出国了,美国太远,我追不过去。后来上大学,我读了你本来要报考的学校和专业,而你在华尔街崭露头角,有一次我在交易信息上看到你的名字,之后就总是关注那边的消息。其实如果毕业前你没有来找我,我也会去应聘利星的,只是过程麻烦了些。我想站在你身边,想让你能看到我,想帮助你,非常想,我有成功的野心,而你是我前进的方向。”
“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你没必要负担所有。”
沈良庭收回手,“但人不能为了另一个人而活。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坚持。我不能允许你毁掉我的公司,这是我的理想,我的尊严。也不能接受你始终在欺骗我,用尽手段掌控我。你不会改变,我也没法妥协。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该恨你,因为你让我过去的坚持像一场笑话,但我最难过的是每当我觉得要恨你时,总不知不觉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光景,你抱着我离开花园,走过连廊,连廊外下着雨。想到了这个,我就不能恨你了。”沈良庭移过眼,看见高楼间挂的月亮,明亮遥远,看着就好,靠近了才知道里面是一片冷酷的荒芜,“不能恨你也不该爱你,好像怎么做都是不对的。”
“那索性就不去想这些,我宁可只保留着从前的记忆和感情,不要去毁坏它。”
傅闻璟看着他一动不动,在混沌的夜色中站成了一具沉默的雕像。
双眼专注地凝望,沈良庭上前一步,从傅闻璟手中把燃着的烟抽出来,用指腹摁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从餐厅带出来的薄荷糖,撕开包装,喂进他嘴里。
掌心触碰到嘴唇,傅闻璟回过神,愣怔低头,下意识把糖咽进去,顺势在沈良庭的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沈良庭不自然地收回手,手握成拳,掌心还有点濡湿的触感,“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心烦的时候就吃颗糖吧。”
傅闻璟垂着眼睛抿着糖,舌头搅动糖块,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弥漫。
四周很安静。
咔嚓一声,是牙齿咬碎了糖块。
傅闻璟把碎掉的糖块咽下,人浸在投下的冰凉月光中,眸光也冰凉,“沈良庭我刚刚看到你笑了,你笑的很开心,我很久没看到过,你跟他相处很放松。”
沈良庭没说话。
“你想好了。”
沈良庭面容平静地点头,“是。”
于是男人慢慢站直身体,越过沈良庭,背对着他走下楼。
坐进车内,又恍惚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下意识去掏烟,可是想到刚刚嘴里清凉的薄荷味,他就停下了动作,不想去破坏。
他心中很乱,眼前走马灯似的,人物场景不断闪现变化。
我,在毁掉他吗?
因为忍受不了片刻的分离。
傅闻璟把头抵上车窗,闭上眼,肩膀颤抖着,他无法抑制地闷声笑出来,笑得面容扭曲。
可我明明一直都是爱他的啊……

第92章 无法挽回的是
高高悬挂的月亮,水银般照耀在树荫下的黑车上,光滑的车漆反射出冰凉的光泽。
车厢内像一滩黑幽幽的死水。
傅闻璟伏在方向盘上,心跳加速,胸口压抑,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眼前光怪陆离,像溺死者沉入水底前最后看到的幻影,有什么要撕裂胸腔而跃出,呼吸艰难,濒死似的喘息哀鸣。
颤抖着伸出手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来时,手哆嗦,药片撒了一地。
他胡乱塞了两片进嘴里,就这么干咽下去。药片表面粉末的粗粝感,舌根弥漫苦涩。
他爱自己,傅闻璟想,放不开,却偏偏要放。
不愿恨,却偏偏要恨。
他把他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怎么忍心再逼下去?
无法挽回的事,只好听其自然。事情发生了也就算了,只剩下最悲哀的幻象。
一切昏昏沉沉。
月光高低起伏,他忽然间想起从前。
年轻的母亲喜欢穿高跟鞋、五颜六色的长裙子,无论在哪里都打扮得体,高跟鞋敲打地板发出哒哒的声响,长长的头发从来不扎,喜欢开着收音机,高兴时一边哼着歌一边插花,转身时,大大的裙摆散开,也像她手中的花一样盛开。
父亲则有些不修边幅,经常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见客,但高鼻深目,有一张很英俊的面孔,印象最深的是爽朗的笑声,常年有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走路昂首阔步,下巴高高抬起,毕竟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一家上市公司,上亿资产,所以不知谦逊为何物,有一种天才和胜利者独有的傲慢。
傅闻璟小时候没有方向感,却喜欢跑来跑去,对很多都好奇,家里又大,总是迷路。母亲就在每一个转角都挂了小牌子,上面没有字,因为他还不认得,牌子上是一幅幅小画。这里是厨房,里面有吃的但很危险、那里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往左转是会客室,所以有陌生的客人坐在里面、往右转是小花园,里面有大草坪养了小兔子和大狗狗。
风会把挂在楼梯拐角的小牌子吹动起来。
妈妈弯下腰,裙摆堆在地板上,又像一朵花,一张张给他指那些画,笑的眼睛弯弯,“宝宝,看看这个,认得了伐?”
