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泽只是稍微一联想,便把所有细节串了起来。
“是不是他的眼睛?一定是,我早该想到的,他还骗我说没事!”
陆承允当时就受了伤,为了安抚他又陪着他耽搁了那么久,乔泽一下子就急了,那可是眼睛啊!
对于一个天才摄影师来说,这几乎等于他的全部职业生涯和艺术生命。
乔泽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想到陆承允的眼睛,不要说失明,哪怕只是有一丝视力受损,都像是在用尖刀剜他的心。
不止是自责和愧疚,乔泽还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和比心疼更甚的畏惧,而这种畏惧让他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也很爱陆承允。
怎么会没有爱呢?
摄影师爱他的模特,才能用双眼、用镜头、用心记录下他最美的模样,而模特爱他的摄影师,才会在对方面前流露出最真实、最动人的情态,别墅地下室暗房中那无数张赤裸裸的写真,也是他们从前并未意识到的一丝不挂昭然若揭的真心。
乔泽抓住陆承彦的衣角,祈求的目光带着泪意:“陆承彦,求求你了,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陆承彦想起弟弟在电话里别扭又倔强的嘱托,他答应过对方要守口如瓶,而从私心来讲,他也并不想乔泽知道陆承允有多“可怜”。
他想做自私卑鄙的小人,但只要一见到乔泽这样的眼神,听到乔泽唤他的名字,哪怕是为了另一个人,要他亲手把乔泽送到对方面前,他也根本无法拒绝。
陆承彦从西服的口袋里抽出一块丝质的手帕,仔细地擦干净乔泽脸上半干的泪痕,温热的指腹拂过青年泛着薄红的眼角,很快一触即离。
他收起手帕,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乔泽的手,侧过脸看了另外两个年轻人一眼,转身便带着乔泽离开。
段景曜早猜到会这样,乔泽有时很残忍,有时却又很容易心软,对他是这样,对秦煊、对陆承允也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自顾自在心里憋着气,没有起身跟上去。
艾德里安其实还有些不在状况内,但他足够知情识趣,知道自己不该去打扰乔泽和另外的“朋友”,于是也乖巧地坐在休息区等候。
看到乔泽身边有这么多优秀的“朋友”,准确来说是约会对象,艾德里安并没有觉得对方花心滥情,他只是很遗憾,自己错过了乔泽人生中很多重要的阶段。
如果我再早一点遇到他就好了。
艾德里安忍不住想。
乔泽是少年十八岁的青春期里美好而神秘的幻梦,对他的吸引力不亚于浩瀚的星空和宇宙。
不过现在遇见乔泽也很好,他们参与了乔泽的过去,而他可以参与乔泽的未来。
乔泽已经和他约定好了,等到他二十三岁,在这之前,他是乔泽的“朋友”。
艾德里安一向是很大方的男孩,对待喜欢的“朋友”绝不会想要独占,不许对方和别人来往,面对“朋友的朋友”,他也依然真诚友善。
小男孩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太喜欢,所以没关系。
但等待总是会有些无聊,艾德里安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偷偷打量着旁边的段景曜,开口试图和他搭话,问他关于乔泽以前的事。
段景曜本来就烦这个金毛,当着乔泽的面不好发作,现下却是装也懒得装,压根不给艾德里安好脸色,闭目养神当做听不懂英语。
另一边,陆承彦把乔泽带到了弟弟的病房前。
他其实也还没来得及探望过陆承允,手术的情况和病房位置都是保镖汇报给他的。
他这个弟弟向来自尊心极高,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现在大抵正一个人躲着舔伤口吧。
“他就在里面。”
陆承彦停了下来,自然地松开乔泽的手。
两人掌心刚才交握的部分还温热着,乔泽抬头看他,眼里似有些歉意。
“去看看他吧,我在外面等你。”
陆承彦笑了笑,还是那副斯文矜贵,沉稳可靠的模样,反过来宽慰乔泽道:“别担心,手术很成功,不出意外的话,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乔泽推门走进去时,陆承允正在摸索着想去洗手间。
他不许保镖跟着,也固执地不让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就是不愿意把难堪的一面暴露人前,为此连水都很少喝,但生理反应始终无法避免。
早些时候护工带着他熟悉过病房的结构,现在他可以自己找到正确的位置,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还不够熟练,脚步有些迟疑,一点点扶着墙挪过去,动作很慢。
看到那个高大桀骜的男人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的样子,乔泽霎时于心不忍,心头酸软,大步冲上前去扶住他:“陆承允,你的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承允胳膊一僵,却是下意识缩回手,推开乔泽倒退着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在地。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无形的恐惧。
他是害怕被乔泽同情,但更害怕自己在乔泽心里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可能连同情和怜爱都得不到。
他怕比起在乎他,乔泽会更在乎别人。
比如ICU里差点没命的秦煊,比如稍微示弱就能被爱的段景曜。
陆承允扶住身后的墙壁,抿唇沉默。
乔泽还在问他:“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打算这么躲着吗?”
