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年轻医生语气很淡:“不是在交朋友吗?”
负责人后知后觉地站起来。
对哦,怎么看不远前的画面也是很礼貌很有规矩的,为什么他瞬间就往那个方向想了。
再看一眼,虽然小麦肤色的高大男生态度热络,但他们的总裁夫人还是礼貌自制,甚至有些疏离的样子呀。
负责人尴尬地挠挠头。
“这也得上报……”负责人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不过我听他们社团的成员说今天早上就能回去。”
医生冷静地看着他。
等到九点半,基本上所有人都把东西收拾好了。
郁皊背上包,垃圾也用袋子装好,打算下山之后扔。
他回去的时候还是一样,自己坐祁阳的车回去。
祁阳站在他身边,表情有些古怪。
郁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在想什么?下山了。”他提醒祁阳,怕对方不看路。
祁阳:“我没事。”
他伸了个懒腰,恢复平常懒洋洋的神态:“走吧,下山咯。”
郁皊坐上车。
祁阳一边掉头,一边问:“你还要回公寓吗,还是直接送你到……”
郁皊的电话忽然想起来。
他拧眉,看见来电人的备注:宣闻天。
郁皊示意祁阳噤声。
他接通电话。
宣闻天威严又强势的声音响起。
“回医院一趟,你奶奶要不行了。”宣闻天自顾自地宣布:“一个人回来,我有事要和你谈……”
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够驾驶座上的祁阳听见。
他未说完的话语变成沉默,嘴巴没来得及闭上,变成一个惊讶的“O”。
“去医院吧。”
郁皊挂了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祁阳不敢再说什么,一个劲点头。
刚开上公路,他的速度就快起来,远远甩开身后的面包车。
祁阳透过车窗,用余光小心地观察了一下郁皊。
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半阖着眼,眉头紧锁,纤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轻颤的阴影。
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郁皊迷迷糊糊想起来很多旧事。
他的母亲是八年前去世的,那时候他八岁,是郁茉和宣闻天的独生子。
那个时候郁皊还不知道父亲早就在外面养了情人,情人还怀了孕,圆满的家庭像泡沫一样破碎。
情人拿着B超检查单上门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郁茉照常送他去钢琴老师家上课,答应了中午接他回来的时候可以提前吃一小块奶油樱桃蛋糕。
郁皊很听话,乖乖跟着老师上课,直到晚上回到家,发现了手机里好几通没接通的电话,和一直温和疼爱他的父亲的宣告:
母亲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他即将和另一个女人结婚。
宣闻天让郁皊叫那个已经显怀的女人妈妈。
郁皊已经不太能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那个女人炫耀似的用手捂着肚子,指甲涂了鲜血般的红,很晃眼。
他仰着头,一直没说话。那个女人不耐烦了,却还压着温柔的嗓音,倒在他父亲怀里,问他的大儿子怎么是个小哑巴。
之后的事情郁皊记得就很清楚了。
他被奶奶接到身边养着,直到对方因为身体情况实在不好,把他送回了郁家,请同样年迈的外婆照顾。
不过郁皊的外婆也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去世,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
宣闻天不喜欢他,后妈更不待见他,郁皊也很少回那个“家”,去看奶奶的机会就更少了。
上一次应该是在……两个月前?
郁皊还记得那时候的场景,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消瘦得不像样子,简直是皮包骨头,竹竿似的手腕上还插着输液管。
她得的是脑梗,身体断断续续地很不好,一直呆在宣家投资的疗养院里接受保守治疗。
奶奶清醒的日子不太多,郁皊想去见她也要通过宣闻天,就渐渐降低了频次。
那次,护士引着郁皊去高级病房,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上,他听着护士汇报病人近来的情况。
“病人睡着的时间很多,白天也是……”护士压低声音:“清醒的时候偶尔会喊人的名字,只不过家属都不在,我们也只能事后通知。”
郁皊:“她在喊谁的名字?”
