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青蹲了下来,平视崔烂那双被气得炯炯有神的双眼, “这么说, 你看得见?”
崔烂脸上不见被拆穿的慌张, 她学着路长青双手抱臂,“你是早就知道了吗?”
崔烂鄙夷地撇了路长青一眼, 从鼻子里窜出一声冷哼,“不要总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自作聪明的大人了。”
路长青向崔烂道歉,“对不起啊, 那有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的呢?”
崔烂放下了手又伸在半空中, 最后又犹豫着放下,“你什么不需要知道, 崔灿到底在哪里?”
路长青站起身, 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向地面踩了两下, “行吧,我带你去找她吧。”
路长青向崔烂伸出手, “要牵手吗?”
崔烂扭过头, 跟在他身后, 无声而又倔强地拒绝了。
路长青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可惜地叹了口气, “是嘛,崔灿还告诉我你喜欢牵手来着。”
崔烂被拆穿了小心思,脸颊浮出两朵红云,“明明是她喜欢牵手才对!”
路长青在前面走着,微微点头认可崔烂说的话,“还有呢?”
崔烂迈着小短腿跟在路长青身后,眼见路长青越走越快,她咬牙上前抓住了路长青的衣角,像是在证明自己似的一股儿脑地全都说出来了——
“崔灿很爱哭!故事里的巫婆都是假的,但是她会害怕,就是个胆小鬼!”
“崔灿也很挑食!妈妈之前做的蘑菇炒肉,崔灿老是把自己讨厌的蘑菇给我吃,明明我也讨厌蘑菇哎!”
“崔灿还爱抢我的玩具!她怀里的那只兔子玩偶明明是我的!”
路长青听着崔烂说着她们的一点一滴,步伐越来越慢,这条路似乎变长了许多。
崔烂抓住路长青的衣角,手越来越用力,直到她松开了路长青皱巴巴的衣角,用双手捂住眼睛。
她站在原地哽咽着,手心里满是泪,她倔强地试图用袖子擦干净,可即便袖子染湿了,也止不住她决堤的悲伤。
“可是这些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爸爸妈妈也不在了……没有人再让我们吃讨厌的蘑菇了……”
路长青站在原地,他心里裹着的那层硬壳被崔烂的泪水浇软。
原来她们早就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吗?
崔烂将湿润的手心往身上蹭了蹭,她抓住了路长青的衣袖,抬头含泪乞求着,“哥哥,请你不要带我走,我要保护姐姐。”
崔灿把路长青当成了检查盲校的社区人员,路长青没有解释他的身份。
他满眼复杂地捧住她的脸,两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却无法开口答应。
因为,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更希望她离开。
他们快要走进大楼里时,崔烂怕遇见老师,默默抓住路长青的衣角继续装盲。
两人走到一处没有扶手的拐角楼梯边,走廊里偶遇了几个老师朝他们点头问好,路长青一一礼貌地回应。
路长青的声调变大了点,“崔灿就在上面哦。”
来回走动的老师使崔烂抓紧了路长青的衣角,她不能抬头去看。
路长青蹲下身了,轻声提醒道:“崔烂,崔灿快要从上面摔下来了。”
崔烂顾不上这么多,下意识抬头。
她看到崔灿伸出脚快要一脚踏空时,飞快跑上去抱住了崔灿的身子。
几个老师看到这一幕纷纷愣在了原地,这……崔烂原来是看得见的吗?
两个女孩抱在一起,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崔灿抚着崔烂哭到抽噎的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安慰,“这次是你保护了我啊,妹妹。”
崔灿温柔的话语将崔烂推回了那个被撞到破烂不堪的车厢里。
爸爸妈妈在前面静悄悄的,她被姐姐搂在了怀里逃过一劫,温热的液体顺着姐姐的脸颊流到了自己的耳朵里,耳道里丝丝拉拉粘稠的血堵住她的耳膜。
吓到模糊的意识里,重伤的姐姐轻拍着自己的背安慰道:“没事啊,姐姐在这呢,姐姐保护你。”
姐姐……姐姐!
