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由远及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拎着一件厚重的银鼠皮斗篷,将镶嵌着绶带、碎钻的斗篷披在教皇肩头,斗篷用黑色丝线压出了菱形格,每一个角上都有着经过细心拣选、大小相似的宝石。
厚实的斗篷一下子将钟楼顶端如水的凉气隔绝在外,柔软的银鼠皮蹭着颈部的皮肤,酥麻麻的,拉斐尔不由自主地偏了偏头。
他下意识用侧脸蹭皮毛的动作显出了几分与他本人年龄身份不符合的孩子气,这让他身后的人微微笑了起来,笑声很低微,但是没有逃过拉斐尔的耳朵。
年轻的教皇叹了口气:“我以为此刻您应该和您的士兵们一起接受鲜花和掌声、一起享受整个翡冷翠献给您的爱意与崇敬,而不是在这里嘲笑一个无辜的可怜人。”
金发碧眼的英俊骑士长保持着礼貌的笑容:“请容许我纠正一个事实,翡冷翠的爱意与崇敬,永远只会献给您。”
拉斐尔叹了口气:“他们都说莱斯赫特骑士拥有正直、坦诚、永不欺骗的美德,怎么没有告诉我原来骑士长还有说甜蜜话的天赋。”
“那么,我拙劣的甜蜜话,令您感到哪怕一点值得微笑的愉悦了吗。”莱斯赫特轻声问,语气里仿佛不带什么过分的情绪,但是在能够用饼状图分析人的拉斐尔耳中,他声音里忐忑的关心几乎要浓烈到流淌出来,像是滚热的岩浆那样灼痛拉斐尔敏感的心脏。
他受不了这个,拉斐尔无声地想着,他受不了……这个。
他可以欣然接受试探、警惕、刺痛与伤害,可以接受费兰特扭曲的信仰,可以接受尤里乌斯充满考量的爱意,但是无法再那样坦然地面对真诚的关怀,尤其是这样的关怀来自一个绝对光明的人,这会让他有一种自己特别的……特别卑劣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是本能在让他远离。
莱斯赫特可以那样直率地去关心每一个人,把他的温柔平等地送给所有需要的人,而拉斐尔却要警惕所有向他而来的好意,分辨里面的每一丝成分,找出那些晦暗的东西,以此获得微末的安全感。
这或许是对他曾经毫不设防因而死无葬身之地的嘲讽。
神收走了他坦诚地接受爱意的能力。
但是这话说出来实在矫情又可怜,而拉斐尔绝不容许自己露出一点点脆弱。
拉斐尔单手扯住自己肩头的斗篷系带,随手打了个结:“非常动听,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您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庆典?要知道我可是为了这场庆典投下了七千多金佛罗林,您总不能让我的钱就这样打水漂,虽然教皇宫现在宽裕了许多,可我本质上还是一个穷光蛋。”
拉斐尔声音里带着亲切的笑意,如果教皇用这样平易近人的语气和人开玩笑,不管那个人是谁,都要为此感激涕零到昏厥。
可是他面对的是莱斯赫特,骑士长本人性格坦率透明,不喜欢那些无意义的贵族式社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他人的情绪毫无洞察能力,相反地,或许正是因为他不热衷于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于是更具有了能看透他人伪装的纯粹。
“您不开心。”骑士长用陈述句平铺直叙地说。
金发男人皱起眉眼,有些困惑和无措,那种驰骋疆场的强大从他身上烟消云散,他面对一个孱弱的教皇,却像是遇到了什么让他束手无策的巨大难题,这个难题不能用暴力推倒,偏偏他也不愿意简单地放过:“您没必要骗我。”
莱斯赫特有些无奈:“我发誓全心全意地忠于您,将我的所有向您献上,您可以信任我,而不用在我面前掩饰情绪。”
他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这样复杂的含义很难用简单的语言说明,于是战无不胜的骑士长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在透明清澈的月光下,他祖母绿的双眸像是潮湿林间终于散开了雾,清透碧绿的色泽比宝石更为明亮美丽,动人得令人心碎。
“好吧,如果您想知道,”见教皇始终一言不发,骑士长抓了抓头发,强行转移话题,“外面很热闹,但是我不管去哪里,只要被认出来,就会引起……嗯,骚动,我不想打扰他们的庆典,然后我发现您并没有出席教皇宫的宴会,波提亚阁下正在替您主持宴会——我得说,他真的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外交家。”
骑士长诚恳地赞美了一句尤里乌斯。
拉斐尔看着他,紧绷的脸忽然忍不住破功:“谢谢您的赞美,但是我认为尤里乌斯可能不太会因为您的赞美而高兴。”
莱斯赫特又露出了那种带着点困惑的茫然:“什么?他不喜欢别人称赞他?”