护士想了想:“郁皊……是您的名字。”
郁皊沉默下来。
只不过那个下午直到晚上奶奶都没醒,郁皊一个人坐在病房里,手脚冰凉,盯着滴滴响的仪器直到离开。
尽管相处的日子不是很多,郁皊也知道奶奶大概是现在整个宣家里最关心自己的人了。
现在宣闻天跟他说……奶奶要去世了?
郁皊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车子平稳开了一会,祁阳也没说话,只是拿余光看他,表露一点关心。
“我没事。”
郁皊的语气还算冷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祁阳交代。
“他说有事让我回家,不只是去见奶奶最后一面。”从祁阳的角度望去,郁皊的脸都被碎发挡住,唯有小半张侧脸白得惊人:“他肯定是要和我谈司行昭的事情。”
祁阳舌头都大了:“谈司……司总的什么事?”
他还是比较喜欢称呼对方为司总或老男人,直呼其名让他有种要被大哥骂的心虚感。
郁皊:“谈他给宣家注资的事情。”
祁阳:“……啊?”
他转动方向盘,把惊讶压在舌根,听见郁皊十分平静的语气:“他作为联姻的一方,能从司家得到多少利益。”
“换句话说,他想知道身为联姻对象的我,能从司家那里为他拿来多少东西。”
祁阳兀自消化了一会。
他还是小孩心态,要不然也做不出请个一个月的假回到A市陪发小还不告诉家里人的事,但郁皊和他不一样。
祁阳记得郁皊小时候就很懂事,只不过他是很懂大人生气的点。比如说祁阳和他一起对花园里的花搞破坏,他自个儿霍霍完哈哈大笑,留着一地狼藉和脏兮兮的手被大人拎着耳朵骂。
郁皊则是拿着漂亮的花瓶把花放起来,细声细气地拿去给妈妈看,说要送给她。
祁阳当时就不干了,怎么就他一个人受罚。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嚎叫,又被他妈补了一个大耳刮子,还要听大人们夸郁皊懂事。
他有些晃神地想,现在郁皊的反应也很符合“懂事”的标准。
只不过是站在宣闻天的角度来说。
毕竟对方只是送出去一个不怎么在意的大儿子,却能换得来自司家的巨额投资。
祁阳咽了咽喉咙。
郁皊难道就不委屈,不生气吗?被安排和一个比自己大很多岁,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联姻结婚。
虽然祁阳一直开玩笑乱说司总早就看上郁皊了,但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桩联姻的不对等之处。
比如说郁皊才十八岁,大学都没毕业,甚至还在第二天就搬去了对方家里。
身份的差距都不用强调了,祁阳就没见过像这样着急忙慌的。
可郁皊不愿意说,他也没办法,更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只能干着急。
“那还去吗?”祁阳压下思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郁皊抬了抬眼皮:“去。”
漆黑的眼睫垂下一个令人心颤的弧度,他语气平静:“去吹枕边风。”
祁阳:“啊……?”