记忆中的场景重合使崔烂哭得更大声了,她的眼睛肿成了核桃,她不顾一切的哭喊引来了更多的老师,其中包括简小婉。
简小婉听到周围老师的议论,知道崔烂装盲的事情暴露,她苍白着脸走到楼梯上,安抚着两姐妹的情绪,带她们离开了现场。
简小婉牵着两姐妹来到办公室,抱着她们坐在椅子上。
崔灿歪头感知着简小婉的方向,“老师,那个哥哥在吗?”
她扣着手心紧张地说道:“我想谢谢他。”
简小婉勉强地勾起嘴角,“他不在,我待会儿帮你喊他行吗?”
简小婉看到崔灿点头后,她朝崔烂竖起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无声地“嘘”了一下,然后转身拉住路长青的手臂往外扯。
两个人走到崔氏两姐妹听不到的地方,简小婉撒开手,怒声质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路长青半阖眸垂眼看着,“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
听着路长青的笃定,简小婉头疼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她单手甩在路长青面前,“她们是姐妹啊,你把她们拆开她们要怎么办?”
路长青倚在墙上,抬起下巴,“我以为,作为一名老师应该更理智一点,而不是被感情左右。”
简小婉像是预料到了路长青的话,她指着自己的心窝子,“是,这件事我是做的不合格,但崔灿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崔灿离开崔烂该怎么办?留崔灿自己一个人在这回忆她痛苦的过往吗?这对她不公平!”
“那这对崔烂就公平了吗?”
简小婉被路长青的话震住了,她和崔氏两姐妹朝夕相处,怎么会看不出崔烂的异样?
但崔烂跟她说,她想留在姐姐身边。
明明是崔烂的意愿,简小婉却怎么也说不出这对崔烂公平的话。
让一个正常孩子上盲校,她身为老师比谁都清楚这会毁掉崔烂的人生。
她只知道失去双眼的崔灿会害怕,却忽略了崔烂在面对自己能看到的障碍物时,还要克服躲避的心理直接撞上去的害怕。
简小婉的哑口无言成功让路长青登上了道德的制高点,他没有得意,也没有乘胜追击去击垮简小婉的内心防线。
他只说了句:“这是崔灿的愿望。”
简小婉失神抬头,“怎么……会……”
路长青回忆着自己和崔灿独处的时候,他蹲在那里,崔灿笑着请求他。
“哥哥,带崔烂走吧。”
路长青呆呆地看着她,“自己一个人不害怕吗?”
崔灿摇了摇头,“害怕。”
“但是妹妹牵着我手,无论她走到哪,我都在她身边,只是我停在了这里。”
崔灿用双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衣领,那是心脏的位置,“我,很开心。”
“能保护崔烂,我,很开心。”
崔灿眼里的光流了下来,她哭了,她在害怕。
路长青搂住了她,“哥哥答应你,谁也不会离开谁。”
路长青忽然觉得,身为一个偶像,他要走的路还很长,需要希望的地方还在等着他的光。
路长青走近简小婉,正要开口时被一阵呼喊打断。
“不好啦!有人要跳楼了!”
路长青和简小婉对视一眼,跟着出声的人一起前往了天台。
天台上碎星其他人站在一侧,神情紧张地看着,紧绷的情绪在看到路长青后才松了一口气。
赵沉走到路长青面前,将青年的资料递给了他。
一个浑身赤/裸的青年正张开双臂,脚踩在高墙上,微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闭眼似乎是在享受。
简小婉看到他白花花的一片,不由地遮住了眼睛,又羞又恼地喊着:“吴首!你有毛病吗!快给我下来!”
吴首张扬地笑着,他单手扶着肩朝简小婉鞠了一躬,不像是自杀的人倒像是个绅士,“抱歉,简小姐。恕我无法听从你的话,因为我要去拥抱风了。”
吴首踮起脚尖,脚背的青筋暴起,双臂高举。
锦齐伸手拦住了他,“等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了锦齐,锦齐支支吾吾地说不话来,只好随便胡乱劝两句拖延时间。
“你!你要不然下来穿个衣服再跳吧……”
吴首撑起的脚后跟又放平地面,“谢谢你的建议,人出生就浑/身/赤/裸,如今面对死亡也应该坦荡荡。”
代超红着脖子反驳,“但你这样的死被人看到不羞耻吗!”