色彩斑斓的用蜡笔画的小牌子,构成了他在屋子里跑动时飞扬的路标。
跑着跑着,突然撞到坚硬的柱子,撞得他头晕眼花,下一秒身体悬空,父亲抱他到膝上,原来是父亲顶天立地的站在他面前,柱子是腿,挡了他的路。
父亲抱他时,力道没轻没重,无名指上的戒指总是咯疼他的肉,疼的他哇哇大哭。母亲会心疼地拍一下父亲的手背,把他重新抱回来。他靠在母亲胸口,一下下抽鼻子,父亲却突然弯下腰,凑到他面前,嘴歪眼斜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成功把他又逗笑了。
周日则是家庭聚会的时间,无论各自有多忙,都会放下手上的事,一家人开车出去玩。
温暖璀璨的阳光,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和面包的香气,爸爸开车,母亲和他坐在后座。车后视镜上晃悠着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是他们去西藏时碰上一位流浪的喇嘛给的。
再大一点,母亲和父亲带他回姥爷家,那是个封闭陌生的高门大院。
坐有坐姿,站有站相,这里的规矩很严格,不能跑不能跳,连说话也要轻声细语。一贯不拘小节的父亲在这里束手束脚,话也不多说,连母亲也把齐腰的长发整齐地扎了起来,换上了素净的长裙。
姥爷有一家之主的威严,这里有盘来绕去的走廊,还有大大的祠堂,高高的屋顶,肃穆的牌楼。
他没有想到,原来爱笑,爱养花,爱唱歌,爱漂亮裙子,留着长长头发的母亲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是大宅门里的异类,是一片纯白茉莉中的红色蔷薇。
他后来知道,母亲是偷了户口本私奔和父亲结婚的。姥爷看不起父亲,嫌弃他只是无钱无势的穷学生,空有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母亲爱父亲,爱得固执热烈,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现在父亲发达了,母亲才有底气回家。
他有时候生活在姥姥姥爷身边,有时候回去那幢有风穿堂的别墅。
那时候,母亲很温柔,说话和气,从来不和人起争执,所有人都喜欢她,说她脾气好。有一次,他们两去外省旅游,他吃坏东西半夜上吐下泻,母亲急坏了,带他去医院,结果挥停的出租车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占了,她急的憋红了眼睛,抓住车门盯了半天,也骂不出一个脏字,好在司机师傅替他们说话,把醉汉赶下了车。
但等父亲死后,母亲慢慢就变了。
她心里的爱没有了,她的精神支柱垮塌了,她浑浑噩噩,只是因为放不下孩子,才没有随父亲而去。
刚开始,债主上门要债,母亲不让他出卧室,自己去开门,外头污言秽语,母亲就只是小声地低头说些保证,回来后难受得一整天吃不下东西,精神恍惚。
晚上玻璃碎了,一块砖头飞进来,就落在他的枕头边,母亲从梦里惊醒,吓坏了,之后每天带着他躲进衣橱,他靠里面,母亲则贴着柜门,一晚上要醒来数次确认他还好端端的在。
后来,他们从别墅搬出去,搬进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合在一起的。母亲开始为了一块打折的肉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回去炖汤给他补身体,自己一口不吃;拖拉着编着谎话只是为了晚一点交房租;为了省下公交的钱天不亮就起来走路去打零工,回来时怕吵醒他,摸黑洗漱睡觉。
但留在国内总是是非不断。
他遭遇绑架事件后,连卓就送他们去了美国。
飞机落地,在卫生间,母亲给他一把剪刀,要他帮忙剪去长发。黑亮的发丝保养得很好,一片片雪花般落地。他把剪下来的头发收起来,母亲目光留恋,但还是扔进了垃圾桶。那些漂亮的裙子一件也没有带来,只有款式相似的牛仔裤T恤和运动鞋。
在奥克兰深夜空旷的大街,寒气沁骨,傅闻璟拎着行李箱走在母亲身后,看着面前一头短发,身形娇小而坚韧的女人,他知道过去再也不会回来。
华人餐厅、超市收银、美甲店。超长的工作时间,极易惊醒的睡眠,手裂伤反复不好,不得不舍下面子讨要快过期的食物。
住处是和老鼠为伍的地下室,常年见不到阳光。明明母亲从前看到蟑螂都要尖叫着打电话给父亲,让他从公司赶回来全屋消毒。
现实的巨大落差,生活的困苦与精神衰弱的折磨,让母亲的性子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暴躁,她控制不了自己,指甲在手臂抠出伤疤,有时会尖利喊叫,情绪必须有抒发的渠道,每每发泄完都愧疚的难以自已,就这么抑郁与躁狂交替发作,却没有钱接受治疗。
傅闻璟内向沉默了许多,一方面他得承受母亲无端的怒火,另一方面他得学会分担经济压力,他的学业成绩没有问题,但因国籍问题拿不到奖学金,学费频频红灯,被学校发了退学警告。
为了帮他凑集学费,母亲二婚了,和一个老人,年龄差了接近30岁。