拉斐尔笑起来:“不,我的意思是……不,您可以不必知道这些无聊的事。”
“我想知道,”金发的男人看着教皇的笑容,忽然说,“我想知道——这些事情,如果我有这个资格的话。”
“……哦,当然。”他的认真让拉斐尔一瞬间有些措手不及,年轻的教皇微微睁大了淡紫色的眼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诚恳坦率的人,他只是在开一个玩笑,没有人会执着地对一个玩笑刨根问底,可是莱斯赫特显然跟别人不太一样,于是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说起来有些古怪的问题。
“尤里乌斯……他,好吧,他有很强的胜负欲,”拉斐尔努力选择了委婉一点的词语,想要在尽量不透露尤里乌斯更多隐私的情况下,将问题解释清楚,“您在翡冷翠声名显赫,和他得到的评价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所以他会对莱斯赫特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也是正常的。
这一点拉斐尔以前从未发现,或许是因为上一世他并没有打算重建圣殿骑士团,作为骑士长的莱斯赫特一直过着自己苦修士的生活,很少在世人面前露面,所以尤里乌斯也没什么机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是这一次,随着莱斯赫特在翡冷翠的地位愈发崇高,在各个方面和尤里乌斯打交道的机会都多了,拉斐尔才隐约意识到这点。
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小发现,尤里乌斯不喜欢和莱斯赫特碰面,公务上的交接也常常能让别人干就让别人干,骑士长向教皇汇报工作的时候,总能前后脚见到突然有要事需要面见冕下的秘书长,这样若隐若现的针对当然不能去坦白地问尤里乌斯,拉斐尔就抱着探究的心暗中观察着。
他并不介意自己的两个得力下属闹矛盾,不如说他们如果关系好得亲如一家的话他还要为之忧心忡忡,所以这样正好。
拉斐尔怀着有点阴暗冷酷的心,冷眼旁观着尤里乌斯对莱斯赫特隐藏得极好的敌意。
他承认自己就是有那么点坏。
“好吧,”莱斯赫特叹了口气,不知道明白了什么,转而说,“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波提亚阁下是否已经知道,或许他还没来得及和您说。”
“我接到了一份来自波提亚宫的投军意向书,申请人是卢森公爵雷德里克·波提亚。”
拉斐尔承认他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实在是因为前后文配上这个名字的效果在他看来非常离奇。
“雷德里克……投军?什么意思?”拉斐尔当然不是听不懂话的人,他只是本能地在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哦,我也想不太明白,所以我刚才去找他问了一下,”骑士长坦荡地说,“他说他对战争很感兴趣,当然的,在战场上获取功勋是最快的方式。”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不怪他忽然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拉斐尔印象里的雷德里克完全就是一个无时无刻不以他本人为圆心向四面八方喷吐毒液的刻薄小怪物,而且非常、非常地嘴硬,指望他说出什么点真心话比杀了他还难,事实上拉斐尔一直怀疑如果他遇到了谋财害命的劫匪,雷德里克也会为了保护自己所谓的可笑“贵族尊严”而在劫匪面前大声嚷嚷自己卢森公爵的身份,直到把劫匪气的剁掉他的脑袋。
但是这样的雷德里克,居然老老实实地对莱斯赫特说了真实想法?