吴首摸着自己的下巴,似是思考,“羞耻吗?反正我也看不到,这种东西无所谓了。”
简小婉闭着眼睛瘫坐在地上,“你别!你别跳!求你了!”
“因为我喜欢你!”
碎星一行人瞪大了眼睛望着简小婉,这……有点出乎意料了。
吴首的耳边传来简小婉的哭泣声,他叹了口气。
“你想跳楼之前,来看一次我们的表演吧。”路长青放下了手里的资料,沉声看着吴首说道。
“如果我们的表演无法打动你,到时候你跳,我替你拦着他们。”
吴首呲着洁白的牙齿,明明看不见却能指出路长青所在的正确方向,他点头同意了,“行吧,”脸上又有些遗憾,“就是可惜了今天的好天气了。”
吴首从高台上跳了下来,突然打了个喷嚏,周佩商立刻脱下身上的外套,套在他身上。
吴首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感叹道:“你的衣服……还蛮香的……”
碎星几个人将吴首围成圈,试图遮挡住他的赤/身。
天台上,只留下了路长青和他手里的资料。
吴首的资料上被吴首胡乱的涂鸦糊住了,有些信息已经看不到了。
路长青只能看到资料上先天性这几个字,以及吴首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的一首短诗——
我身处在黑夜的玉米地里
虫子啃食着我的脚皮
我的尸体和血埋在小河里
化作月亮的肥料死去
我不是人
只是一团坏死的胚胎
国家艺术厅这场表演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演出了,而是路长青为这些疲倦的生命诵活诗。
作为光,劝那些不能看见光的人向死而生。
吴首被碎星四个人送回了宿舍里。
几人刚走到宿舍门口, 他就脱下了身上的外套向前伸,“谢谢你,好心人。”
待在他身后的周佩商握住他的前肩,踮起脚向前伸, 拿回了自己的外套。
感受到自己手中的外套被抽走后, 他双手拍了两下,伸起一只手掌, “感谢各位, 送到这里就行了!”
周围散发的热气渐渐消退, 吴首感觉到了冷意,他握紧拳头克制摸索的欲望, 抬起脚往前走。
突然,吴首闷哼了一下,大腿撞到了圆角桌子,血管被撞得发麻, 隐隐作痛。
“喂!老吴, 你过分了啊!怎么这次连衣服都不穿了!”
吴首的右耳传进舍友的批评声,他摸着桌子角, 向左走了几步, 小腿碰到了冰凉的床架,他转身用腘窝卡住床梁, 伸开双臂躺了下去。
不远处,吴首听到他舍友翻来覆去的压床声, 像是欲言又止的难以忍耐。
吴首心里默数了几个数。
三, 二, 一。
果然, 辗转反侧的压床声停止了, 转而成了舍友忍不住地叨叨:“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吴首双手交叠压在脑袋下,翘起二郎腿时,将撞伤的大腿压在下面,感受着淤青的痛感。
“反正穿衣服也会扣错,干脆什么都不穿喽。”
那头儿的舍友又翻了个身,砸吧了几下嘴巴,嘴里嘟囔着:“啧,真不知道小婉老师为什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变态……”
腿上的撞痕被压麻,吴首失了滋味儿,又将双腿岔开,笑眯眯地自恋道:“估计因为我长得帅呗。”
舍友小声地“切”了一声,似是不满意吴首所说的,“说不定我比你帅呢!”
吴首从脑袋底下抽出自己压麻的双手,将因回血倒流而温热的手捂在自己冰凉的肚子上。
“你吗?也就那身肥膘有得看吧。”
吴首的舍友叫做张千泰,和吴首一样是先天性眼盲患者,但除了这点一样之外,两个人可以说是“天南地北”组合。
吴首没张千泰这么胖,张千泰比吴首乐观。
那头的张千泰被吴首这么一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像是烦人的蚊子一样哼唧着。
“你天天闹着自杀,说吧,这次又因为什么放弃了。”
张千泰的舌头终于舔到了话头,忘了吴首说自己胖的骂话,高扬的声调觅着吴首的回答。
吴首撑起身子,“有个人说,看他的表演就不想死了,那我就看看呗。”
张千泰像是觉得没劲了,声音含糊不清,“又是艺术厅表演啊,听了几回了,每次都能睡着……”
吴首也叹笑着,“所以我也好奇啊,是谁给他的自信?”
