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那双箍住拉斐尔腰肢的手猛然收紧,然后迅速松开,像提一个娃娃一样转着拉斐尔前后看了两遍:“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费兰特的话没有说完,深蓝的眼睛定在拉斐尔脸上,瞳孔缓慢地收缩。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那么健康,教皇的唇色总是很淡,费兰特喜欢轻轻蹭他柔软的唇瓣,用尖利的牙齿磨着它,然后满意地看着淡色的唇变成娇艳欲滴的坨红。
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他给那个圣洁的天使涂抹上了罪恶的颜色,以此宣告自己对于他的占有权。
费兰特将这点隐秘而罪恶的想法深深藏在心里,这一意味着他经常下意识地将注意力放在拉斐尔脸上。
而弗朗索瓦四世亲吻拉斐尔的那一下根本没有留力,几乎是带着蛮横地要向世界公开“对就是我干的”的猖狂。
费兰特不动声色地将压抑不住沸腾杀意的眼睛垂下来,轻柔地问:“他还在山上吗?”
拉斐尔却更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里那点异样,单手贴着头皮抓起费兰特一把头发,逼他直视自己,口齿清晰地说:“我说,现在,整合队伍,离开这里,返回驻地。”
费兰特被迫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神慢慢软化下来,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喉咙里发出大型猫科动物被撸毛了之后的低沉声音,双手捧起拉斐尔的脸,虔诚又小心地低头吻他。
拉斐尔简直要在心里翻无数个白眼——教皇虽然仪态端庄,可别忘了他是在哪里长大的,他还会很多下流手势和脏话呢——但他依旧温柔地允许了费兰特的索吻。
亚述平原上的和谈不欢而散,加莱的皇帝陛下始终没有露面,教皇带着人径直离开,没有得到陛下指示的使节团成员们一头雾水地目送教皇国匆匆离去,然后才得知了自家皇帝被捅了个窟窿的惊天噩耗。
拉斐尔带着人不断提速,终于安全返回了驻地,盛装着雷德里克尸身的棺材在一处阴凉的庄园地窖里已经停放了好几天,拉斐尔打开侍从递过来的木盒,亲手将那个用石灰和草药做了防腐处理的头颅捧出来。
被/干热的风和石灰处理后脱水了的头颅看起来有些狰狞,皮肤是异常的灰白色,泛着大理石一样的青,那头从来润泽光滑的金色长发宛如农夫马厩里最劣质干枯的稻草,凌乱地散落,发根被石灰侵蚀得很严重,一不小心就会捋下一缕。
拉斐尔并不害怕死人,他认真谨慎地打量这张皱缩的脸,有些感伤但并不意外地发现,它看起来和那个骄傲矜持的公爵弟弟并不那么相似。
任何一个活人,经过这样的处理后,都不会和自己生前有多少相像的。
教皇捧着这颗狰狞的头颅,念诵完了一整篇安魂祝祷的圣词,小心地将头颅放进棺材里,做这个动作需要他将半个身体都弯入棺木,里面填满了昂贵的香料,但拉斐尔还是能够闻到那股形影不离的属于死亡的腐臭气息。
“愿你在圣主的怀抱里安息,”拉斐尔轻声对死者说,“并获得来世的无限幸福和欢愉。”
他直起身体,退后两步,身后等候已久的入殓师立即上前代替了他的位置,开始忙碌地为公爵修饰遗容。
等他做完一切,雷德里克的遗体就要被运回翡冷翠,交给他的母亲卡珊德拉夫人主持葬礼,葬入波提亚的家族墓地。
基于一个人都会有的怜悯,拉斐尔衷心希望入殓师能将雷德里克的遗体修饰得更好一些,至少让那位可怜的母亲不至于再次遭受一遍内心的凌迟。
费兰特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等候在地窖出口,出神地看着脚边走过的一列蚂蚁发呆,连拉斐尔走到他身边了都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拉斐尔难得这样有耐心地和他说公事以外的事。
费兰特吐掉嘴里被咬得根茎软烂的野草,笑容满面:“我在想,等你拥有了两顶冠冕,地上神国如你所愿建立起来,你会在哪里建立你的宫廷呢?”
