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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位教皇(大叶子酒)


一切反抗和冲击修道院的行为瞬间消失了。
但拉斐尔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压力,不仅是下城区,连上城区的人都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不如说正是因为没有直面疫病的威胁,他们说起“宽容”“仁慈”“友爱信徒”的风凉话来才更加轻松。
不过拉斐尔根本不是会被区区非议动摇的人。
当他确认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无论什么困难都不能令他动摇。
是山,他会翻越过去;是水,他会跋涉过去;如果是神在制止他的前进,他会从此收回对神的信仰,举起来自地狱的大旗。
尽管拉斐尔对于自己的重生还充满了困惑,这只能来自于神的奇迹,赐予了他再生,可神赐予他这样的奇迹,又是为了什么呢?
拉斐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哪怕那或许是给了他新生的神。
他的新生依旧充满了荆棘、血泪、痛苦,他不幸福,倘若这是神想要看见的,那这个神真是充满了恶意。
大福音修道院的大门在一个月后打开了,确切地说是由外面的匠人撞碎的,他们观察到修道院后昼夜不息的火焰不再升起,灰烬在空气中缓缓落下沉淀,塔楼接受物资的窗口不再有篮子放下,每天都会递出来的纸条消失了。
最后一张纸条上写着修道院内的情况,字数寥寥:
——病人已全部死亡并火化,患病的修士兄弟们都自愿走进了火场,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我和约翰兄弟为他们送行,我们好像也有点发热,在检查清理掉全部物品后,我们会点起最后一把火焰。
——愿离去之人得以回归神的怀抱,愿神庇佑我们的圣父,他是至上仁慈之人。
这张纸条成为了大福音修道院送出来的最后声音。
第二天,守在高处的人看见大福音修道院后燃起了火焰,这把火从晨光亮起的时刻烧到了午后,然后逐渐熄灭,修道院里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工匠破开了由他们砌起的砂石墙,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失去润滑的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骑士们鱼贯而入,推开每一扇门,检查里面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每一间房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些供苦修士生活的房间狭窄得只能塞下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木桌,床上桌上空空如也,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曾经居住过疫病病人,一切需要清理的物品都已经不见,除了后院满地厚厚的灰烬尘土,没有人看得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大福音修道院仿佛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等待着迎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虔诚修士。
修道院检查完毕后再次被封上,这一次封闭,估计一直到拉斐尔逝世都不会再打开,除非将它推倒重建,否则这一座死去了无数人的修道院将会在这段血泪的历史彻底被遗忘后再开启。
疫病彻底消失的两天后,教皇宫在下城区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安魂祝祷仪式。
尚且存活的人们走出家门,畏畏缩缩地接受着日光的照耀,教皇华丽的车辇行驶在特意清扫装扮过的道路中间,圣殿骑士团全副武装的骑士们骑着马护卫在车驾前后,人们手里捧着教皇宫分发的白蜡烛,挤挤挨挨地站在街道两侧,对比疫病期间寥落空荡的街道,让人不禁惊讶原来下城区还生活着这样多的人。
和一年多以前欢呼教皇车驾的到来不同,他们神情麻木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着泪光,冷冷地看着教皇的车子从他们面前驶过,按照礼节跪拜,这一次他们不再那样大声欢乐地呼喊圣西斯廷一世的尊号,口中含糊喃喃地念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容。
拉斐尔透过薄薄的纱帘,看见了一些人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敌视的目光。
这些都是他要庇佑的人民。