郁皊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求我老公让宣家破产。”
祁阳险些没握稳方向盘。
从他的角度看,蔷薇花瓣似的薄唇动了动,眼睫勾成一线,眼下那颗小小的红痣在瓷白的肌肤上愈发鲜艳。
他的发小还是那个看起来听话,其实很叛逆的发小。
现在还友情扮演了一下妖妃的角色。
送走翘首以盼的祁阳,郁皊跟着护士走向病房。
宣家投资的是高级疗养院,空间很宽敞,病人也没有几个。偶尔有年迈的老人穿着病号服,被护士搀扶着出来。
郁皊又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只是这次他平静了许多,没有出现上次来那样手足冰凉的情况。
“病人已经等您很久了,”还是上次给郁皊引路的护士,她的神情里是每一个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疗工作者的平静:“宣先生也在。”
郁皊点头。
护士照顾宣家奶奶很久,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似的说:“宣先生来得次数还不及您……”
一句话没说完,护士就感觉到了这话不太恰当,像抱怨,硬生生错开话题:“总之,我们快些吧。”
“我不能常来,”郁皊轻声:“麻烦您多照顾病人了。”
护士摇摇头。
照顾病人是他们份内的事情,何况这家疗养院开出了十分优厚的工资。
护士短暂的失态是有原因的。
她算是这里的元老,见的事情多了,也知道一些内情。比如说即将要去的病房里住着的是注资疗养院的股东的家人,今天来的也是股东本人。
再比如说,股东家庭并不算和睦,对生病的母亲不关心。全家来得最勤的是面前这个格外漂亮、尚且算得上少年的人,是股东的大儿子,在股东家里处于边缘人的地位。
走廊两侧贴上了装饰用的瓷砖,被保洁擦得光可鉴人。
护士的余光落在墙壁映出的影子上。
腰部有一段相当柔韧的弧度,拢在质地柔软的衣料里。既有少年感的纤细,又有几分挺拔,二者糅合得恰到好处。
往上去是轮廓优越的侧脸,乌发规规矩矩地束起,把堪称惊艳的五官完全露出来,让人挪不开眼。
像一截嫩生生的青竹。
可惜股东似乎不怎么待见他。
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里似乎也写满了忧郁,深深地隐藏在平静的眼神下。
护士摇摇头,她不能置喙顶头上司的家庭状况,只好压下心思,为郁皊开了门。
“到了,您进去吧。”护士示意人进去。
郁皊走进病房。
几个主治医师围在病房里,一边交谈一边做记录。
宣闻天也在,他的穿着很正式,表情严肃,像是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后妈倒是不在,估计是不想来医院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宣闻天不在意地挥挥手,让医生们都出去。
病房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病床上弥留之际的病人。
郁皊没管宣闻天。
从进来后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病床上,目光略过因为瘦削而青筋毕露的手腕,还有上面插着的输液管。
心电图已经很平稳,只剩下微弱的起伏。
或许是回光返照,病床上头发花白的枯瘦老人兀地伸出手,手指在半空中猛烈地颤抖着。
郁皊立刻在病床前蹲下。
他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才知道老人已经干瘦到了何种程度。
“你……你……”老人睁着浑浊的眼,像是在看郁皊又像是在透过他看虚空,嗓音沙哑得可怕。
郁皊低头,唇瓣抵上冰凉粗糙的手背:“我在这。”
像是听出了郁皊的声音,那沙哑的嗓音里很快断断续续地出现一句:“小皊……皊……?”
郁皊:“是我。”
“我是郁皊,您还记得我吗?”郁皊捧着老人干瘦的手:“上一次我来看您,您一直没醒。但我听护士说了,您是不是很想我?”