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
亚曼拉的悲剧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拉斐尔一直很谨慎地避免在公开场合甚至私下里明确回答相关问题,他只是暧昧隐晦地在不同人面前透露不同的倾向,这给了所有人一个错觉,就好像他永远和自己站在一边。
不过也没什么人会像费兰特这样大大咧咧地向教皇提问。
拉斐尔把双手束在袖子里,含糊地回答:“这问题很难,你知道。”
“是,我知道,所以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费兰特好奇地看着他,“我想亚述人应该无法接受自己被连续两代君主放弃,想想看,超过半个世纪,亚述的君主都不在亚述的国土上执政,这件事情的确显得不那么靠谱。”
“可是如果你要离开翡冷翠——我得说,教廷也会不高兴的,那些枢机主教,他们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掌握着翡冷翠最多密辛的仲裁局首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拉斐尔被他那种看见脏东西似的表情逗笑了,很快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样子:“或许——或许,谁知道呢。”
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了口气:“我还在想,再让我想想,这件事并不是目前最迫切的。”
费兰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的确,我们得先解决掉那个疯子。”
拉斐尔笑了一下,精致秀丽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教皇仪态的狡猾神采:“噢,那个,他很快就没办法把精力放在我们身上了。”
在亚述平原上的会谈无疾而终时,在世人面前消失了百年之久的圣殿骑士团旗帜重新飘扬在了翡冷翠上空。
贵族们惊愕地看着这支气宇轩昂的队伍从大道穿过,他们浑身穿戴着银白色的甲胄,面具和头盔将整张脸覆盖得严严实实,属于人的一切特征,呼吸、心跳、笑容和眼神,全部被覆盖在冰冷的盔甲下面,他们就像是沉默的雕塑、坚硬的铁块,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势而来。
“圣主啊。”有人无声地呻|吟。
这是销声匿迹在史书里的军团,曾经将教皇国的旗帜插遍每一个国家的伟大长矛,他们的光辉无可匹敌,烙印在基因里被征服的恐惧让所有敌人的后代都为之发抖。
但他们已经被埋葬在历史的灰烬里,从教皇的长矛变成一把可怜的玩具刀,连带着教皇国凌驾在诸国之上的荣耀一起,只能在半夜的梦境里寻找一下过往的辉煌——然而他们看见了什么?!
一支军队!一支绝对不应该存在的军队!
这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带着震惊面面相觑。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冕下在无声无息间,重建了那支纵横四海的强大军队,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说不出来,最后,不知道是谁,从喉咙里声嘶力竭地咆哮出了一句快要破音的话:“圣西斯廷一世万岁——!教皇国万岁!”
这句话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组成了汹涌的声浪,广场上悠闲的鸽子被惊吓到,震开翅膀,匆匆飞向了被霞光笼罩的天穹。
这是第一次,人们在呐喊时,将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被放在教皇国之前。
拉斐尔没有听到这样的欢呼,队伍领头的骑士单手握着缰绳,侧过脸,看见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也口齿不清地跟着欢呼冕下的名字,面甲下,骑士长冰冷的脸色放暖了,他露出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微笑,抬起手,隔着人墙遥遥对那个小女孩画了个荆棘双翼的手势,得到了圣座下骑士赐福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向骑士们鞠躬,等她们再次抬头时,那位挺拔的领头骑士已经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圣殿骑士团在离开翡冷翠后就迅速化整为零,一支队伍由莱斯赫特率领着,抄小路赶往都德莱,队伍里还有那位身宽体胖的弗朗索瓦公爵,他们需要沿路联络公爵的旧部,为后面的军队打开通往都德莱的大门。
莱斯赫特一行人秘密穿过了加莱的边境线,弗朗索瓦公爵骑在马上——值得一提的是,这匹马正艰难地喘着粗气——望着面前的森林,出了一口气。
森林边缘悬挂着警示牌,上面简单粗暴地画着一个斧头和巨大的叉,以及用作恐吓的骷髅手骨,这是用来警告平民的,依照加莱的法律,加莱境内的全部森林、河流都归属王室所有,更具体地,归属皇帝本人所有,偷偷砍伐树木就是在抢夺侵犯皇帝的财产,犯下这个罪行的人会被处以砍手的刑罚。
在看见这个木牌的瞬间,弗朗索瓦公爵就感受到了一种“回家了”的熟悉感,他舒服地用力呼吸几次,心里充满了将要获得一切的膨胀情绪,这让他很有想要分享自己年少经历的冲动。
“我以前跟着我的兄长来过这边——每年的王室出巡,总是要到边境转一圈,当时这片森林还没有这么大,”公爵伸手比比划划,“是的,没有这么大,我们还接受了护林人献上的一只野兔,那只兔子吃起来有点腥臊,我的兄长一直认为它其实是护林人圈养的……”
“现在想起来,那只兔子也没有那么难吃。”公爵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过骑士长并不纵容他这种多愁善感:“阁下,下面我们往哪里走?”