接下来的生活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家庭暴力,鼻青脸肿的母亲,颐指气使、蛮不讲理的继兄,傅闻璟考上大学却没有专注学业,而开始不择手段地搞钱,他觉得这是一切事情的祸首。他做的不错,资产滚雪球般翻番。金光闪闪的名校是一块敲门砖,弱肉强食的股市是攫取利益的斗兽场,他们赚的从来不是增值利差,而是从别人手里抢钱过来。
那对父子意外死亡,他们继承财产后,他躺在床上也开始失眠,神经紧绷,整宿整宿难以入睡,怕黑,怕超出正常分贝的噪音,但又讨厌光,讨厌死一般的寂静,讨厌一切看到的或者活着的。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一半来源于旧伤复发,一半来源于他的自虐。
他闭上眼有时会看见年轻的母亲穿着彩色裙子,画着漂亮的妆,笑的眉眼弯弯,指着彩色小卡片,跟他说宝宝,不要迷路。有时是父亲把他抱起来,从楼梯上快速冲下去,爽朗的声音喊着飞机起飞咯。
母亲变得信佛,躁郁的症状减轻,相信因缘果报,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后果,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他却不知道信什么,如何缓解,他是无信仰的人,逻辑至上,擅长数学和国际象棋,告诉他命运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未免太过可笑。
他回到国内,心中只剩下连卓告诉他的故事,他着手复仇。
他太狂妄,以为可以把一切玩弄于鼓掌间,即使到后来,他也是觉得,爱情在某些时刻没有那么重要,在它跗骨于障碍时,尤其如此。又或者他贪心的以为他可以两者兼得,得到一个的同时,平衡好另一个。他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争先恐后,马不停蹄,迷惘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像一个在高空走钢索的人,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只能一路向前,不能转弯不能后退,一步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也许外人看来,在他和沈良庭的关系中,他是毋庸置疑的控制者,是沈良庭先爱上他的,他操纵这段关系,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控制者害怕失去优势,而另一方因为什么都没有,则没有这种顾虑。他战战兢兢却又步步紧逼,把人刺痛了,他才感觉安全。
这次,他知道一切不会像过去那样。从前无论他做出什么举动,说了什么话,如何伤害到了沈良庭,只要他率先低头,说他想他了,也许沈良庭刚开始会生气,不愿意理他,但只要装一下可怜,缠着不放,沈良庭最终会妥协,会心软,会毫无办法。毕竟他只爱了他一年,而他爱了他接近二十年,他们注定会结婚,会一起生活。
就好像他曾经因为种种顾虑,罢免了沈良庭市场部经理的职位,只给了一个虚衔,会议上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时,沈良庭看起来那么震惊失望。但他后来送了他一份生日礼物,沈良庭就接受了,第二天又恢复如常。沈良庭很好哄,只要让他知道他在乎他。
这样细想,越发觉得一切都十分残忍。
他们之间悲剧的起源其实并不是父辈的仇恨纠葛,而是沈良庭明明是最值得被爱的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对等的毫无保留的爱。
即使是在他们最甜蜜的一段时间,这份爱也是有瑕疵的,是阴霾重重的。在最该爱的时间,他只给予了保守的部分,在分离的时间,他才猝然恐惧起来,用尽一切手段来保证这份关系不变质,却仍然没能彻底摆脱束缚,带来的只有痛苦。
他总是想很多,顾虑很多,不敢抛开一切,传统的家庭责任和社会道义驱使他一意孤行。他没法在亲情与爱情间做出一个抉择。
曾经他自私的希望沈良庭永远呆在这一段感情里,永远都属于他。但今天他突然希望沈良庭毅然决然地终结这段感情。沈良庭坚持的时间越长,痛苦便会越深。就连他自己也仿佛是一次次咽下藏了刀片的糖果,在伤口破烂、鲜血淋漓中才能品尝到一点腻人的甜美。
他的良庭倔强,诚挚而愚蠢,直到今时今日,连分手时都无法不爱他。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他走,让他有一段正常的关系。青涩或热烈,他都应该享有。
再晚一点,他可能都要无耻的食言反悔。
毕竟,人一生不会只爱上一个人,他不会再是沈良庭的唯一。
这让他深感愤怒与痛苦,却又没来由的快慰。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永远放手了。
等到他亲手把这一切了结后,他会重新把沈良庭追回来,只是那个时间,一定是他确保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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