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下课时间,周遭校友人来人往,来去匆匆。
乔泽接下来到晚上都没什么事,打算再四处逛逛,顺便去一趟图书馆,脚步便放慢了些,时不时左右看看,习惯性观察四周,积累素材。
或许可以写一个关于留学生的故事。
最近网上各种“留子文学”还挺火的,有恨海情天PDF吃瓜大戏,也有“美食区”各路鬼才大显神通,做成情景喜剧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乔泽漫无边际地想着,刚走出教学楼的大门,忽然顿住了脚步。
正午明媚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落在高大的男人身上,将他立体深邃的五官勾勒得愈发鲜明。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又长了些的头发不再像剃成寸头时一样粗硬,收敛起凌厉的锋芒,倒显得稳重了不少,恍惚间还有几分像他那位斯文矜贵的兄长。
看到眼前的陆承允,乔泽并不觉得惊讶,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自从在雨夜里捡回段景曜,再到今天重遇秦煊,乔泽就已隐隐有某种预感。
他和陆承允隔着人流遥遥对望,心境已与当初全然不同。
鬼使神差地,乔泽扬起嘴角,朝那人笑了一下。
青年黑亮的眼眸弯起,浅淡的笑容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好像蒙上了一层滤镜,连随风微动的发梢都仿佛发着光,是世界上最好的摄影师也拍不出的怦然心动。
陆承允看得呆了,完全想不通自己最初为什么会觉得乔泽“普通”。
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那天晚上的酒并不足以让他意乱情迷,撩动他的心弦与欲念的,从一开始就是乔泽本身。
只是那时的他口是心非,迟迟不愿意承认。
明明自那夜后便总为了赴乔泽的约会拒绝其他人的邀约,面对再美、再有张力的模特也总兴致缺缺,拍起来始终少了一丝激情,更没有其他方面的“兴趣”,却还忽冷忽热反复试探着乔泽的底线,为自己坚定地“被爱”而沾沾自喜——直到真相揭开。
爱是有排他性的,而爱到某种疯魔的程度,又好像变得“大方”起来。
陆承允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接受,他不会是乔泽的唯一这个现实。
甚至在知道乔泽到美国还又有了“新欢”后,他也没有像之前和陆承彦还有段景曜打架时那样愤怒,哪怕嫉妒得咬碎牙齿也只能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只要乔泽朝他笑一笑,他便如同巴甫洛夫的狗一样,条件反射地想要摇尾乞怜。
那个叫艾德里安的家伙,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毛头小子而已。
陆承允虽然恨得牙痒痒,却并不把他当什么威胁,陆承彦派去跟着乔泽的私家侦探也证实了他们已经分开。
陆承允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他也在NYU申请了一个短期的项目,和乔泽再做一次“校友”,重新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追求对方。
结果一个没留神,居然被一直闷不吭声的段景曜捷足先登——
用苦肉计装可怜,算什么男人!
陆承允再也按捺不住,等不及计划中完美的重逢,开学第一天就跑到乔泽上课的教学楼下,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现在他不仅看到了,乔泽还朝他笑了。
陆承允心里发烫,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
他怔怔地看着乔泽向自己走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对方问:“陆承彦呢?”
刚扬起一丝弧度的唇角动了动,又绷成了一条直线。
陆承允感觉到胸腔中酸涩的钝痛,说出来的话也带上了酸味:“你就只关心他吗?”
乔泽眨眨眼,未置可否,陆承允便语气生硬地接着道:“他已经走了。”
他其实也没有说假话,陆承彦确实回国了。
在陆承彦离开美国之前,他们兄弟二人曾有过一次长谈。
如果不是因为乔泽,陆承允或许永远不会这样坐下来和陆承彦心平气和地聊天。
虽然陆承允一早退出陆家的继承人之争,与他十全十美的好兄长在明面上没有利益纠葛,平日里对内对外也演惯了兄友弟恭,但实际上他们始终是天然的竞争对手,明里暗里的争锋相对从没有少过。
陆承彦承认,自己对乔泽的起心动念并不单纯。
抢弟弟的情人的恶趣味、男人恶劣的胜负心和下流的欲望——而在这些不堪的心思背后,他的沉溺与沦陷也毫无作假。
他和陆承允生长在相同的家庭环境,本质上就是同一类人,他们会为之心动的、渴望得到的感情亦如出一辙。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所以爱上同一个人,也不算奇怪吧?
陆承彦晃着酒杯,把离经叛道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朝弟弟做了个干杯的姿势。
陆承允又喝下大半杯酒,喉结滚动,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老头子会被我们气死的。”
“那不是正合你意吗?”
陆承彦也笑起来,把杯子里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而后他说:“我定了明天回国的飞机。”
陆承允抬头看他:“你要放弃了吗?”