吴首他们和刚来两个月的崔氏两姐妹可不一样。
他们天生就生在盲校那所囚笼里,手中拿着盲杖,书本是盲文,却不是未定义的盲盒人生。
他们的路只有盲道这一条,看不见却被规定好,规定好又被各种车阻挡,阻挡后又失去方向,失去方向后又得到不到帮助的,被众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的人生。
一开始国家艺术厅宣布推出“关爱日活动”时,他们作为被选中的观众特别期待。
当天晚上,张千泰都没有睡觉,吴首也放下了他手中同命运驳论的蜡笔。
但,表演很糟糕。
他们这群瞎子像傻子一样坐在台下,听着台上的艺术家唱着海阔天空,唱着鸟语花香。
他们没有失望,而是无措。
该欢呼吗?又该欢呼什么?
只能选择装睡。
与其无措,不如错过。
他们的人生落点就像是腐烂的下水道,艺术厅里的那群艺术家在井上低头看着,然后用手帕捂住口鼻,唱着——上来吧,快来闻闻这上面的空气多新鲜。
很久,久到闹钟里报的时是晚上九点。
吴首的耳朵微动,旁边那头的床又开始吱吱作响。
吴首在心里默数了三秒,那头的张千泰憋不住出了声:“你说这次的表演会好听吗?”
吴首翻了个身,“你每次都能睡着,还这么期待干嘛?”
张千泰嘿嘿笑了一下,像极了小人得志的腔调,“因为我感觉到了你在期待。”
“能让你这个丧气鬼期待的表演,我这次肯定不会睡着。”
吴首的手不自觉放在胸口,我在期待吗……
空气里染上吴首一声失笑,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那就期待吧。
盲校的日子平平淡淡地继续着,不留任何碎星来过的痕迹。
在稀疏平常的一天天度过中,迎来了关爱日那一天。
国家艺术厅对于盲人观众有严格的要求限制,观众年龄必须在十八岁和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其余的盲人只拥有艺术厅演出网上首播免费观看的资格。
有正式出席资格的学生也不多,仅仅是吴首他们三个青年盲人班,只有一百五十人可以作为这次的观众。
吴首扣上衬衫的纽扣,套上一件外套,戴好艺术厅颁发的帽子,在简小婉的带领下上了大巴车,正式前往艺术厅。
鞋面踏入大理石砖发出的摩擦声压着他们的脊背,鼻尖萦绕着丝丝缠绵的古香迫使他们低下了头。
空旷的大堂里琉璃灯管穿风而咣当,扼住他们的心脏低语着欢迎。
吴首的肠肉绞在一起,双耳灼烧着,明明穿着衣服,他却觉得自己身无一物,倍感羞耻。
当他的屁/股缩在软垫上,一滴汗水从吴首的帽中溜出滑落,逃出宛若火炉的帽芯。
周围鸦雀无声,就连之前的报幕声都不复存在了。
原来他们已经不重要到这种地步吗?
忽然,吴首的耳朵微动,空气的沙尘摩挲着聚拢成一根线被人扯住了。
一根吉他弦弹动,吴首的生命倒计时开始了。
随着弦动,悲伤的吉他旋律像是冥河里的孟婆汤灌入了吴首的胃。
在低沉的吉他旋律中,一张唇混着黏膜口水的撕拉声张开唱着——
子弹上膛枪里射出
射中了我双眼的上方
手握枪管重弹子弹
射中了我心脏的破窗
怎么遍体鳞伤
空茫的男声带着吴首来到了梦里的那片玉米地里。
他穿着手术病号服在奔跑,脚趾缝里插着湿泥,衣服的系带在身后飘着。
他慢了下来,赤脚的泥粘满了玉米秸秆的叶,硬的但不疼。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与天边接壤拥抱。
最后他站在那里转过身,空洞的眼眶流着液体。
不知道是血还是泪,他用手指沾了下喂进了嘴里,腥的苦的咸的。
他尝不出来,他要看啊!他要看!
透明的是泪,红的是血!
让我看啊!我要看看看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