拉斐尔很难不怀疑骑士长是不是用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物理说服法。
“什么?我没有做什么。”莱斯赫特显然对这个问题很迷茫,他回答,“他看见我的时候非常高兴,我问他他就说了,其实我觉得这是个挺可爱的年轻人。”
拉斐尔像一只忽然咬到酸黄瓜的猫那样皱起了脸。
不会吧……这种他异常熟悉的信徒看见神明、崇拜者遇见偶像的反应……
雷德里克崇拜莱斯赫特?
拉斐尔心神一动,不管这个猜测是否正确,都给了他一点新思路。
波提亚家族已经有了两位公爵,其中一位还掌管着教皇宫乃至翡冷翠的行政事务,如果另一个又涉及到了军权……这是雷德里克自己的想法还是尤里乌斯的暗示?
不,尤里乌斯不是这么心急的人,就算他有这个想法,也不可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表现出来,太急切,太拙劣,太不像他的手段了。
那就是雷德里克自己的想法了?如果是这样……
“答应他,”拉斐尔下定了决心,眼帘一抬,笑容温和,“让他做你的副手吧,希望他能成为和阁下一样虔诚勇敢的人。”
虔诚地信仰教皇,勇敢地与波提亚抗争。
写了一半又删了重写,人物多起来以后就会经常忘记要把关键的那几个拉出来遛遛,傻子弟弟还是有点重要的,封他一个二线人物吧【挂牌牌】,写着写着差点把他写丢了,其实审判的时候他也该有戏份的,我写上头以后就把他忘了,可恶……
第50章 翡冷翠宝石(二十一)
庆典的第二天早晨,翡冷翠还沉浸在尚未结束的欢乐氛围里,这一场庆典在教皇宫的许可下将会进行至少四天,这四天里,翡冷翠的人民可以将所有压力抛诸脑后,尽情享受他们的圣父给予他们的美食与娱乐活动。
但是对大部分承担着翡冷翠公务的人来说,能享受一天的轻松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而对肩负着整个翡冷翠的行政运转的教皇宫秘书长而言,能够有一个晚上的清闲都是不可思议的。
所以尤里乌斯理所当然地按照着自己往常的时间表在早上九点起床了,这个时间在大多数贵族听来实在有些可怕,他们往往会在下午一点起床,享受早午餐,然后是消遣的下午茶,在晚上八九点开始晚餐,参加或者举办盛大的宴会,这场宴会将会持续到凌晨三四点,能够在五点之前上床睡觉都是他们作息规律了,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将会永远过着这种尽情放纵的日子。
秘书长穿着一件简单的晨间长袍站在窗边,热烘烘的壁炉让他就算只穿了一件丝绸长袍也不至于在十二月的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全开襟的长袍只用一条腰带扎住,v字的领口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他没有戴眼镜,长发松松垮垮地系着绸带,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锡兰红茶。
落地的巨大玻璃窗外正对着花园,昂贵珍稀的王后玫瑰已经过了生长的季节,花匠把玫瑰的根茎修剪干净,种上应季的郁金香和蔷薇,蛇床子和斑地锦攀附在泥土的空隙上,把每一寸土地都附着得严严实实,让整片花园看起来生机盎然。
玻璃花房里也会每天移出反季节的鲜花用来点缀花丛,尽管这些娇贵美丽的花朵往往只能在冷风中存活几个小时,但它们培育出来的目的本来也就是让波提亚的主人在早上拥有一个好心情——如果可以的话。
可是显然,花匠们辛苦的劳动成果马上就要被毁于一旦了。
房门被轻轻敲响,一名侍从手里拿着一只信封,将它递给自己站在窗前的主人。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女仆端着高达四层的银质点心架,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主人身旁的小圆桌上,上面用精美的摆盘放着数十种点心,显然,厨房为了这一架子好看又好吃的东西耗尽了心力。
尤里乌斯随手在桌前坐下,放下瓷杯,接过了侍从手里的那一只信封。
信封上的火漆印章属于圣殿骑士团。
尤里乌斯在看见那个刀剑与荆棘权杖交叉的徽章时就蹙了蹙眉,他翻过信封,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眼神凝固了片刻。
“让雷德里克来见我。”他很快地下了命令,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主人身上逐渐沉下去的气势,女仆弓着腰退下,侍从也迅速下去传话了。
被大早上从床上拉起来的雷德里克正愤怒地骂骂咧咧,他用手挠着自己凌乱的金发,因为宿醉而胀痛的大脑像是被灌进了半个黑海的海水,里面晃晃悠悠地随着他的每一步泛出滚动的泡沫,随时准备给他来上一击,雷德里克不得不让那名传话的侍从扶着自己,才能避免自己不会走着走着撞到走廊上的某尊雕像,或者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