情敌自动退出竞争,本应该值得高兴,陆承允却奇异地没有这种情绪,他只是疑惑。
陆承彦摇了摇头:“不。”
“只是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他面上仍带着笑,语气平静:“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我会让乔泽看到我的诚意……至于你,留在纽约,做你想做的吧。”
陆承允也不知道陆承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之现在陆承彦不在,站在乔泽面前的人是他,他当然要说有利于自己的话。
“陆总日理万机,是早就该回去了。”
乔泽对此倒不意外,比起另外三个搞艺术的家伙,陆承彦作为一个成熟的商人,的确要冷静理智许多。
那天对他提出的求婚和关于遗嘱的许诺,大概是陆总人生中最不理智的决定,这样亏本的买卖,清醒过来后会后悔也很正常。
人啊,总是矛盾又贪心。
他明明已经拒绝了对方,可当那人真的放弃时,他又莫名有种微妙的失落感。
乔泽自己唾弃了一秒自己的这种念头,又明知故问地看向陆承允:“他走了,那你呢?”
陆承允低着头,眼神晦涩,默然了片刻才沉声说:“……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疯狂地想见乔泽,乔泽却大抵并不想见他。
陆承允对此心知肚明,他垂下眼,神情黯淡,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大狗,再没有往日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听见乔泽的声音道:“现在你看到了。”
“嗯。”
陆承允闷闷地嗯了一声,开口道歉:“对不起,打扰你了。”
说完,他便自觉地转身准备离开乔泽的视线范围,免得惹乔泽不开心。
但他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乔泽忽然唤他:“陆承允!”
陆承允停住步伐,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眼底似有光亮闪烁。
不过是被喊了一声名字而已,陆承允已不争气地心情雀跃起来。
他满怀欣喜地回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乔泽,屏住呼吸期待着对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乔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只动了动嘴唇,似乎也没有话可以对陆承允说。
两个人正沉默着,突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他们近乎暧昧的对望。
“小乔……陆二少也在?”
秦煊不知何时已经从教室里出来,此时正站在乔泽后方。
他眉梢微挑,像是故作惊讶的样子,笑吟吟道:“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们,不如我做东,一起吃个午饭吧。”
十分钟后,当三个人一起坐在附近的中餐馆里的时候,乔泽也有些迷惑。
究竟是他不太清醒,还是面前的两个男人都不太清醒?
总之,事情莫名其妙走向了奇怪的发展。
陆承允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坐着,秦煊倒是泰然自若,还看起了菜单,乔泽目光游移,开始感到如坐针毡。
秦煊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尴尬似的,大大方方地唤来服务员点菜,又把菜单递给乔泽,对陆承允也颇为和颜悦色。
点完菜,还很自然地和乔泽搭话,问他道:“最近怎么样?还适应吗?”
秦煊态度这么坦然,倒显得他扭捏了,乔泽也试着自然地回答:“挺好的。秦老师呢?”
听到这个称呼,秦煊不禁又笑起来:“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很久没有正经当‘老师’,有点担心会讲不好课。”
“我今天表现得还可以吧,是不是挺像那么回事的?”他笑着问。
一来一回间,乔泽稍微放松了些,点点头,也露出一点笑意:“秦老师很受欢迎啊,如果不是必修,我估计都抢不到你的课。”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陆承允虽然表情不太好看,到底没有发作,桌上的氛围倒是奇异的和谐。
就在这时,中餐馆里陡然一声枪响,哗然的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又伴随着几声鸣枪,橱窗的玻璃应声而碎,惊恐的食客本能地往外逃窜,原本温馨的餐厅霎时乱成了一团。
意外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几乎没有留给人反应的时间。
在察觉到危险来临的一瞬间,陆承允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乔泽。
秦煊也和他做出了同样的预判和保护的动作。
乔泽被两个男人严严实实地挡在怀中,听见枪声和周围混乱的动静,脑子完全是懵的。
直到混乱逐渐平息,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警报声由远及近,乔泽才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差别枪击案,他在新闻中看到过许多次,却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亲历者。
乔泽仍心有余悸,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带着颤抖。
在某种莫大的恐慌和后怕中,前后紧贴着他的两个坚实的胸膛给了他孤岛般的安全感,让他在硝烟和血腥味中嗅到一丝带着酸涩的甜。
“别怕,没事了……”乔泽听到陆承允沙哑的声音。
紧紧拥住他的男人慢慢地松开手,乔泽抬起头,看到陆承允脸上全是血,顿时忍不住鼻腔发酸,想要伸手帮对方擦去血迹,却又怕碰到对方的伤处。
他红着眼睛就快要哭出来,陆承允握住他伸出又缩回的手,自己用手背抹了把脸,朝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我没事,你没有受伤吧?”
乔泽连连摇头,又想起另一个一直还没说话的男人,忙回头问:“秦老师……秦煊,秦煊!”