的确是这么打算的,陆承允咬了咬牙,若无其事地嘴硬道:“我没事,就是个小手术而已,医生说了不会影响视力,很快就会好的。”
才不是,他刚做了第一次手术,后续可能还要做好几次修复,他只差一点就要瞎了,如果那块高速飞溅来的碎玻璃再偏离一点点……
陆承允顿了顿,接着说:“我没有躲你,只是没来得及跟你说。也没有说的必要吧,就算我真的有什么,也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管我。”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冷硬,听起来就脾气很不好,乔泽却捕捉到他话里真正的意思。
陆承允想说的是让他不要因此自责,乔泽又上前两步,将陆承允堵在墙壁和自己之间,仰头直视对方的脸,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男人面上裹住双眼的雪白纱布。
“疼吗?”
乔泽问。
陆承允愣了愣,默默摇了摇头。
他打在眉尾的金属钉已经取掉,只留下一点愈合的疤痕,断眉更显得野性难驯,又因为蒙着眼睛,显出一股脆弱的矛盾气质。
搞艺术的人大多叛逆,陆承允并不怕疼,早些年文身穿刺一类的都玩过,玩极限运动摔断腿也不是没有。
何况是打了麻药的手术,除了心理上的痛苦,这一点身体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他听见乔泽说:“一定很疼吧?对不起啊,是我忽略了你。”
乔泽用力地一把抱住他,陆承允看不见乔泽的脸,但能够感觉到贴在胸膛上的温热触感,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心脏酸胀得生疼。
“……疼。”
陆承允摇头,又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很疼。”
说出这个字的瞬间,他居然很想丢脸地哭出来,好在还有纱布挡着,乔泽也看不到他的眼泪。
他紧紧地回抱住乔泽,低下头把脸埋在对方颈侧,因为身高差而微微弓着背,整个人有些蜷缩着,但还是能把乔泽整个罩住。
“对不起。”
陆承允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突兀地开口道:“我偷偷拍了好多你的照片,藏在地下室里,还有骗你说删了的那些,其实我都没有删。你说我只是习惯了你,不是的,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你,我爱你,对不起……”
他就像是做了错事藏起骨头的坏狗,低着头夹起尾巴卖力忏悔。
尽管乔泽从来不知道这回事,哪怕知道了也并不会怪他。
乔泽拍拍他的背,忽然笑起来,轻声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抱了一会儿,乔泽感觉到某处热源抵住自己的大腿,轻咳了一声。
陆承允涨红了脸,终于松开手。
“其实你可以用尿壶呀。”
“我不想用。”
“那我扶你去,小心点啊。”
“……你不要看。”
“又不是没看过——好吧,我不看。”
隔着一扇房门,陆承彦听到病房里乔泽和弟弟说话的声音。
很显然,他们已经和好了,又或者说,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决裂过。
什么你追我逃,都只是小情侣闹别扭的把戏而已,感情经过了危机的考验而越发深厚。
段家那个纯情的小少爷有先天的优势,秦煊豁出去性命得到了他想要的,现在陆承允也终于得偿所愿,唯独他仿佛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
陆承彦也曾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高临下、搅弄风云。
但此刻他摊开手,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掌心。
原来他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秦煊出ICU转入普通病房是在一周后。
陆承允的第二次手术方案和时间也敲定下来,两人正好一起转到另一家私密性更好的私人医院。
料理这些事的主要是陆承彦,乔泽负责给两个病号提供情绪价值,段景曜自然也在医院陪着他。
几个人之间暗流涌动,表面上倒是诡异的和谐。
艾德里安又在纽约留了几天,确认乔泽心理状况良好、有人陪没什么问题后,便要启程赶回学校。
乔泽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送他离开时,忍不住问:“Adi,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嗯?”
金发男孩似乎并不明白乔泽的意思,偏过头隔着摇下的车窗朝乔泽笑起来,露出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我应该问你些什么吗?”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湛蓝的眼眸清澈见底,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烦恼。
乔泽想起自己在机场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被他这样的笑晃花了眼,后来更是见色起意,犯下了和未成年人睡觉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可是奇异的是,乔泽竟然并不后悔。
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大概还是会在荷尔蒙的支配下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会永远记得那场如同文艺电影一般浪漫的公路旅行,青春俊美的少年恋人,海军码头的摩天轮和烟花,瑰丽的银河星空和暴雨中的汽车影院,还有车里潮湿而热烈的性爱,加州海岸沙滩上的漫步和落日余晖下的吻……横跨三个时区、四千公里的漫长旅程,仿佛是一场盛大的、向着世界尽头的私奔。
乔泽晃神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睫,不大好意思地说:“你都看到了吧,我和他们……”
“是啊,我看到了。”
艾德里安点头,用带着一点羡慕的口吻道:“我看得出来,他们很爱你,就像我很爱你一样——我都有点嫉妒他们了。”
他趴在车窗边,探出一半脑袋,像小狗一样睁圆了眼睛,低下头抬眼看乔泽:“我也想一直待在你身边,但我想现在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我可不是坏小狗。”
艾德里安用的词语是puppy,这几乎是在调情,乔泽心里一软,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是小狗。”
“还记得Adi吗?我们在沙滩上遇见的那个。”
艾德里安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提起了别的,脸上的笑意不变,话里却多了几分深意:“小狗爱你,只希望你开心,一靠近你就摇尾巴,一离开你就想念你……”
“小狗不在乎你还有多少别的小狗,小狗只有你、只在乎你。”
艾德里安说着,停了下来,认真地凝视着乔泽:“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乔,我会等你的。”
乔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此刻的氛围太好,他实在不忍心破坏。
于是他什么用没说,只是笑了一下,好像在回应男孩所说的“约定”。
他们最后贴面吻别,艾德里安不知怎的又高兴起来,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乔泽目送他的越野车远去,还看到他在后视镜里朝自己飞吻。
谁能拒绝艾德里安呢?