“尤里乌斯叫我干什么?现在才——”他晃了晃冒着金星的眼睛,旁边的侍从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九点半”,他顺利地接上话,“对,现在才九点半,该死,他是早起派的,我可不是,如果没有足够重要的事情,我绝对会朝他鼻子来上一拳,让他今天跟我一个作息。”
从这些话里可以判断,卢森公爵阁下显然还在被酒精荼毒的过程中,没有完全清醒。
侍从苦笑了一下,在心里默默说,希望您一会儿见到阁下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自信和底气。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雷德里克在踏进尤里乌斯的房间后就清醒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再说一遍,没有人能在尤里乌斯·波提亚冰冷锐利的视线里无动于衷,有人曾经私下里表示,就算是疯人院里的疯子,也会在尤里乌斯充满压迫力的视线下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尿床的全部经历。
而雷德里克,显然不是一个抗压能力多么强的人。
秘书长深紫色的眼睛像是隆冬的冰山,直直地压在了刚进门的青年身上,雷德里克一时间浑身发凉,宿醉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什么错,问题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犯了什么错。
卢森公爵一边慢吞吞地往前磨蹭,一边绞尽脑汁地复盘这段时间自己的所有行为,可无论他怎么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惹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叔叔生气。
哪怕他此刻无比希望尤里乌斯的卧室能大到占地一公顷,现实也冷酷地给了他巨大打击,尤里乌斯看着雷德里克磨磨蹭蹭地走到自己面前,身上到处都是宿醉被强行从床上拉起来的凌乱痕迹,波提亚家族标志性的紫色眼眸里写满了天真的愚蠢和不自知的理直气壮。
尤里乌斯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酝酿好的一腔怒火被愚蠢侄子打击得无处发泄,他抬手将那封信往雷德里克面前一扔:“解释。”
雷德里克莫名其妙地捡起那封信,翻转着看了两眼,他认出了那个徽章,但是一时间还是没有想明白,一边装聋作哑的侍从适时地递上了一把拆信刀,雷德里克三两下划开信封,从里面抖出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挺括羊皮纸。
他展开那张纸,看了两眼,眼里骤然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嘿!我的申请通过了!我就说,他们不可能拒绝我——等一下,你截我的信?”
雷德里克脸色变了。
“我们需要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尤里乌斯淡淡道。
“那是什么问题?”雷德里克阴着脸,“我需要向您汇报我的职业规划吗?公爵阁下?”
他的语气里带着讽刺,像是个被触碰到肚皮的刺猬一样,迫不及待地耸起了全身的刺。
尤里乌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不应该吗?”
不等雷德里克反应过来,尤里乌斯猛然站起,单手抵着侄子的胸口将他用力抻到窗边,人体砸上去的巨大力量撞得咬着玻璃窗的沉重铁质边框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尤里乌斯反手从侍从腰间拔出了长剑,往雷德里克胸前一压,定住了想要起身的雷德里克。
“你拿你的公爵头衔来威胁我?你以为我怕这个?你以为你可以凭借你——一个卢森公爵的头衔,和我平起平坐?”尤里乌斯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同蛇类的嘶鸣,掺杂着毒液往外流淌,他的声音低沉到简直算是温柔,但这种温柔只会让听见的人浑身发凉。
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愤怒和难以置信下说出了什么话,他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冷汗从里面蒸发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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