弗朗索瓦公爵在马上调整了一下肚子上被挤到的肥肉,伸出粗胖的手指点了点东北方向:“范恩郡,我的几名部下被封到了那里,并且躲过了上一次的清洗。”
莱斯赫特问:“他们可靠吗?我不希望在踏进加莱的第一天,就被送上绞刑架。”
一向严肃的骑士长难得开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公爵被噎了一下,倒也没有因为这样的质疑生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小皇帝更能接受别人的意见:“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能给他们的比那个小疯子更多,而且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互相交托过性命,最差的结果,就算他们不支持我,也不可能出卖我。”
莱斯赫特闻言不置可否,拍了拍马脖子,一行人短暂休整了一下,很快向着范恩郡的方向奔去。
公爵的游说很成功,在冷眼旁观的莱斯赫特看来,这位公爵有着这样那样的许多毛病,甚至私人品德也像一个满是网洞的筛子,可他在收拢人心方面倒是很有一手,豁达、豪迈,更重要的,他比那位皇帝陛下的情绪稳定多了。
这也就不意外,他所游说的每一个旧部都心甘情愿地加入了这支叛军队伍——当然,在公爵嘴里,他们这应该算复辟,尽管以加莱现行的王位继承法案,作为次子的他在长子有继承人的情况下并不能宣告他的继承权,可这不妨碍公爵正大光明地提出自己也是王位继承人。
追随着他的部下们一呼百应,他们早就受够了喜怒无常的小皇帝,作为公爵旧部的他们也早就被排挤出了都德莱的权力中心,被分散到边境各地,这个看起来很糟糕的决定现在反而成了弗朗索瓦的助力——圣殿骑士团的大军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加莱边境,那些早就被公爵旧部们占据的城市在城头竖起了公爵的雄狮蓝旗,每一个蓝旗城市都兴高采烈地欢迎着圣殿骑士团的到来。
莱斯赫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顺利穿过了加莱的腹地,到靠近都德莱的城市,他们的前进才终于遇到阻碍。
遇到阻碍反而让莱斯赫特绷紧的心脏放松了一点,太过顺利的前进会让人恐惧,就像在往陷阱里走。
铁杆的保皇党在城市的上空竖起了皇帝的金色狮子旗,象征自己绝对效忠于皇帝,这回公爵的花言巧语没有发挥效力,人家根本就不听他说话。
莱斯赫特退回了上一座城市,等待军队前来汇合后,向这座坚决抵抗的城市发起了进攻。
这是圣殿骑士团从历史里复生后的第一场战役,它理所当然以胜利告终,莱斯赫特绝不会允许自己失败,不论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威名不容玷污,还是因为它的主人是圣西斯廷一世。
“以圣西斯廷一世之名,”骑士长看着被撞开的城门和在半空盘旋等候着的食腐乌鸦,无声地在心中祷告,“愿我的胜利成为他冠冕上荣耀的宝石。”
圣殿骑士团胜利深入加莱腹地的消息几乎是不分前后同时抵达了弗朗索瓦四世和拉斐尔手中,而此时距离骑士团的马蹄踏上加莱的边境 ,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多月。
拉斐尔并不在意这早就预知的事情,更令他注意的反而是翡冷翠一周前传来的信件。
这封信来自卡珊德拉夫人。
她拒绝让雷德里克的棺柩回到翡冷翠,在信中,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希望能让雷德里克安葬在亚述,他战死的地方,“以一个英雄的身份,永远庇护他为之献出生命的土地”。
拉斐尔思考了很久,终于同意了这个请求。
他亲自扶着棺柩,将雷德里克安葬在了他战死的那片森林里,呼啸的风吹过树梢,发出悦耳的回响,这片无名山谷从此更名“雷德里克山谷”,而它在当地人口中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公爵山谷”,或者,“英雄山谷”。
弟弟的故事彻底落幕啦!