话没说完,他便在男人腰际摸到满手的濡湿温热,再看手上,竟全是刺目的鲜红。
呼吸陡然一滞,乔泽慌乱地唤着男人的名字,霎时红了眼圈。
疼痛到极限后便只剩下麻木,生命力在随着血液不断流失,秦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青年焦急呼唤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在做梦一样听不真切。
他半闭着眼睛,视线很模糊,只隐约捕捉到“中枪”、“止血”、“救护车”之类的关键词,身体好像被人扶着,半躺半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不知是紧急止血起了效果,还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秦煊忽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仰着脸看向抱着自己的乔泽。
青年看起来惊魂未定,本就清秀白皙的脸孔惨白得没了血色,更让颊边蹭上去的血迹显得触目惊心,通红湿润的双眼和颤动的眼睫也是那样的凄楚可怜。
秦煊望着他,竟忽然生出某种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忍不住为自己的不正经勾起嘴角笑起来。
人在生死之间都有求生的本能,哪怕自诩洒脱如秦煊,也会对未知的死亡心存敬畏。
但扑上去护住乔泽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思考,也不需要思考。
他的本能比他想象中更在乎乔泽。
这种濒死的体验,秦煊已经有过一次,那时他有后悔、有不甘心,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太多,还有一个舍不得的人,种种纷繁复杂的念头随着走马灯在脑海中缠绕,仿佛剪得乱七八糟的人生电影。
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却只有平静。
他无比冷静地庆幸,中弹是自己,不是乔泽。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大概就是死之前没能再和乔泽做一次吧。
爱是比死亡更神秘的东西。
做爱能让秦煊感觉自己离那个人更近一些,原始的肢体交缠在有了名为爱的情愫后才变得有了超过动物本能的意义。
在无限接近窒息的高潮中,他们一定有一瞬间是相爱过的。
秦煊唇边带着笑意,开口对乔泽说:“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他好像笑了一下,胸腔中闷闷地震动,乔泽听见他用一种近乎的玩笑语气问:“如果我为你而死,你会不会记得我一辈子?”
乔泽强忍着眼泪,一边摇头一边还在试图给对方止血,哽咽又气愤似的抖着声音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是死了,我马上就把你忘了,然后再找十个八个野男人,去你葬礼上开派对——”
秦煊唇角的弧度更大,笑着点头说:“好啊……”
比起乔泽永远记得他,他更希望乔泽快乐。
看到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样子,陆承允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伤口的锐痛。
他幸运地没有被袭击者的子弹打中,身上却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了好几道口子。
还有一片似乎伤到了眼睛,让他的视野逐渐被血红色覆盖,眼前一片模糊,看什么都好像隔了一层。
不过那种痛意还在可以忍耐的范围之内,比起奄奄一息的秦煊,实在算不上什么重伤。
陆承允看不惯秦煊,但是秦煊救了乔泽,他也不希望对方真的出事,不仅帮着乔泽给秦煊做急救处理,听着姓秦的说那些肉麻的话,也忍着没有开口。
强烈而阴暗的嫉妒充斥着陆承允的内心。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盏无形的天平向另一人倾斜,却无能为力,只能卑微地祈求自己还有一点残存的砝码。
警笛声越来越近,秦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按照电影里常爱拍的桥段,他应该在这种时候向乔泽提条件,比如说他活下来就原谅他、和他在一起之类的。
又或者是趁最后的机会,再讨要一个爱人的吻。
可是秦煊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乔泽,深深地看着乔泽。
好像要用这一眼把对方刻进自己的灵魂。
在这一眼中,他倏然回忆起他与乔泽的第一次相遇。
不是在《孔雀鱼》剧组那次,而是在更早之前,在一次电影节的红毯上。
那时他还未满三十岁,在导演中无疑是极年轻的年纪,却已有了旁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
他的新片在那一年横扫各大电影节,还入围了戛纳主竞赛单元,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何等的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那原本是很寻常的一天。
秦煊走过无数次红毯,两岸三地、国内国外,再盛大的场面也不会让他的心里有多少波澜。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压轴出场,在万众瞩目和欢呼尖叫声中迎接闪光点和快门的洗礼。
而后在这场枯燥无味的程式中,他的余光忽然捕捉到角落里小小的“意外”。
他应该继续往前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停了下来。
秦煊朝那个跌倒的年轻人伸出手,十九岁的乔泽抬头望向他,绯红的脸像是熟透的苹果,带着生涩而甜美的气息,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澈得像是两汪泉水,真诚的仰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两个人的视线交错一瞬,又很快分开。
秦煊的心情莫名变得很好。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乔泽的名字,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们会再次重逢,而后陷入混乱的多角纠缠,最后他甚至愿意为救对方而死。
其实早在那时候,他就觉得乔泽很可爱了。
原来所有的阴差阳错,都是命中注定。
如果那天他没有去扶乔泽,没有多看乔泽一眼,那后来在剧组的饭局上,他就不会觉得对方眼熟——
是的,那并不是油腻的搭讪借口,他是真的记得乔泽。
如果没有这种久别重逢的宿命感,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失而复得,他或许会想逗一逗这个青涩的年轻人,却不会对乔泽生出别样的心思,那自然就没有后面发生的一切了。
而他如果没有和乔泽发展出别的关系,那天他被疯魔的瘾君子前任袭击,打了镇定剂拖到浴缸割腕,没有人及时赶来救他,他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还会留下一桩香艳离奇的影史悬案。
乔泽还是会来美国留学,但大抵不会在今天踏进这家中餐馆。
他向命运借来的馈赠,也就不需要在这一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