拉斐尔无声地转回了头,漠然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巨大的铜盆立起,成捆的香料被扔进铜盆,芬芳馥郁的香气在下城区第一次散开,人们贪婪地嗅闻着这在以前只有贵族和大教堂里才能闻到的气味,被烟尘激起满目泪花,身着庄重华丽的冕服的教皇头戴荆棘冠冕,手中握着象征神的双翼权杖,踏上了大理石铸成的台阶。
他按照流程完成了复杂冗长的安魂仪式,点燃羊皮卷,薄薄的灰烬随风被卷起,好像真的有灵魂在随着它轻轻起飞,一直被卷上天空,投入那至高存在的怀抱,所有人的心灵都被抚平了,那些仇恨、痛苦、悲伤、压抑,在沉郁的香气里、稳定温柔的声音里、唱诗班孩童清澈空灵的吟唱里、神职人员虔诚的诵念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
拉斐尔看着下方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脸,看见他们眼中原本激烈的情绪慢慢平和,变成某种更为沉重而隐秘的东西,这些遗留只能依靠时间去抹平。
教皇望着自己的信徒,翡冷翠的信徒望着自己的庇护者。
他们听见那位年轻的、俊美得宛若壁画天使的教皇说:“……神的考验已经结束,他带走了他饱受苦难的孩子们,留下你们作为祂人世间的仆人,你们证明了你们的虔诚和信仰……”
教皇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辉光,坚定、美丽、执着,一如他当初力排众议走入充满危险的下城区。
“兄弟姐妹们,疫病结束了,我很高兴,翡冷翠下城区将迎来新的一天,现在,为死去的和活着的,哭泣吧。”
他的话音落下,广场上依旧无声无息,但是人们眼眶里渐渐聚集起了泪水,低声的抽噎响起,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嚎啕凄厉的哭声随之传遍了整个广场。
在痛哭中,拉斐尔慢慢走下了高台,一个就站在台阶边上的老妇人忽然伸出了手,努力从骑士们组建的防线中探出来,引起了拉斐尔的注意,教皇看着她,这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脸上满是泪水,她张开几乎快掉光了牙齿的嘴:“……我的四个孩子和三个孙女都死在了疫病里,被您下令烧掉了。”
拉斐尔身形一僵,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接受对方的斥责、拷问,或是痛骂。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妇人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哭腔影响自己的话。
拉斐尔无声地看着她,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将那句轻飘飘的“抱歉”说出口,在七条人命面前,任何道歉连提起都是一种侮辱。
“但是……”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母兽失子的惨嚎,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但是……请不要自责,圣父,我们都知道您已经尽力,我很感谢您,您保住了我最后的两个孩子,我……圣父……”
她哭着说:“圣父,我们永远是您最虔诚忠实的儿女。”
拉斐尔怔怔地看着她,他在等待利刃,可他们却向他递来了鲜花。
生活竟然会如此善待他吗?
人群推移着,偕裹着那个老妇人最终消失在了拉斐尔的视线里,教皇登上车驾,在拥挤的人群簇拥中离开了下城区,这一幕被记录下来,放置在了博物馆的灯光下,只有短短一句话。
“翡冷翠从未这样深爱它的父亲。”
西斯廷一世日记:……
胖鸽日记:挥舞着翅膀敲击键盘!我是无所不能的圣斗士!

拉斐尔回到阔别了近两个月的教皇宫后,就病倒了。
这并不值得惊奇,波利甚至都觉得挺神奇的,按照这两个月拉斐尔承受的巨大压力和工作强度来看,能撑到一切结束才病倒简直是令人赞叹的事情。
但这并不能让教皇身边的人得到什么安慰。
拉斐尔病得很厉害。
宽大的四柱床上,四周厚重的墨绿色丝绸半放半挽,金色的丝线压在布料里面,在深沉的绿色中荡漾起华贵的金色褶皱,躺在床上的青年闭着眼,气息微弱,脸颊上泛着高烧引起的潮红,嘴唇干裂惨白,淡金色长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绒被严严实实地盖到了下巴,显得床中间的人愈发瘦削,连身躯的起伏都不太明显。
为了照顾病人,房间里的汽灯被刻意调暗了许多,波利说这是因为过度疲劳引起的高热,只要让他睡够了就可以,但是任何人看见拉斐尔堪称可怜凄惨的模样,都无法轻易地放下心来。
尤里乌斯拎着几瓶酒走进来,拉过放在一边架子上的金盆,将酒随意地倒进盆里,又探身进床帐里,仔细观察了一下拉斐尔的脸色。
闭上眼睛后的教皇看起来特别无害,他身上那种孱弱、纤细、易碎的气质被无限地放大了,几乎让人无法将他和那个果断冷酷地下达将七千多人焚烧殆尽的命令的人合二为一,剥离了他清醒时候的理智,沉睡着的教皇竟然有种花儿一样的单薄。