反正乔泽不能。
艾德里安身上有种赤子般的单纯,不只是感情经历上的单纯,他执着而纯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像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周围其他任何事都无法影响他的判断,有些古怪的可爱。
乔泽也不知不觉地扬起嘴角,直到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对面说什么信托基金、海外银行账户云云,起初他还以为是诈骗电话,但那人提到弘业集团和陆承彦,乔泽这才反应过来。
等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到那笔财产的天文数字,乔泽丝毫没感到惊喜,只觉得惊吓。
陆承彦是疯了吗!
他突然发疯做散财童子,偌大一个弘业集团、整个陆氏就没有谁提出反对么?
无功不受禄,这样的福气乔泽自认受不起,忙不迭跑去找陆承彦,想请他收回成命,别拿这么重要的东西当儿戏。
陆承彦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一身齐整的西服三件套一丝不苟,英挺的眉宇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显出上位者的威严。
乔泽一来,他便舒展开眉头,摘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语气很平淡,好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你知道了?”
“抱歉,是我擅自做主。”
陆承彦说着抱歉,话里却带着笑意:“我名下的股份和动产不动产太多,操作起来确实有点麻烦,不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你多费心打理。”
这是他送给乔泽的礼物,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走向何方,这份礼物都足以保障乔泽一辈子不用为物质发愁。
乔泽可以自由地追求他想要的一切,文学、电影、艺术、梦想……即使那个梦想里不包含“陆承彦”。
他只是一个浑身铜臭味的商人,只能给乔泽最世俗的物质,不像弟弟是摄影师,段景曜是演员,秦煊是导演,都是搞艺术的,各有各的长处,和乔泽有很多共同语言。
就连那个他说是不放在眼里的美国人、科赫家的小儿子,也占了年轻漂亮的优势,乔泽总是喜欢他们更多一些的。
陆承彦知道乔泽会拒绝接受,所以他没有留给对方推辞的余地,他有乔泽的身份信息,指纹乃至亲笔签字,整套操作下来完全合法合规。
“已经给出去的东西,我不会再收回来,它们都主人现在是你,想要怎么处置都是你的自由。”
陆承彦说得轻飘飘的,好像那不是成百上千个亿的巨额财富,只是几百块一样轻松。
不等乔泽再开口,他又笑吟吟地接着道:“小乔,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今天能陪我出去一趟吗?”
“如果你想和我谈谈,我们可以一边吃晚餐一边聊。”他补充说。
“好吧。”
乔泽无奈,只好答应。
晚餐安排在曼哈顿CBD,高层餐厅整间包场,还有钢琴和小提琴演奏,悠扬浪漫的古典乐流淌在莹莹的烛光间,又让乔泽想起某个求婚现场。
好在这次真的只是吃饭,陆承彦还开了一瓶红酒,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乔泽也不好推脱。
两个人小酌了几杯,乔泽脸颊微红,偷偷瞥对面男人的表情,觉得可以继续聊之前的话题,斟酌着开口道:“陆总……陆承彦,那个信托基金我真的不能要……”
“嘘。”
陆承彦向前倾身,竖起食指点在乔泽唇上,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那之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双人的餐桌本就不大,狭窄空间内的对视已经足够暧昧,陆承彦这样一靠向他,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得更近。
乔泽几乎下意识想闭上眼睛,接受那个可能到来的吻。
但陆承彦却退了回去,用请求的眼神凝视着他,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从前只有旁人求陆承彦,现在他却甘之如饴地摆出卑微的姿态,只为求心上人一个点头。
乔泽一向是吃软不吃硬,陆承彦注视着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让他莫名有点心虚。
其实……他刚才也期待过会有一个吻吧?
乔泽脸颊发热,自欺欺人地将这种反应归类于酒精的作用,含糊地点头嗯了一声。
陆承彦把乔泽带到了大厦顶层的天台。
中心区的超高层建筑很多,这里并不是最高的一座,但视野极好,还因为有一个直升机的停机坪而空间非常开阔。
夜晚高空的风有些微凉,陆承彦脱下西装外套给乔泽披上,牵着他走到事先预定好的位置。
乔泽隐约猜到可能会有什么“惊喜”,但下一秒钟,这个惊喜还是让他真的忍不住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