奶奶的手指更颤了。
郁皊细声细气:“知道,我也很想您。”
他蹲在病床前,仪器的滴滴声骤然更响。
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话说不清楚,郁皊也不知道奶奶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只好把枯瘦的手掌握得更紧,试图用体温温暖老人冰凉的掌心。
他来得次数实在太少,少到有点认不出病床上那个干瘦到一点重量都没有的老人是曾经对他很疼爱的长辈。
“嗬嗬……嗬……”
老人浑浊的双眼里冒出些许泪光,在此刻亮得惊人,嘴唇也不断翕动着。
郁皊察觉到了,立刻倾身低头,凑到老人面前。
“嗬……你你……你……”老人的嗓音已经很哑了,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抓住住郁皊的手掌:“乖孙……你要……”
那种手脚冰凉的感觉又蔓延开来了。
郁皊鼻腔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刺鼻气息,那些阴暗晦涩的记忆犹如尘烟,将他整个人和嘈杂的环境剥离开来,在刺目的白色里袅袅升起,抵达不可捉摸的虚无。
“乖……”
郁皊的手背被抓得有点疼,他俯身,从和嗬哧嗬哧的声音里勉强分辨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要……要好好的……”
刚听清楚话,郁皊就感觉手上一松。
那只枯瘦衰败的腕子兀地摔在洁白的床单上,与此同时病房角落里的仪器也发出警报声,红光闪烁。
心电图滴滴两声,弧线归于平直。
老人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她说完遗言,强撑着抓住郁皊的手也是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
郁皊却重新把老人的手腕捧起来。
这只手十分干瘦,枯树皮似的皮肤上有种深深浅浅的勒痕和针孔的痕迹,是这段时间以来注射药剂所致。
郁皊把脸贴在手背上。
生命逝去,最后一点温度也迅速消失,郁皊只得到了冰也似的寒意。
沉默许久的宣闻天终于说话了。
“她生病很久了,”宣闻天的语气像是在公司里和股东讨论企划案:“医生说不会很痛苦……”
郁皊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宣闻天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郁皊把老人的手平放在病床上,用被子盖好,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她整理仪容。
梳齐因为挣扎而乱糟糟的头发,摆正睡姿,摘下贴在身上的仪器,抚平皱起来的眉眼……病床上的就是一个看起来稳稳睡着、没有被病痛折磨的老人了。
安安静静地做完这一切,郁皊才转头看等在病房里的中年男人。
宣闻天快五十岁了,平时很注意健身保养,鬓发没有一丝白线,眼神也铄铄。
“有什么事就出去再说吧,”郁皊:“联系殡仪馆的人了吗?”
宣闻天皱起了眉。
这个语气很平静,但平静得过了头,也没有属于对长辈的尊敬。
但现在还在疗养院里,宣闻天自诩有风度,按耐着回答:“找好了,就在外面。”
郁皊轻轻颔首。
“出去吧,”他看也没看宣闻天有点黑的脸色:“不要打扰她。”
郁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宣闻天先是顿了一下,才有些难以置信地追了出去。
胆子更大了!
郁皊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这里是疗养院的小花园,空间很小,护士忙,平时也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他转头看向宣闻天,对方的脸色愈发差劲,显然是到了忍耐的极限。
宣闻天是个很典型的控制狂家长,过度自我,唯我独尊。要求孩子每一步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但郁皊不可能听他的话。
这也让他们之间的矛盾愈发深,几乎到了不可逾越的程度。
不,郁皊盯着宣闻天的脸看了看,在心底反驳自己。
他们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不可消除的。
“你什么眼神?有你这样看你爸的吗?”
到了没人的地方,宣闻天果然忍不住了,厉声斥责道。
他久居上位,又有天生的坏脾气,脸沉下来气势自然很能唬人。
但郁皊已经不是会被吓到的小孩子了,他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我应该用什么眼神?”
“你!”
宣闻天显然很恼怒,不过他还记得今天喊郁皊过来是为了什么,冷哼几声,强忍住怒火。
“你和司总进展怎么样?”
宣闻天直切正题:“他对你满意吗?”
郁皊抬起眼皮。
宣闻天沉下脸:“你已经搬去快一周了,别告诉我你还没见过司总。”
他上下打量郁皊,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评估商品能卖什么价钱的贩子。
这种眼神十分让人不适。
郁皊拧了拧眉森*晚*整*理,眼神更沉了。
要是祁阳在这里,估计会惊讶郁皊现在的状态。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简直到了没有血色的程度。
但这里还有宣闻天,郁皊只是拧着眉,称得上轻言细语地问:“见过了又怎么样?”
“当然是让司总满意!”宣闻天顿了一下,绷着老脸,还是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你们分房吗?”
郁皊不出所料地抬眼看他。
果然,他向来不待见他的父亲见面就是为了询问他和联姻对象的事情,并不在乎他本人的意愿。
甚至还在问他有没有和司行昭……同房。
在刚送走奶奶之后,甚至不愿意多等一段时间。
宣闻天这副皮条客的做派让郁皊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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