温柔、纯洁、透明,像是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拢在手心,轻轻地按揉他的花瓣,等着让他落下泪来。
尤里乌斯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像是要将这两个月来的空缺都补上,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拉斐尔额头上,试了试他的体温,正直得像是一个足够贴心的长辈。
在汽灯稳定燃烧的细微嘶嘶声中,那只还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开始往下移动,贴着拉斐尔柔软的面颊,抹去鬓发旁那点细碎如钻石的汗水,顺着脸颊轮廓游移,丝绸的布料在他的皮肤上蹭出了一点淡淡的红痕,像是蛇沿着叶片滑动时留下的纹理,暧昧粘稠地缠绕在雪白的皮肤上。
汽灯将床边的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从厚实的亚述地毯上又折到了墙面上,他的动作细微到了不可辨认的地步,但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影子却坦诚地剖白了他的所有犹豫。
挺拔的影子慢慢弯下了腰,像是山峦在月光下悄悄地俯首,去寻找那点从山巅落下的花朵,等待着将它重新拈起,但它终于还是在最后停下了。
铁灰色长发的波提亚大家长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无声地闭上了眼睛,深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言复杂的情绪,他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动着,喃喃说出了一句简短的话,这句话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气里,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就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沉睡的人无知无觉,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尤里乌斯直起身,摘下手套,用手拨了拨盆里的酒,搅起清澈的水声,他掀开拉斐尔的被子,缓慢而认真地用浸透了酒的棉布擦拭他的手心、肘弯、心口,高热病人需要定时降温,酒精的挥发速度快,用它降温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工作本来是交给教皇身边的执事们的,他们当然不敢懈怠,但尤里乌斯有时候也会亲自过来。
教皇宫秘书长的工作并不清闲,拉斐尔在下城区里承担着巨大压力的时候,作为教皇留下的唯一标靶,尤里乌斯在教皇宫里面临着不逊色于他的压力,只不过这些压力大多来自于上城区的贵族们。
这些压力在拉斐尔回来后就减轻了许多,年轻的教皇将费兰特派了出去,把疫病相关的调查都交给了他,不得不说,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连尤里乌斯都暗暗心惊于这个少年的能力。
他就像是天生生长在黑暗里的毒蛇,能够无声地从一切缝隙里攀爬进去,如同冬眠那样耐心地等待、煎熬着,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亮出毒牙咬中猎物的命脉。
这是一个天生的刺客,也是绝佳的猎手,他不适合出现在光明的阳光下,黑暗的阴影才是他无往不利的战场。
他甚至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各个渠道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这是很多人哪怕经过系统的学习也不具备的能力。
尤里乌斯为他过于成熟的手段惊讶,也同时愕然于他做事时的毒辣——是的,他用了这个词语,哪怕是他教导过的拉斐尔,都不一定能这样熟练地对可能知晓内情的仆人使用酷刑,但是这个少年却能面不改色地抓着对方的头发,逼问情报。
尤里乌斯见过很多形形色色残忍无情的人——这种人在堕落无同理心的贵族中尤为多见,但费兰特和他们都不同,他能体会他人最为细微的情绪变化,这种天赋令他更为擅长捕捉他人的谎言和真实。
尤里乌斯想起拉斐尔病倒前签署的教皇令,心中愈发凝重。
他任命费兰特为教皇护卫队的队长,同时“协助教皇宫分辨、甄别民众信仰的纯洁,劝导迷途之人返回正道,勘破针对教皇及其庇佑的人民的阴谋,保卫教皇,维护教皇宫及翡冷翠的和平安宁”,这些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且十分官方,好像只是勉励费兰特的套话,但是深谙话语艺术的尤里乌斯并不认为一向用词精炼准确的拉斐尔会多此一举,他的这位学生最讨厌那些泛泛而谈的空话。
目睹了费兰特在这几天里所做的事情,尤里乌斯忽然心神剧震。
他想起来这种熟悉的既视感是什么了。
多年前的宗教裁判所,行驶的不正是这样的职权吗?