第116章 风暴之心(四)
莱斯赫特的军队一路冲到了加莱首都都德莱,这个过程不能说多么轻松,但也没有正常的战争那样困难——毕竟他这里还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弗朗索瓦公爵做带路人,很多贵族都更偏向于正当盛年且情绪稳定的公爵,他们虽然狡猾地没有当面竖立起蓝狮旗帜,但有意无意地给莱斯赫特的行进放了水,让圣殿骑士团加快了推进的脚步。
至于那些忠于小皇帝的死忠派,他们把守住了一些咽喉要道,莱斯赫特的损失和延误大多是由于这些人的抵抗,不得不说,小皇帝虽然性情暴虐喜怒无常,看起来像一个神经病,但他也同样继承了深埋在罪孽血脉里出众的天赋,就算他本人不在,保皇党们依旧死死咬着圣殿骑士团的尾巴,不断地给他们制造麻烦。
保皇党们在苦苦坚持着等待皇帝回来,他们坚信,只要皇帝回来,那些墙头草和私下里态度暧昧的贵族们一定会像哈巴狗一样匍匐在皇帝的马蹄前。
他们的想法是正确的,如果弗朗索瓦四世在这里,那些贵族们死都不敢有二心,他们怕小皇帝怕得要命,那种恐惧像是阴魂不散的幽灵,逼得他们日日不敢安睡,让他们造反,他们是绝没有这个胆子的,但他们也不吝于偷偷支持一下小皇帝的叔叔,可要是这会儿小皇帝回来了,他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爬到他面前展示自己的忠诚。
不过保皇党们的期待注定要破灭。
拉斐尔想尽办法才让小皇帝亲自离开加莱到了亚述——虽然过程有些误差,为的就是给莱斯赫特和弗朗索瓦公爵趁虚而入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小皇帝在这个紧要关头返回加莱呢?
为了将弗朗索瓦四世和他的军队彻底堵在亚述,拉斐尔发了狠,他命人想尽办法将港口所有能渡过黑海的船只全部凿空了沉入港内,教廷的船只全部返回教皇国,整片黑海的海面都被以强力手段清空,海面上一片船帆都看不见,港口里则是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沉船。
如果弗朗索瓦四世想要离开亚述,除非他现造一条能横渡黑海的大船,或者用小舢板划过风暴,否则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亚述,和拉斐尔死磕到底。
要么,他就带着自己的军队,花上一年时间,北上翻越连绵山脉和原始森林,跨越两个大陆和罗曼的边境线,去和以逸待劳的莱斯赫特打一场——而等到那个时候,加莱早就已经换了新主人了。
当然,这个极端的做法带来的后果就是,教皇自己也无法离开亚述了,只能等到这场乱局彻底结束,分出一个明确的胜负,那个胜利者才能带着王冠和荣耀,重新踏上叙拉古半岛的土地。
没有随时会从背后杀回来捅个刀的后顾之忧,莱斯赫特的进程越来越顺利,弗朗索瓦公爵在四个月后再度踏入了都德莱的大门,街道两旁的乡绅和民众向他深深弯腰、低下头颅,以迎接一位君主的礼仪迎接着这位公爵。
他曾经被像一条狼狈的狗一样打出这里,孤身一人逃亡到教皇国,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变化无常,这回轮到他大摇大摆地回到这里了。
公爵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盟友,在踏上贵族们准备好的金马车之前,他一手抓着门框,对骑在马上的莱斯赫特说:“我希望能邀请冕下前来为我的加冕礼授冠,如果能得到这个机会,我将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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