护卫教皇的安全,分辨、甄别民众信仰的纯洁程度,劝导迷途之人返回信仰的正道……
波提亚大家长瞳孔紧缩,他用力握住了手里的棉布,淡红色的葡萄酒从纤维里被挤压出来,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到教皇赤|裸的皮肤上,在过分白皙的肌理上留下粉色的水痕,最后滑入衣服里,在布料上晕染开淡淡一团微红。
尤里乌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沉睡的拉斐尔,脑子里的思绪混乱成一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波提亚的大家长好像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定定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紧闭的双目上移到他干涸的嘴唇上,他带着点悲哀想。
拉法,拉斐尔,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再次重用圣殿骑士团,通过莱斯赫特把它带回世人的视线,又想要重建一个和宗教裁判所这么相似的机构,甚至已经找好了它的长官……你到底想做什么?
上一个手中握有强大的圣殿骑士团和宗教裁判所的教皇,他王座下有一个团结庞大的教皇国,他的旗帜遍插四海,但他最终死于国王们的阴谋,他的荣耀被粉碎,国度四分五裂——
你想干什么?
你要违逆时间的洪流,将不可能再现的辉煌带回人世么?
国王们不会愿意看见一个强有力的教皇国的出现,更不会愿意看见一个强悍的教皇压在他们头上,哪怕是贵族们,也不会希望拥有一个能监察他们生活的教皇来管辖他们。
翡冷翠不是教皇的翡冷翠,而是贵族的翡冷翠,甚至是波提亚的翡冷翠,拉法,你难道忘记了吗?
波提亚的大家长将棉布扔回盆里,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看见他刚才无心滴落的酒水,他伸手轻轻将还未完全干透的酒渍抹去,手心下温热柔软的躯体还在随着呼吸细微地起伏,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极致的悲伤击中了他,毫无来由,但却比海洋倾倒更加令人窒息绝望。
尤里乌斯垂下眼眸,用被子将拉斐尔严严实实盖住,小心地检查了每一条缝隙,最后解下墨绿的床帐,将它们放下。
视线里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很快被遮挡在了泛着薄薄金色的帐幔后。
拉斐尔的病在小半个月后痊愈,说是痊愈,也只是不再发热,他还是显得懒洋洋的,裹着比旁人更厚重的长袍,坐在烧得暖烘烘的书房里看着费兰特的手下递上来的秘密报告。
是的,费兰特已经初步拉起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队伍,以教皇护卫队为雏形,他们在费兰特手下一天一个样子,越来越神秘、沉默,像是黑色的利刃,潜行在教皇身边,或是出现在任何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教导他,事实上他也来不及教导,他还没能和费兰特说更多的东西就病倒了,病倒之前只给费兰特留下一封任命文书、一张他签字的无限额支票,还有一个“调查十二领主”的命令。
这个任务语焉不详,但是费兰特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十二位领主做过的丑事正通过费兰特的手源源不断地递到拉斐尔桌上,在最新的汇报里,费兰特已经找到了他们在那个神秘夜晚的集会,并发现了他们是如何将患有疫病的家禽牲畜夹带在船只里通过层层关卡送进下城区码头的。
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通过费兰特的手编织在翡冷翠上空,贩夫走卒、贵族的家仆都是这张蛛网上的细丝,他们在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都会被传递、整合,最终汇集到蛛网中心。
就算是向来挑剔的拉斐尔,也不禁为了这样的高效率感到惊讶。
他翻开今天早上新送来的报告——费兰特的报告直属教皇,绝不经过任何人,这使得他完全独立于教皇宫其他存在,已经在事实上形成了一个新的机构,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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